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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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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又回到了尚未被天道唤醒的时候,他沉眠于太微垣下,纵已有了知觉,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沉浸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无悲亦无喜。
那时,他也会散出微弱的神识去触碰大哥、二姐与四哥的神识。这便是他们唯一的交流方式,亦是这荒芜的黑暗中唯一的寄托。
可是现在,只有他一人。
他清楚地知道,这方寸之地的外面,正纷纷攘攘,人来人往。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挣脱不开天道设下的枷锁。
于是他只能回忆着从前的往事,与大哥的,与四哥的,与破罐的……与三哥的,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想着、念着,周而复始。
他不敢停下,他怕他真的会归于混沌,他怕他会将这一切忘了,他怕三哥会忘了他。
“三哥,你也会寂寞吗?”
忽而想起了那个夜晚,没有星河流淌,没有月影婆娑,只有无尽的漆黑与彻骨的寒意,以及玉衡迷惑的双瞳。
他说,谁知道呢……
若寂寞得久了,便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得久了,便成了平常。
所以,就算他重归虚无,三哥也不会不舍,悠长的岁月中,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罢了。
残存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想,他真的支撑不住了,他也许真的该走了……
一只温暖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十指,连绵不断的灵气传入他那衰竭的身躯,携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拂过他的眉眼。
他心头一颤,竭尽全力想回握住那人的手,却仍是徒劳。
紧接着,他只觉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清冷却柔和的声音破开黑暗,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里。
“阿枢,我们回家。”
他微微睁开眼睛,只见那双本该孤清淡然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喜色,环住他的双臂也轻颤了一下。
三哥,三哥……你,原谅我了吗?
可最终,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三哥,我回来了。”
因着伤势过重和神识险些损毁,天枢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每位兄长和二姐天璇隔三差五就要到他跟前念叨几次,虽说他心里知道他们都是为他好,但也不免有些烦躁,只好在别人登门拜访时佯装蒙头大睡。
玉衡以为他痊愈得太慢,便逼着他连喝了好几碗的汤药,苦得他忙跳下床施了几个小术法,以证清白。
因此,他那美好清闲的日子也宣告结束。
“还是你这儿清静些。”
天枢枕着树干,一条腿却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刺目的金芒被郁郁葱葱的柯叶筛剪得细碎,光斑投在他脸上,为那双桃花眼更添几分绮丽。
瑶光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执盏的手一顿,然后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大哥他们都快被你吓死了,你那面目全非的样子我也不想再见第二次!”
他并未接话,只唇角一牵,坐起身来,将一个匣子抛了出去,瑶光忙伸手接住,然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天枢。
“这里面是挽雾丝,用来织衣。你跟绮罗仙子比较熟,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如果织完衣裳还有剩余的话,就再织一条发带吧。”
“原来你去昆仑幻境是为了给三哥的赔罪礼啊……”她恍然大悟,仰首看着天枢,绕着树转了几圈后,感叹道:“没想到你这般玩世不恭的人认真起来连命都不要?”
天枢挑眉一笑,并未言语。
瑶光瞟了他一眼,突然蹙起了眉心,有些惋惜地说道:“绮罗可是心悦小哥哥很久了,没想到最后竟是为美人哥哥做嫁衣。”
天枢轻笑一声,纵身而下,狠狠地敲了敲她的头:“折坏我十支如意,摔碎我三十二只茶盏,拿走我五十本杂话本子……说她心悦我,骗谁呢?让她好好织,否则我就找她清算清算这些旧账!”
说罢他拍了拍瑶光的肩膀,扬长而去。
瑶光愣愣地捧着木匣,突然想起当初他们一起偷看美人哥哥沐浴时的对话,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当时说的那句话绝对不能让小哥哥想起来,绝对不能!
许是瑶光鞭策得积极,抑或是绮罗为防被天枢找麻烦而织得卖力,不过三日,一套平整无暇的白衣便放到了他面前。
天枢拿起白衣上放着的发带看了看,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瑶光也跟着松了口气,含笑解释道:“绮罗说若是全白就显得单薄了些,便择了淡金丝绣了些花纹。”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件白裳,步伐轻快地向外走去,却也不忘背对着瑶光挥了挥手,朗声说道:“替我好好谢谢她。”
一路疾行,可一到玉衡门前,天枢却忐忑起来,踯躅了半晌,方才叩响了屋门。
“三哥,我来送东西。”
屋内似有潺潺水声,还未待他听清,熟悉的声音便响起。
“进来。”
他也不再多想,推门而入,只是并未见到玉衡。
他阖上门左右看了看,却在见到墨竹交错的画屏上倒映的轮廓时,竟再也挪不开眼。
淡烟袅娜,水声缠绵,玉衡的一举一动皆被勾勒到屏风上,亦牵动着天枢的魂魄。
他是真的没想到,三哥居然在沐浴!
突然忆及当年与瑶光一起偷看所见到的场景,他只觉浑身燥热,忙将视线转移到另一边,可脑海中仍是止不住地浮想联翩。
水珠沿着紧贴在脖颈处的发丝滚落进中衣里,只留下旖旎的痕迹。
淡然的眉眼氤氲在水光里,褪去几分冷清,却染上了些许温雅。薄唇微微轻启,被余温熏得娇艳妖娆,摄人心魂。
他有些迷离地看着,默默地咽了咽口水,手心已湿了一大片。
“你沉思些什么?”
熟悉的声音如平地起惊雷般响起,眼前的一切也瞬间变得清明,他这才发现,刚才所见并非幻觉,三哥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了他面前!
他的心跳得很快,可他却掩饰得极好,不过愣忡了一瞬,便把手中的白裳向玉衡递去,答非所问道:“我一直觉得三哥着白衣要更好看些,可你总嫌麻烦不肯穿。这是我从昆仑幻境中带回的挽雾丝织成的,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
玉衡皱眉,正欲开口拒绝,却似想到了什么,身体一怔后伸手接了过来。
指尖传来一丝冰凉,可他的心却莫名地觉得温暖,衣服极为轻盈,布料也甚是柔顺,的确不枉其盛名。
可他想到的,却是天枢在浩倡居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不禁涩然。
若当时天枢来寻他时,他的态度未曾那般决然,也许天枢便不会差点儿枉送了性命吧。
天枢望着眼前沉默不语的人,灵光一闪,笑着试探道:“我替三哥穿上吧?”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万一三哥又生气怎么办?
他正欲悄悄地看一看玉衡的神情,带着清浅笑意的回应便回响在他的耳畔,惊扰了他心头处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
玉衡说:“好。”
他拉着玉衡坐到了铜镜前,手执玉梳,指尖穿过玉衡的头发,又轻轻地挽起一绺,将发带缠了上去,再打整了一番后俯身问道:“怎么样?”
他看见铜镜里的玉衡微微颔首,眉目舒展,神情似有些愉悦,却又转瞬即逝。
随后玉衡站起身来,伸手要去拿放在一旁的新衣,却被他挡了下来。
“我来。”他的声音极轻,语气却不容抗拒。
玉衡也不推辞,将手放了下来。
天枢将衣裳拿起,绕到了他的身后,替他着上。
天枢的手不时会碰到玉衡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心悸——他一个人的心悸。
这样酸涩的感情,生于心,止于口,倘若谈及,除却讳莫如深,又该如何自处?
“三哥……”
“嗯?”
他系腰带的手一抖,抬起了头,恰好蹭到了玉衡的下巴,一如这些年来,玉衡一次次抚过他的发顶,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
“怎么了?”清亮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让那双环住腰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三哥,我心悦你。可这样一句话,只能在心里辗转,难以言明。
“没事,好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白衣的袖袍、领口及腰封皆绣有浅金色的流云纹,明明是极为华贵的色泽,却被他清澹的气质压了下来,反倒显得出尘淡泊。
将一切纷扰抛却,天枢又扬起凉薄的笑容,没羞没躁地扑进了玉衡怀中:“三哥,让我搬来同你一起住吧。”
玉衡皱眉,不解地问道:“为何突然想过来?”
他振振有词道:“若我不在,你肯定不会再穿这身白裳,那样岂不是浪费了我的心血?”
玉衡无奈地摇摇头:“你倒是看得明白。”
“我便当你同意了,不准反悔,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天枢眉梢一挑,边说边向门外跑去。
玉衡目送他走远,又折身回到铜镜前,望着镜中的那一袭白裳,闭目长叹。
他可能对天枢再也狠不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