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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集丢一次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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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
灶晓强朝张厨子笑,顺手在路旁食杂店买了包烟。
“老板……我只是出来按个摩,放松放松,也没干出格的事。男人嘛,总有点那啥的时候,只是想听听妹子们的声音。”
张厨子点上烟,跟灶晓强并肩走。别看肥膘多,每天站的时间却够长,所以忙活半天,走路双腿都不带打颤的。
“多大个人了,出来玩就玩,找什么借口。”
灶晓强讪笑,把整包烟都塞到张厨子兜里。
“老板,真没说假话。只是去按摩,没敢干啥。一动歪脑筋,她那张死人脸就搁眼前了,特压火。其实这么些年不是她管着,我不定死哪条臭水沟里了。”
张厨子喷云吐雾,情绪稳定不少。走在这条街上,觉得老板也不是老板了,跟自己一样都是男人。男人间说话,可以肆无忌惮些,把平日里不能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这话怎么讲?”
情知厨子想吐点苦水,灶晓强乐得做顺水人情,就把话头接下去了。
“这里。”
张厨子撩起背心。肩胛骨到肋骨下一条长长的刀疤。兴许是运动透彻了,疤痕红彤彤的,狰狞得有鼻子有眼儿。手也没老实,捏着小二锅头的瓶子口放到嘴里,咯嘣一口把瓶盖咬掉。鼓咚咚灌进去,话匣子就打开了。
张厨子年轻时候不是厨子,是很单纯的胖子。走路晃荡晃荡,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瘪三。中学混过去,手下也有了几个人。青春懵懂的,就学人家尾随在女生屁股后面。爬墙偷看女厕所,翻院子拽衣服,将小姑娘堵胡同里调戏之类的事情都没少干。
长到二十多岁,家里寻思这人管不住,找人给提了门亲事。不知道介绍人怎么说,兴许是天花乱坠。对方答应了,要了笔彩礼,将不太中看的大姑娘嫁过来。
那时候有野心。希望有大房子、满屋子家电、漂亮老婆,走在街上惹眼得很。别的爱好没有,就想过招摇日子。眼瞅姑娘长相不是自己中意的,结婚当天就撂了脸子。
“那时候我傻*,不知道好坏。顶了我老爸的名额去工厂混。该往外跑还往外跑,整天不着家。”
张厨子口中烟雾缭绕,心思跟团麻似的。
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女人过日子倒还成。可看不顺眼,心情不好就喜欢开口骂。跟小弟兄们去喝酒,回来一身味。女人过来问,俩嘴巴给扇过去。扇完赶去煮面条,可等夜宵煮好,他人已经在床上睡迷糊了。隐约听到招呼吃饭,顺手一扫床笤帚丢过去,呜咽声细得跟猫一样。
日子就那么过。抽烟、喝酒、打架,趁着工厂没改革,偷了些废料出去卖钱。一来二去手中有了点积蓄。被人知道后惦记上了,给拉去打麻将。
人傻*,手里还有小钱,被灌了几壶“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凑过去跟人耍钱,开始顺风顺水,后来就刹不住地输。越输越想赢回来,不惦记别的,想到“东西南北中”眼睛都冒血丝。觉得不翻本就不叫老爷们。
普通的工人家庭根本没啥积蓄,小偷小摸存下的钱很快就没了,家里女人辛苦攒下的工资也还了赌债。哭过几次,都被巴掌打灭了火。该赌还赌,电视机啥的都给卖了,也填不满窟窿,只能举债度日。
家不像家,日子过得紧巴。女人没办法弄好吃好喝伺候,还得挨揍。驴行八道地走出去,街坊邻里瞧着都用卫生球眼。风言风语多了,劝女人离婚的也不少。持家过日子,女人不比谁差,干嘛死守着不知道深浅的男人过?父母知道了,赶紧过来劝。口中应付,等老人走了,手下更不留情面。
好好的日子过得风雨飘摇。年关上,纸里包不住火。几个小年轻过来催还赌债,把家里酸菜缸都砸了也搜不出值钱的东西。人给拽到街上打,当着街坊邻里一顿臭揍。
各家街坊都在窗户后面看热闹,把多年受的气都借别人手撒出来。丢的冻水果、腌菜,缺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被卖废铁的哑铃,烧成汤的鸽子……
打得痛彻心扉,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一双冷漠的眼就是一件事。欠下的债不值得打死也得打残。
天真冷啊。从未感觉过的冷,觉得把骨头渣能冻上。可冻上好,冻上兴许就不疼了。省的人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沙哑嗓子连个疼都没法叫。但口鼻窜血也得抱紧脑袋。不敢放,放了生怕被打死。大冬天的,雪比鹅毛厚。血滴在地面上,片刻就凝结住。
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真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可那瞬间,女人从家里冲出来,不顾天不顾地的阻拦,还被人两拳打脸上,打得眼眶青肿。
自己的女人自己打,别人凭啥?
捂住脑袋的手松开,血气上涌,顶了对方一个大马趴。其余几个人没拦住,干脆几脚踢上肋骨。一个小子更横,将剔骨刀拽出来,甩手就是一下子。
不会形容那种疼。意识模糊了,就听到女人在喊,喊的啥不知道。缓缓扭头,看女人奔进家里。再出来时手里擎的是一把铁锨。
她不是穆桂英。穆桂英挂帅,巾帼俊俏,比她好看多了。她舞动铁锨虎虎生风,倒像是三斧头的程咬金,凶神恶煞,唬得拎剔骨刀的都倒退几步。
街坊邻里终于开门了。有的跑派出所找人,有的给去叫救护车。十来把铁锨扛肩上围过去,对方没敢再动他,更没敢动女人。
春节,人就躺医院里过了。工厂领导过来“慰问”,顺便下达开除的命令。春暖花开出院时,人虚胖了两圈,说话不动声色都像是在笑。拎着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果挨家挨户送,感谢救命之恩。对方都叹气,问说为啥不离婚,拖累人家。
离婚不离婚的,她做主。
胖子笑得憨厚,判若两人。回家把邻居们的话递给女人,偷偷瞧女人脸色。看女人没说啥,才敢放松下去。饭后主动洗碗洗衣服,小声问女人家里还能弄到钱不。没了工作,想去学点手艺养家。
女人没吭声,第二天回娘家跟哥嫂吵了一架,要来了她妈的缝纫机。蹬缝纫机给人加工秋衣秋裤。个把月后,把他送去学厨子。
身材像厨子,不代表就有当厨子的那根筋。幸亏当年混日子剩下的机灵劲还在,学完四处蹦跶,好歹一个月能往家里捞些钱。熬了好几年,慢慢把家里的元气拉回去,钞票也赚得比女人多了。但当初被女人举铁锨打下去的气焰,竟再也没回来过。
看到他每天回家伺候女人吃饭穿衣,鞍前马后的操劳。街坊邻里都笑他说,那次事情后,他的脊梁骨被打断了。
就是嘛,就是被打断了嘛。
梗梗脖子傻笑,手里没停下洗衣服。看到女人回来,还满脸贱笑迎上去嘘寒问暖。穷人翻身做主人,气焰比他当年还嚣张,罕少给好脸色瞧。可越这样,他越舒坦。
“我老张就是一贱骨头。没办法,上辈子欠她的。”
张厨子点了根烟。满脸得意之色,也不知道是得意个啥。
“她上辈子欠你的。”
灶晓强笑笑,对张厨子年轻时候的过往不予置评。谁都有傻*的时候,就是时间长短不一样而已。
过去的故事结束了,老张言犹未尽,但已无需多说什么。被管的日子比当年嚣张的日子舒服得多。有些人就这样在岁月中,变成心中的一块宝贝。怎么丢都丢不掉。
俩人在夜色里走着。霓虹灯还闪烁,想回家的念头却越发重。
“往常她回乡下,都待挺久。不过这两年,我总盼望她早点回来。家里没人吃我做的饭,心里挺不舒服。赶明儿我就打电话过去,让她快点回来弄点毛活儿。眼瞅入秋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身上这点衣服扛不住。没毛衣哪儿成?那还算男人不?”
张厨子把重振夫纲定位在毛线衣上。
灶晓强都懒得笑话他:挺大个男人想老婆不好意思直说。做派老气横秋的,四处找理由。看不出这凡间的胖子还蛮害羞。
凡人啊,的确有趣呢。
灶晓强的情绪被感染,痛快地拦了辆计程车送张厨子回家。送完有些肉疼,自己晃晃悠悠散步到小饭馆,检查下门窗,才走回住处。
两间屋子里,钟义那间的灯亮着,隔着门能听到哗哗翻书的声音。
钟义不敢浪费电。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他翻看从李舒苹那里借来的《读者文摘》杂志。看得很迷,都没有留意灶晓强回来,更没听到灶晓强合门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