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予我欢颜》玖未兮

1、帝篇

　　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我十三岁。
　　青彦，我听见南城城主这么唤他，对他说，好好保护三皇子和四皇子。
　　他眼神淡漠的站在他父亲身边，抬头看我们一眼，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有着我所不能明白的冷漠和淡然。
　　然后他走到我们面前，恭敬地对我和我的哥哥行礼，唤我们，殿下。
　　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那许多我曾经见过的人们那样的阿谀和讨好，有的只是一片清明。

　　壹
　　我的母亲并不是父皇宠爱的妃子，她的娘家也没有足以让她在宫廷斗争中得到庇护的力量。所以我，亦不是父皇所宠爱的皇子。我没有三皇兄的英勇，没有二皇兄的儒雅，亦比不上五弟的天真可爱。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默默站在我那群优秀的哥哥们身后，看他们年轻英俊的脸上焕发出尊贵而自信的光彩。
　　可是第一次，我看见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眼里，深得父皇宠爱的三皇兄和一向不得宠的我，似乎是同等的人。虽然我看得出来，在他的眼里，我们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我已然很是感激。

　　贰
　　青彦。我小声唤他。
　　殿下有何吩咐？他恭敬地在我面前低下头去，但在那一霎那，我想我看见了他眼睛波澜不兴的平和。
　　听说你是庶出，并不得宠，可有怨？我目光注视着三皇兄策马消失的地方——猎场，永远是他的生命价值得到体现的地方。
　　有过。青彦略一迟疑，但仍是淡淡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我低低地笑了，若是他说没有，那么在我以后的生命中，也许就不会再有青彦这号人物的出现。可是他说，有过。他坦诚地面对了我，虽然不知道是不敢欺瞒，或是，不屑。
　　我不再说话，策马跟随三皇兄的身影奔去。转身看他，他骑着马不疾不徐地落后我一个马身的位置，丝毫没有因为我刚才的提问而有所影响。
　　我笑了，这个男子，当是那蛰伏的苍鹰，不鸣则已，一鸣则当惊人。

　　叁
　　后来我对父皇说，我想去看看民间的生活，他爽快地给我令牌让我离开。于是我年年去南城，在南城城主替我准备的随园里，常常一待就是半年。
　　青彦。我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人下万人上，成为你们家族的骄傲，让他们都为曾经对你的忽视而后悔，你可愿助我？
　　他低头思索，墨黑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洁白的长衫在风中飞扬。再抬头时，原本清润的眼眸散发出如夜明珠般的光芒，虽不若明珠那样璀璨，可却照亮了我在黑暗中忐忑的心。
　　好。他应道，四殿下，只是我愿意助你并非为了你所许给的地位，而是你是唯一一个这样问我的人。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笑出声来，伸手拥抱他同样瘦弱却骄傲的身躯，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掌心已满是冷汗——在我等待他答复的短短一瞬，我竟绷紧了我所有的心弦。

　　肆
　　明澈郡主是我在皇家唯一欣赏的女子，她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却没有普通贵族少女的娇纵。而明澈这个封号，亦是我所能想到的最适合她的封号。
　　我对她小时候的印象并不深，我们每次见面几乎都在盛大的节日场合，在那一群花枝招展，如花似玉的女孩中间，她的容貌并不算突出。真正让我注意到她的，是两件事。
　　第一次，是在皇后寿诞那日，西域进贡几匹宝马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皇后甚为得意，带我们同去观赏。我和她落在最后，却听见她低低地叹道，西域年年进贡马匹，俯首称臣。却总是进贡公马，让我们无法培育纯种的后代。我一震，斜眼看她，却只见她低眉敛目站在我身边，似乎刚才根本没有说过话。
　　而第二次，便是在她随她父亲南巡回来后，安王上表请婚，欲将其掌上明珠下嫁南城城主庶出三子，青彦。
　　父皇本来不愿答应，我知道我的三皇兄对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女儿早已垂涎三尺，他的母亲是父皇最宠爱的贵妃，而太子之位的长期空悬，也让这个允文允武深得父皇信任的三皇兄成为了各个贵族之家争相联姻的对象。可是我知道，他想娶的是明澈，甚至父皇也已在贵妃的枕头风吹下，对安王，这个曾经在十年前我国内乱之时立下汗马功劳而被封为王的臣子，不止一次透露出想要明澈嫁于三皇兄的意思。可是总是被安王以女儿尚未长成而拒绝。所以这一次，南城城主的庶出三子，竟轻而易举获得了明澈郡主的青睐，着实让人们吃了一惊。

　　伍
　　我走在宫廷中长长而幽深的回廊上，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女子，果真不是普通的女子。她可否知道，她也许就此放弃了全天下女子都梦想的皇后宝座。
　　那个时候，我在朝中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势力，其中包括父皇信任有加的礼部尚书。
　　我让他上书，隐晦地提醒父皇，一旦三皇子与安王结亲，加上贵妃娘家的势力，那么，也许十年前的宫闱惨变，又将活生生地上演。
　　这一下，戳到了父皇的痛处。没几日，他便急急地下旨，赐婚。
　　而我并没有问青彦，他是否愿意迎娶明澈。可是我想他该明白，从他答应了我帮助我那天起，我们的命运，便只能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驶去。

　　十月初三，良辰，宜婚嫁。
　　这一天，安王的掌上明珠，明澈郡主下嫁南城城主庶出三子，轰动朝野。

　　陆
　　也许到父皇临死的时候也不会明白，他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儿子，是怎样拉拢了朝中三分之二的大臣，迫使他不得不传位于我。因为我告诉他，除了我，这个皇位，没有人坐得稳。
　　那个时候，青彦站在我的身旁，淡淡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我亦并未想过要让他说什么，我只是通过他来告诉父皇，安王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即位后，青彦和安王成为了我的左膀右臂。他们一文一武，辅佐我坐稳了江山。可是只有青彦知道，我并不甘心成为一个傀儡。而今天的安王，他手中的权利已经大到超过了一个臣子该有的极限。
　　第二年，趁着北方又战事，我将兵权一分为二，南方交给了青彦节制。这个做法，并未引起安王丝毫的怀疑，看来当初明澈郡主的婚事，不仅仅在打击三皇兄上帮助了我而已。
　　我越来越信任青彦，对安王府的赏赐也是越来越重。使得当时的朝臣们都知道，得罪了皇帝不要紧，可是千万不能得罪安王府的一条狗。
　　我坐在御座上笑眯眯地看着青彦，问他，君心如当年否？
　　他叹气，道，陛下不用试探，青彦并非出尔反尔的小人。
　　我知道他不是，可是我亦知道他和明澈郡主，夫妻间伉俪情深，琴瑟和谐。

　　天和三年的那场政变中，我终于彻底铲除了安王的势力，将他满门抄斩，只除了，那个被青彦从刑场上换下的明澈郡主。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在行刑的第二日，淡淡对青彦说道，无论你选择怎么做，我都选择信任你。
　　我没有对他说朕，那个皇帝专用的，属于孤家寡人的自称。我是想告诉青彦，我心亦如当日，亦如当日两个瘦弱却骄傲的少年拥抱彼此时那般赤诚待他。

　　柒
　　青彦第一次去南山的枫叶林见明澈，我赐给他陈年的美酒。然后派遣我的贴身侍卫保护他，我告诉他们，一定保他平安归来。
　　入夜时分，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的酒气，可是眸子却依然明润，只是多了一丝沧桑。
　　他低低地笑，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说，陛下，臣答应过您会助您，那么这一生都会助您，哪怕是背叛自己的结发之妻。您不用担心臣会悄然离去。
　　那是他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揭穿了我的做法，然后伏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
　　我轻轻抚摸着他披散的如墨一般的长发，他的眼泪浸透我的衣裳灼烧一般滴落在我的心上，我听见睡梦中的他，喃喃唤道，十一。
　　十一！
　　我的手如同被定住般停在他的肩上，耳边只有那声满含深情的十一千回百转，逐渐夺去了别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无限放大，如雷鸣般闪过。
　　原来，他终究是爱上了他的妻子，被他背叛的妻子。
　　那么我呢？究竟，他将我当作了何人？
　　是一个他宁可背叛妻子也要帮助的知己？还是一个用承诺将他绑在身旁的霸道的帝王？

　　捌
　　青彦逐渐忙碌起来，就连我想要在商量公事以外的时候见到他，都是件很困难的事。
　　我问他，是否后悔了？
　　他摇头，云淡风轻地看向我的方向，眼里却找不到我的影子。
　　我踉跄着转身离开，终于听见他在身后说道，若是可以回到从前，我亦会如此选择。现在我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再也浪费不起了。
　　天和十年，那是青彦最后一次去见明澈，带着重伤回来。我又惊又怒，要让人去追杀明澈，他瘦弱有力的手却坚定地按在我的手上，他说，陛下，放过她。然后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之中。
　　等他醒来，一直到他死去，他都再未提起过明澈，亦不再赴那南山之约。我本以为他已彻底对她失望，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从头到尾，真正站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始终是我。

　　玖
　　青彦重病难愈的消息传到行宫的时候，我带人日夜不停地赶回京师，见到他时，他已昏迷不醒，只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十一。十一。十一……
　　一声声如同铁钉般敲打入我的心中，疼痛难忍。
　　眼泪滴落在他的唇角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来看我，他伸手抚摸我因为长途奔波而染满了尘埃的脸，轻轻说道，我这一生，并不后悔。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第一次痛哭失声。
　　青彦，我岂不知，我这一生，实在欠你太多。
　　青彦，若是有来世，你可愿原谅我这个自私的朋友，原谅我因为自己的私心，害你们夫妻分离十多年，害你成为最爱之人的仇人？
　　青彦，我发誓，你若肯好起来，我便放你自由，让你和明澈江湖逍遥，绝不再将你绑在这个尔虞我诈，从未让你开心过的宫廷。
　　可是青彦，难道你真连再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那么青彦，你可知我有多妒忌明澈，妒忌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你的身旁，接受你的温柔和呵护，不过就因为她是女子。

　　终
　　十月初九，微雨，一代名相青彦逝去，年仅三十七岁。
　　我下了旨意，将他葬在南山上，碑上刻字“念十一”。我知道很多人对这样的结果颇多猜疑，可是我相信，这是青彦他，最想要的。

　　那年秋天，京城的雨似乎特别的多。我常常独自站在雨中，任雨水打湿我的全身。只是不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人发现，那年秋天的雨，微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