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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端恼破桃源梦(二) ...

  •   第六章

      有言道是:升米恩,斗米仇。陈大娘作为女子,在外行商,养活了好大一家子,害得县里头人人皆知——这陈家,乃是靠女人过活的!这便是打了族中男儿的脸面,令陈氏子孙早有不忿,暗暗怀恨在心。

      眼下陈泼三慷慨陈词,众人听得是血脉偾张,愈发觉得自己师出有名,乃是正义之士,顷刻间如同狂潮一般,齐齐朝那陈大娘涌了过去,欲要将那妇人死死按住,再将她身上资财一一搜出。

      眼见得堂中大乱,妇人哀嚎,周桃萼眯起眼来,故作惊慌,急步上前,高声呼喊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娘子病,转相染易,害人得很,诸位可别沾染了去!”

      众人闻得此言,满腔热血立时凉了半截。陈泼三一噎,将信将疑地望向这陶神仙,便见周桃萼连连擦汗,缓声说道:

      “我啊,近来研习此病,发觉这病并非如常人所想,只传女,不传男。这病,便好似一种毒,无论男女,只要与病患之人过从甚密,都会染上这毒。只不过啊,咱们男的中了毒,不会有丝毫反应,但诸位的娇妻爱女,若是中了此毒,便会急急发作,抱恨黄泉。”

      陈氏族人,闻得此言,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众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地退避三舍,那陈泼三却是不信,负手而立,眯眼问道:“你这药局里头,也有女眷,怎么不曾发病?”

      周桃萼指了指自己蒙面的净布,又伸出双手,给他看了看那丝绢缝制的手套,整个人从头到脚,围裹得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独露出一双用鱼胶沾过的眼儿,虽眯缝儿似的细窄,但却暗蕴清亮的微光。

      陈泼三至此方才信了,皱眉撇嘴,抬袖掩住口鼻,正欲出言,却听得陈大娘嗓子嘶哑,哀哀说道:

      “老三啊,你说的在理,儿也无可辩驳。阿母是个将死之人,如何会侵占咱陈家的资财,不过是想引你兄弟几人过来,当着外人的面,立下誓言——阿母若是赴了黄泉,你们几个,须得好生将娘厚葬,事死如事生,似那哭丧、做七、吊孝送殡等礼节,一个也不许落下。”

      陈泼三等弟兄闻得此言,由嗔转喜,连忙拍着胸脯应下。

      陈大娘见此情形,抬袖掏了契书、钱兜子等物,往地上随意一掷,这几人仿若小鸡拾米,忙不迭地弯下腰来,你争我夺地捡拾了起来——只不过捡拾的时候,也都分外小心,都将袖子作为阻隔,断不敢直接上手。

      事了之后,陈氏族人如鸟兽散去。前堂之中,四下无人,孤灯无焰,目之所及皆昏惨惨的。

      周桃萼缓步上前,将那妇人扶起,笑眼弯弯,轻声说道:“大娘倒是料准了,幸而咱两个未雨绸缪,早有准备,才不曾受了折辱。”

      却原来这陈氏妇人,打从前两日踏入这橘井药局,便对今日情形有所预料。她这身上资财,其中七成,用来打发了这陈泼三等人,也逼着他们答应下来——待她身故,务必要好生厚葬,吊孝送殡,不可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这余下的三成,则是托付给了桃萼娘子。其中两成,是盼着桃萼娘子,日后代为转交给她外嫁的女儿慈恩,这最后一成,则是赠予了桃萼本人,嘱其好生研究这妇人之疾,日后令天下女子,都不必受此灾祸。

      陈大娘淡淡一笑,拍了拍桃萼的手儿,道:“非是儿料事如神,实在是这些贼人,狗改不了吃屎,心性如此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暂且安下心来,相偕回了东院。桃萼眼瞧着陈大娘歇下,转身回了后院深处,便见裴大已然没了身影,多半是药童瞧着到了说好的时辰,便将他驱赶而去。

      她想着那人尚未餍足、兀自忍耐的模样,不由抿唇一笑。

      此时夜深花寒,周桃萼回了堂前,候了一会儿,见无人前来,便决心歇下,哪知这一夜,却是注定无法平静。

      她才收拾好纸笔,便听得外间闹闹嚷嚷,有一头大脖子粗的捕头掀帘入内,其后跟着三人,一边好似是母女二人,母亲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女儿泣涕涟涟,满眼怨愤,另一边则是个模样憨厚的汉子,个头不高,眉眼带笑。

      那捕头是个熟人,早年与葛老儿关系不错,算是酒友。这捕头姓蔡,脑袋又圆又大,平日里热心快肠,无甚官威,因而被人唤作“蔡大头”。葛老儿逝后,蔡大头对药局照拂甚多,也称得上橘井药局的恩人。

      周桃萼上下一扫,便见蔡大头掀摆坐下,先急急倒了碗茶汤,仰脖饮下,这才张口说道:“我的陶神仙,好二弟,这大半夜的来寻你,实在对不住。你那嫂嫂可在?请你家嫂嫂,帮忙查验下这妇人的伤情。”

      周桃萼摇头道:“不巧。嫂嫂回娘家去了。”

      蔡大头无奈,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道:“陶二弟啊,我身后头呢,那汉子叫连登,从白袍军那儿逃难来的咱归义县,很是不易。旁边是他婆姨及闺女。夜里头因为琐事,好似是那婆姨干活不利索,惹了连登生气,便拿棍子打了这婆姨,下手没个轻重。他闺女年纪小,不知事,更还是个烈性子,扶着娘亲,非要报官不可,说甚三天两头的打,实在是挨不住了,要将爹爹抓起来。”

      他又抿了口茶汤,皱眉道:“这闺女所言不虚,我光瞧那妇人的脸,旧伤新伤,青青紫紫,确实是打了好一段日子了。这汉子打婆姨,无可厚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嘛,只不过下手确实重了点儿。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还请二弟费心,先给那娘子开些跌打损伤的药方罢。”

      周桃萼瞥了那连登一眼,见这郎君逢人带笑,不住吸着鼻子,看起来很是老实憨厚,着实看不出关门之后,竟是这般的暴虐性子。

      她略略一思,唤了那连娘子近前,隔着纱巾把了把脉,又问她身上何处不适,接着便提笔写起了药方来。而那连登在侧,不知何时收了笑容,紧紧盯着这二人的一来一往,似乎生怕自家娘子被这郎中给占了便宜。

      周桃萼心底冷笑,自是有数。

      她抬起头来,对着那连登粗声说道:“连郎君,蔡捕头说得不差,你打妇煞妻,下手着实没个轻重。幸而今日未曾伤到筋骨,回去之后,切记日日搽药,休养个十来日。”

      连登闻言,皱起眉来,操着方言,小声埋怨道:“十来天都做不得活计?那还养她个废人作甚!”

      顿了顿,他又吸了下鼻涕,咧着腿笑,挑眉问道:“恁伤药贵不贵?贵的话,倒也不必,回去养些日子,自然好了。”

      周桃萼故意长长一叹,装模扮样,先让蔡大头及连氏母女离得远些,接着唤了连登近前。那连登不明就里,老实依言坐下,接着便见周桃萼蒙着口鼻,边探着他的脉息,边神神叨叨地说道:

      “连阿郎啊,有言道是:‘药医不死病,医治有缘人’。我方才正要歇下,你就来了,这便是有缘。我方才打着眼儿一瞧,见你脚步虚浮,面色萎黄,便知你身上带着病气。你那婆姨,不过是皮肉之伤罢了,不打紧,但你这病,若是不治,日后定会要了你性命。”

      连登急忙问道:“我得了甚病?”

      周桃萼不急不忙,徐徐问道:“阿郎平日,是否心中常有烦闷乖戾之气?是否常觉得有心而无力?是否饮食乏味,如同嚼蜡?是否夜里无法酣眠,睁眼直到天明?是否在床笫之间……也是痿弱难起,举而不坚?”

      连登一噎,接着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惊愕道:“陶神仙,那这到底是甚病哩?还有的治不?”

      周桃萼粗声笑道:“这病,乃是阴盛而阳衰,血少而气多。你若要治,也还来得及,只是那床笫之事,已是无力回天,不过你那易生嗔怒、有心无力、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毛病,我都能给你治了。你若要治,我便给你开药。我瞧你面熟,咱两个约莫有缘,便只收你治病的钱,你娘子那伤药,我便不收钱了。”

      连登闻言,忙不迭地连连道谢,殊不知自己早已步入了周桃萼的圈套之中。

      这打老婆的人,哪个不是心中常有烦闷乖戾之气?

      这一路逃难过来的人,哪个不是有心而无力,夜里无法酣眠?

      这一直吸溜着鼻涕、得了鼻炎的人,味觉自然也有所减退,因此才会食不知味,仿若嚼蜡。

      而这连登一路惊扰逃奔,郁怒伤肝,房事自然也不会如意。

      周桃萼是运用了“巴纳姆效应”,半真又半假,把那些笼统的、含糊不清的话儿一说,哄得连登信以为真,上当受骗。而周桃萼给他开的方子,其中大半是宣痛鼻窍、安神助眠的药材,除此之外,则还混入了一味神秘的药材——

      朱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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