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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怡红四美拈酸争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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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宝玉与宝钗成婚未满一年,房中已经纳了四个姨娘,原本王夫人的意思是只将袭人升为姨娘,其余三个开了脸放在屋里,也是给宝钗留个体面的意思,谁知宝玉天生痴意,不肯薄待了那三个丫鬟,日日在王夫人面前撒娇撒痴胡搅蛮缠,到底是遂了他的意。
原来宝玉自为失去黛玉,便万念俱灰,再不肯立身上进,只一意颓唐,在脂粉丛中觅得半日的安慰,又加上深怨家里为他强娶了宝钗,拆散了与黛玉的姻缘,因此上便将一腔怨气发泄到宝钗身上,虽他素日平和,不会恶言恶行,却只刻意的冷淡,便足以让宝钗难堪——两人新婚以来,尚未同房。
就连那袭人,也遭了宝玉的厌弃,虽不朝打暮骂,却是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存体贴,百依百顺。自从纳了麝月、秋纹与莺儿三人,便只留连在新欢房里,哪管旧人暗中垂泪?只是袭人在宝玉房中日久,行事公平,素来有威信,与麝月、秋纹二人也交好,倒也弹压得住,才未闹出些拈酸吃醋的笑话来。莺儿却是委委屈屈地从了宝玉的,心里总向着自己的姑娘,虽纳在宝玉房里,并不刻意兜揽,又兼宝钗恩威并施,笼络住众人,因此宝玉房中也还算安静。
只是那秋纹却也是个心大志大的,往日并没有什么念想,如今得了宠,更有宝玉恣意惯了,难免纵容,渐渐的便有些要僭越了袭人地位的意思。近日因宝钗负担起管家之责,日日忙碌,袭人也从旁协助,很是操劳,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不多,秋纹便更为拿大起来,与麝月也就罢了,对莺儿常常言语推板,有隐隐欺压之势,莺儿心中不忿。
今早宝钗为着凑足送粥米的鸡蛋而过访梨香院,又打发袭人去仓库监察点数买办采买的过冬的木炭,宝玉院中只有几个姨娘,便不服帖起来。昨夜宝玉是宿在秋纹的房里,莺儿在仓库相帮袭人,与买办斗智斗嘴,踩了一绣鞋的灰,早饭都未曾好生吃,到晌午才忙完了,回来时,却见宝玉提着鞋披着一件狐裘懒洋洋地从房里出来,头发尚未梳,显然是才起床,身后跟着同样襟敞带褪的秋纹,互相牵挽着去看院中的腊梅花,莺儿不由得心中气苦,为自己、为自家姑娘不平,又因着宝玉好性,便大胆发作道:“二爷倒真真是好睡,怪不得二奶奶从前在家里就说二爷是富贵闲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奶奶管家都起来三个时辰了呢,却有人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餍足。”
宝玉觉得她娇嗔的样子很可爱,因此并不生气,却抬手擦去莺儿脸颊上的炭灰,笑道:“将娇滴滴的莺莺小姐变成卖炭的娘子了。”又折了一枝绿萼梅给她插在鬓上,让莺儿哭笑不得,有火气也不好意思发了。
跟在莺儿后面进院的袭人比莺儿还要狼狈,宝玉却是视而不见,袭人也不抬头,只默默回自己房里梳洗去了。这里秋纹便心里头泛酸,冷笑道:“莺儿姐姐真真不愧是跟着二奶奶的人,好个家教呢,什么时候咱这院子里的人就敢派起二爷的不是来了?”莺儿本不是生事的人,但听秋纹夹枪带棍地连带上了宝钗,便越发地气了,过来拉着秋纹,要跟她去太太面前评理,问她究竟是谁没得家教。秋纹便哭哭啼啼地说莺儿打她,两个人闹将起来。
袭人正自在自己房中梳洗,听着外头闹起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挽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出来了,莺儿与秋纹已经厮打到了一起,众丫鬟婆子叫叫嚷嚷地各拉各的偏架,急得袭人直着脖子喊:“你们两个都疯了,这是在做什么?还愁咱们这屋里出的笑话少吗?多少人都盯着呢……”莺儿情怯,便呜呜哭着住了手,秋纹却掐着腰,抗声道:“姐姐这是在说我吗?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亏心事来,怕人家笑话怎的?不像某些人,表面里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装贤良,背地里告小状、捅刀子……”
袭人被噎在当场,又见宝玉嘴角挂着丝冷笑,也不说话,也不劝阻,只冷冷地盯着自己,显见得是对秋纹的话久已信以为真了,心下不觉一寒,一时万念俱灰。她原本就有宿疾,这些年时发时好,一向调养得宜,倒也不觉怎样,只是近来不如意事颇多,再加襄助宝钗管家,很是劳累不说,还时常受气,今日清早起来,粥未吃一口,茶未喝一杯,陡然受了这样的恶气,不由得浊气上涌,嗓子眼儿一甜,吐出一口血来,昏倒在了地上。
这里众人正在大乱,宝钗已经三两步走进院门里来了。她见袭人昏厥在地,不由得急得落泪,先喝止住众人,将袭人七手八脚地抬进她的屋子里,掐着人中将她唤醒了,再打发婆子出去请大夫,不多一会儿,王太医来了,给号了脉,不过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而已,开了药,煎来看着袭人喝了,见袭人昏昏沉沉地睡了,宝钗才扶着莺儿的手出来,见晚霞已经铺满西边的天空。
宝钗伫立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便往宝玉的书房里来——自从成婚以来,宝玉便一日的正房都没有待过,平时都是在书房里起居的。宝钗才一进门,便见壁上挂着一幅对联,墨迹尚未干:“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
宝钗一皱眉,走进里屋,见宝玉散开衣襟,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一本庄子,秋纹正站在椅子后面给他按摩着肩膀,见宝钗含怒进来,秋纹心怯,不用人说,便悄悄退开了。宝钗正眼也不看她,只走到宝玉面前说道:“你又胡闹了,那样的浓词艳语,怎可公然张挂在书房里?让老爷太太知道,如何的伤心?”
宝玉便冷笑道:“谁都是你这样的正人君子?再无半步行差语错的?何必来挑剔我这样的畸零之人?”
宝钗道:“这话却又令人不解了,你并非山野村夫,可以纵情任性,放浪不羁,现放着祖宗基业、父母高堂,皆望你能成人立世,做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你却只留意于老庄,学些佯狂之态,游手好闲,惹老爷太太生气不说,今日越发连往日的情分也不顾了——那袭人服侍你多年,今日她被气昏在地,你竟管都不管,真是最无情之人。”
宝玉愣怔了半晌,反唇相讥道:“我若是有情,早已出家做和尚去了。就是无情,才能活在这金丝笼子里,不游手好闲,还能做什么?我若是舍不得袭人,便从与你成亲那天起就不能活着的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甩帘子出去了,宝钗只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竟是无可奈何,呆立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原本是叫他去安慰袭人的,不想反把自己气伤了,原不该指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样想着,跨出门槛来,见贾府的众丫鬟婆子站了一院子,正等着她示下腊月里备年节的事项,宝钗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且定了心神,毕竟自家的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的。
且说宝钗整整忙了两三个时辰,见人分派,才粗粗将众管事的婆子媳妇打发了出去,竟是累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回到自己院里,还要先去看望袭人。彼时袭人已经吃了药苏醒过来了,只默默地靠在枕上垂泪。
莺儿和麝月在旁边陪着,见宝钗进来,莺儿轻声说道:“花姐姐一直不肯吃粥呢。”宝钗便坐在她床边上,款款地安慰道:“你这样一个明白人,何必自苦如此。宝玉待你如何,你自是知道的,他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弯来,事情过去了,自会前来俯就。”
那袭人眼泪滚滚地泣道:“二奶奶,您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二爷这次是真的厌弃了我,可怜我一片痴心,白白托付了流水。我只是不服气,当初这屋里那么多的丫鬟婆子,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去太太那里告了晴雯的黑状?厌我我便认了,只是这口怨气,实实地咽不下去,只怕是死了都不得闭眼呢。”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麝月也在旁边陪着落泪,道:“没有想到秋纹那小蹄子一朝得宠,就全不念当年的情意,若不是她在枕头边上吹风挑唆,二爷断不会疑心袭人姐姐做了那事。”
宝钗刚想说话,忽见小丫头丰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回道:“二奶奶,家里来人了,说大奶奶又吵闹了起来,抓着秋菱姑娘不撒手,说秋菱跟薛二爷不清不楚的,秋菱便要寻死,把太太都给气得胃疼。”麝月还未听明白,宝钗已经知道,是自己那嫂子又在寻事吵得家反宅乱,因为一向看秋菱不顺眼,那金桂便每每生事,原以为薛蟠惹上官司不在家,她能消停一些了,谁知道又寻趁上了薛家二爷薛蝌,妖妖挑挑地勾搭挑逗,把薛蝌吓得不敢着家,偶尔与秋菱说句话,被金桂看到了,就认为秋菱与薛蝌有私,那颗不得满足的心就泡进了醋瓮里,把秋菱恨到了极处。
宝钗一听见这话,便知道今日是薛蝌又来家送哥哥在狱中的消息了,因此金桂才借机吵闹起来,她一则关心哥哥的官司,二来关心母亲别被气坏,便顾不上再安慰袭人,忙忙地带上莺儿,来回过王夫人一声,便坐上车回家去看视母亲。
还未到门口,就已经听到院子里吵得沸反盈天,那金桂撒泼地哭喊道:“我是那守活寡的可怜人,还要什么面子?求太太别来挑剔我这小户人家出身的没有教养的女儿,不比您家里把大姑娘送到豪门贵府里头享尽荣华富贵,可怜娘家竟连个油星儿也沾不着……”
薛姨妈听她编排到了宝钗,不由得更气,颤着声音说道:“你别夹枪带棍地胡乱拉扯,咱们也是体面人家,你也是从小读书知礼,怎么能说香菱跟蝌儿……”
那金桂还未等薛姨妈说完,便坐到地上拍着腿大哭道:“我哪里敢说他们的不是?我连一个屋里人的名字都做不得主的,还敢去挑剔他们干了些什么背着人的事了吗?”
薛姨妈才想起自己气急时把秋菱的名字又叫成了香菱,见金桂撒泼的样子,气恨道:“你也不用挑剔我的话儿,既然你容不下个秋菱,索性把她逼死了,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一边说着,一边管自进屋坐下垂泪,那秋菱早已哭得昏厥过去了,被几个丫鬟搀到下房里去。
那金桂还要吵闹,宝钗已经进来了,她素来明理善言,金桂也只惧她三分,知道自己是站不住理的,胡搅蛮缠了几句,也只得无趣地回自己屋里寻消遣去了,宝钗连忙到母亲的房里来。薛姨妈见她进来,哭道:“不想家运如此,你哥哥是那样,娶个媳妇又如此不懂事,近来只有香菱还能安慰我些则个,那个张狂东西却非要时时寻她的晦气……今日也只怪我,听见蝌儿回来,说你哥哥的官司有望献金赎罪,一时高兴,忘了计较,便打发香菱给他送东西,被那东西看到,便大闹了起来。”
宝钗叹道:“嫂子糊涂,妈妈莫要生气,就是香菱,也莫再叫她出房门,只隔绝了那边才是。”她这样说着,让莺儿去照顾香菱,自己便忙问为薛蟠赎罪的事。薛姨妈这次派人去请关在房里不敢出来的薛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