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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回 夭风流香魂返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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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晚,贾琮回来了,黛玉才懒懒地起来,发觉半边的身子都靠麻了。那贾琮一进门便唉声叹气,黛玉强打精神问他为何,贾琮才道:“今日去给梅翰林饯行,可怜偌大的一家人,事到临了竟如此萧条,事先皇上派员查看了他家的财产,虽没有说要充公,已经被那些差役给抢得半空,今日我过去,旧日同僚竟一个未到,家中仆人跑的跑,溜的溜,没有一个主事儿的,他家太太是个泥菩萨,坐在当地一筹莫展,只知道哭,还好薛家表妹甚是贤惠,里里外外张罗着,勉强凑起三车行李,那些个仆从竟都叫嚷着讨要遣散费,给主人家火上浇油。我过去,看不下去,吆喝恐吓了一番,要将他们送官,才好些了,只是梅翰林也寒了心,说是再不用这些刁奴,通通赶出去,只留下了三五个老实恋主的忠仆,然后薛表妹回薛家拜别,薛姨妈也送了些议程,我看梅翰林宦囊羞涩,这次回原籍,恐怕还有饥荒,便从银楼里取了一千两的现银送过去。”
黛玉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别说梅翰林是无辜得咎,只看着宝琴妹妹,也该帮忙,只可怜宝琴,才出嫁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就……”这样说着,又滴下泪来。见她如此伤心,贾琮便只得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黛玉泣了一会儿,见贾琮欲言又止,便问道:“你今日可还听到什么吗?”
贾琮犹豫了一下子才说道:“我本不欲告诉你的,只是你早晚是要知道,只恐你又要伤心——那薛姨妈家的香菱恐怕是活不过这几天了。”
黛玉闻言大惊,贾琮干脆全盘托出:“今日我去梅翰林家,出来时,正遇到宝琴从薛家回来,满面泪痕,是她告诉我的,自从薛大哥入狱之后,那夏氏便日日变着法儿地折辱香菱,最终还是宝钗做主,让她算自己的丫鬟,跟前院隔绝了。然而宝钗出嫁之后,香菱失了保护,薛姨妈心慈面软,辖制不了媳妇,那夏金桂便常常追到后院去辱骂欺凌香菱,香菱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连气带悲,不上一年,便得了干血之症,薛家因为忙于儿子的官司,也没有认真请医生给她诊治,宝琴昨儿回门去,看见她,说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看不行了……”
黛玉流泪,便要亲自去看视,道:“我不信姨妈这么狠心,香菱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就不能救她一命?若是薛家真穷得连救命钱都没有了,我便接她来我的梨香院——说来我与她虽身份悬殊,却是情同姊妹,还有半师之分——她的诗还是我教的呢。”
贾琮虽百般劝慰,怎奈黛玉挂念香菱的性命,执意要去看视,贾琮想想若是不从,指不定她多么伤心,便不再阻拦,吩咐丫鬟们去传唤仆从备车,然后黛玉披上锦裘,带了一干嬷嬷媳妇和两个贴身丫鬟,坐上车往薛家来,贾琮骑马护卫着,一路无事,到了薛家门口,却听到里面哭声一片,黛玉的泪珠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听说黛玉来了,薛姨妈连忙领着人接出来,也不及请安问好的,便拉着黛玉的手大放悲声:“可是我害了这么个好孩子,从小到我这里,那里受过半分的委屈?竟遭了这样的罪……”黛玉一边宽慰着薛姨妈,一边进去看香菱,却见香菱躺在厢房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两个胳膊搭在薄薄的锦被外面,如芦柴棒一般,一些肉都没有。她却还没有咽气,只是喘着,看到黛玉进来,尚还认得出,便从眼角滴下一滴泪来。
黛玉坐到床前,拉着香菱的手,强忍着悲意说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来瞧瞧——也没有什么大碍,吃几付药便好了——你可有什么不受用的吗?”香菱微微笑道:“姑娘又来哄我了,我们二姑娘方才也是这么说,我却知道自己是好不了的了。也算是罪孽还满,我要回家去了。姑娘也不必伤心,我这是脱离了苦海呢。这些日子我躺在这里,心里静的很,只想着那年在园子里头,跟姑娘学诗的日子,那样的神仙日子都过了,我也算圆满,再不留什么遗憾。”
这样说着,香菱神色改变,眼神转眼间便散了,婆子媳妇们唯恐有不测惊着黛玉,苦劝黛玉出来到薛姨妈的上房,不多一会儿,香菱便香消玉殒,众人正一起痛哭的时候,忽听得院墙外面传来歌声,字字清晰入耳:“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众人诧异,这里内宅离街甚远,原是不该听到街上的声音的,贾琮也不待吩咐,便出门去看,见一个道士打扮的清峻老者,手持拂尘,远远走来。贾琮心里一动,上前迎住施礼道:“道长,来此何干呢?”
那道长呵呵一笑,道:“世外之人,有甚干的。只是贫道尘缘未了,尚余一女在此间,尘缘已满,前来接应接应。”说着也不理贾琮,抬腿便进了大门,众人阻拦不及,眼见着入了二门,忙赶进来看时,踪影全无。
众人大惊,越发一番搜寻,终是没了行迹。贾琮心知此道长必有来历,便只与薛姨妈和黛玉说明,与众人只说大家眼花了,并不曾见那道士进来,于是忙忙办了香菱的丧事。那夏氏只管在自己房里啃骨头喝酒,吆三喝四,薛姨妈生气却禁止不了。
黛玉心中暗暗伤感,一时辞别了出来,回思薛家的情形反而释然——如此这般,香菱是真的脱离了苦海。
却说宝钗听说香菱的死讯,着实伤感,只是她在贾府事务繁多,何况近日忙着筹钱给哥哥赎罪,又伤感宝琴的夫家横遭祸事……种种不如意竟让她无法时常回家去帮着料理。只在晚间想起香菱生前耳鬓厮磨的种种好处,伤感落泪,却是一些也不敢让宝玉知道,生恐那呆子听说此事又生事端。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尚未到双十年华,就魂归离恨天了。
然而不多几日,宝玉还是知道了,这种事情又哪里是瞒得住人的呢?他一听此话,想起当日在园中赏花斗草,大家作诗时,是何等欢乐,自己还曾帮她瞒了那条弄污了的石榴裙,便不由得痛哭起来。莺儿见他有些疯癫,连忙来回宝钗,宝钗便来看,却见宝玉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条半旧的石榴裙,泪流满面。
宝钗见他如此痴态,不由得又气又笑,责他道:“你也不怕人笑话,一个大男人却抱着一条女人的衣裳哭什么?”宝玉泣道:“你哪里知道?这条裙子还是那年我过生日,大家一起在园中斗草,香菱的裙子弄污了,她说这裙子是琴妹妹送给你和她的,糟蹋了怕姨妈说她,我便找来袭人,帮她换下这条裙子来——谁想花朵一样娇嫩的人,转眼就被摧折了,如今是人亡物在……”尚未说罢,便放声大哭起来。
宝钗听了又是伤心,又是气闷:“你这话不能说给别人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香菱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去哭她呢?”宝玉便道:“我是拿她当做朋友、姊妹,最是光明磊落的,并不怕旁人说话。若是你不那么前怕狼后怕虎,总拿人言可畏来搪塞我,便依了我的主意,当初你嫁过来时,把她一起带过来,香菱怎么会死了呢?”
宝钗懒得与他废话,只吩咐莺儿和麝月好好守着他,自己且出来办事。如今将入三月,探春的婚期近了,虽说侧妃的排场有限,因着府里的体面,也为着探春入了北静王府不被人低看,贾母和王夫人都吩咐下来要好生给她预备陪嫁。故此这些时日宝钗便一直忙着这件事。
幸而贾母从自己的体己之中拿出好些首饰细软,给探春填妆,黛玉和凤姐也为着与探春的情分,分别送了丰厚的礼品,故此探春的嫁妆还算是丰厚。今日是绣工们交上了了床帐被盖等物,宝钗亲自一一检点无误,放让人捧着,亲自过王夫人这边来禀告,王夫人正坐在自己房里听宫里出来的小太监回事,一时喜上眉梢,见宝钗进来,也并不避开她,只附耳相告她一个好消息:“贵妃有喜了。”
宝钗吃了一惊,忙问那小太监:“公公确定吗?娘娘那里请过太医了吗?禀告给皇后娘娘了吗?”那小太监笑道:“二奶奶放心,贵主儿有喜是千真万确,贵主儿月信不来已经二个多月了,宫里有个嬷嬷是专管接生的,已经给贵主儿看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还没有放到明面上,一来是二个多月怕不安稳,二来近来皇后娘娘身子有恙,贵主儿不欲让娘娘操心,三来如今宫里面管事儿的是张淑妃,若是传唤太医的话,自然也要经张淑妃的手儿……”
他不再说下去,宝钗已经明白其中的凶险,心下凛然,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只听王夫人吩咐彩云等人给准备保胎安神的药,让小太监带进宫里面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才放那小太监去了。这里王夫人喜得坐不住,只说:“但愿贵妃生个龙子,就一切都好了。”宝钗心下暗想:即使生了皇子又能怎样?皇上春秋鼎盛,皇子十好几个,太子尊位已定,难道王夫人在觊觎那太子的位子吗?这样一想,又联想到王夫人舍出探春去结交北静王,不由得又惊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