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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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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的那一天,老实说,天气很不错。公孙让原本的计划是溜出去和先生下棋,但甫一出门便猝不及防被领去了他父皇得乾英殿前。
老远他便瞧见红红黄黄一众弟妹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半个眼风也不给他这个大哥留。
人群中唯一个端方女子注意了他到场,忙拾婥了衣容到她身边来,唤,“兄长。”
公孙让随手挥一挥算回礼,顾不得安慰自家亲妹子就笑开了:“怎么,今儿北边人打破潼临了还是东边的河又推堤了,像什么样子”
一行人面面相觑,终于是先前行礼的女子打破沉默,道:“兄长,父皇驾崩了。”
此女名为公孙词,堂堂二皇女,也是公孙让唯一的亲妹妹。公孙让终于是被这个消息惊了一惊,随后道:“这么早?”
公孙词拼命使眼色。
公孙让凑近了点,众目睽睽之下小声对公孙词道:“好妹子,蒜够味,给哥来点儿。”公孙词无话可说,自袖中截了半粒洋蒜给他,哭笑不得:“快哭!”
公孙让当仁不让到了一众弟妹前头,袖袍一振双膝已下,抬手一抹眼角泪水骤出,凝泪俯首:“呜呼兮,英帝逝矣。”
公城401年,南帝公孙胜驾崩,享年三十有一,谥号英武。
公孙胜大名在这世道最为人乐道的,一身武艺为人率直,有人断言他不适合当皇帝,传到他耳里他也不闹,只惊喜一笑道嗳我确实不想当皇帝,哪位仁兄如此懂我,不如结个义吧。
没错。堂堂南帝,最喜欢习武,次而是结义。“这很有盼头。”他这么解释。
公孙胜也确实与人结了义,三个,他排老二。其中大哥便是当朝虎将成晫,年至不惑,最为刚正。行二的是公孙胜行三的却没几个人晓得,只是传闻了“惊世之才,旷世之姿。”
但话虽这么说吧,如今公孙胜已死,成晫已赶来宫中,老三却仍没个影儿。
皇帝死后两件事最讨人操心,一个埋人,一个登基。先帝去得急,既没留诏也没来得及立个储,一片人心惶惶。
赶谁上位第一肯定要数嫡长。这一数可不得了,他南城的嫡长子,正是一事无成、捉鱼打鸟、游手好闲的,公孙让。
一时间大臣也不说话了,有子的后妃眼睛亮了。流水的奏表排上议事大殿,众人一再表示,不能让一个草包当皇帝。
公孙词气的险些掀桌子,心道我哥儿岂是尔等可非议的
却是公孙让也写了封奏表不紧不慢的交上去,说理透彻,有说服力。“吾乃嫡出,又为长子。头七后安葬父皇,烦请陆相同三司商定登基时日。”
老子要当皇帝,谁敢说不就揍谁。
谁都知道公孙让的“一事无成”就是真正的一事无成,不带半点掺假。所以他也确实不会武功,总说出“不服揍你”这种话的原因是他有个代打。
说白了,这个句子完整一点就是“老子要当皇帝,谁不服老子就让成肆行揍谁。”
极其...令人尴尬。
宫中乱成一锅。新帝的龙袍赶不及吧,先把旧的裁一裁凑合;新帝的帝印还没刻完吧,蘸水萝卜刻一刻凑合。三司和各个分局忙的焦头烂额明日就是新帝公孙让的登基大典。
最教人哭笑不得的事还是发生了。公孙让人不见了。
大司马蔡昕几乎厥过去,最后只默默退出乾英殿,和上门道:“陛下睡了,别打搅他。”得是一把血泪。
公孙让没想逃开登基,他也没笨到有皇帝不做。他只是忽然记起来前几天没能约成的棋,就摸出去找人下棋了。
竹林掩扉,烟火人家。
他远远看见竹屋前亭中的豆点灯火,便一路小跑起来,扬声唤道:“先生,先生——!”
那先生便抬头望过来,烛火中映出平静的面容。眉目平和,看清来人后笑了一笑示意听到了,一手拾起茶壶斟了一盏新茶,盈澈的水线一断,瓷盏恰好盛满,少年人已至。
公孙让抬手将茶饮尽,脸上一副笑容灿烂:“先生,我来陪您下棋啦。”
只字不提明日之事。
先生的神色颇有些无可奈何,收了茶具自暗屉中取出棋缸两方,道:“跑什么,这般如何能静心对棋”
公孙让吐舌,道:“瞧见您可不就心静了么?”
先生更是摇头道他胡言。那些个茶具一撤一整个石桌便开阔了不少,桌面上竟是棋盘一副,十分精致巧妙,分毫不觉突兀。
公孙让照例先行,黑子落上一隅。先生指执白棋,随意道:“前日肆行来,说是二哥亡故?”
公孙让老老实实点头答:“是。”心下暗道此子多嘴。果然他看见先生犹豫了一下,左手伸出在公孙让头顶拍了拍,道:“节哀。”
公孙让哭笑不得,道:“先生,我与他没什么感情的,也不大难过。”他年幼便被送出府交给眼前这人抚养,直至十岁才被顺利继位的公孙让接回宫中,也确实与生父关系冷淡。
先生沉默了片刻,落子成龙虎。玉白棋子已有上风之势,却始终不紧不慢。公孙让心知对方有意考验,便也不着急,只随心意按下一字。
他道:“先生,可愿出仕”
话如惊雷一道,先生原本稳稳夹着棋子的指尖微微一颤,白玉在石桌边缘撞出零碎乐音,再落到地上。
他弯腰去拾,未束的长发散成无休止的瀑。
公孙让拈子敲桌,说话的声音倒映在一片蝉鸣中,很是清楚:“若先生出仕,我必以人上相待。彼时先生一言有帝王之威,举国百姓尊您敬您,百官皆俯首要唤——尊相耶律筇。”
说话间那先生已重新坐直,点下一子。他一身青衣披袄,挺直如竹。平淡的眉眼丝毫没有出挑之处,再开口声音也听不出情绪:“你输了。”
棋盘上龙虎衔珠,张弓难伏。公孙让抬睫凝视先生清冽眸光良久,弃子颔首:“是。”
翌日天明,南都喧哗。
帝王的车驾从东宫出,往西天坛去。一路万民谨祝,人流成织。车冕上金红二色幔帘半卷,帝王消瘦挺直的影子照在众人眼中。
至天坛,帝王下驾。当朝右相陆哲执册在旁,大司马蔡昕持礼。新帝年少而有龙威,玄衣金冠,一拜国民。
“天佑吾国——。”
一时百姓齐呼:“天佑吾国——!”
蔡昕为被龙披,陆哲躬呈帝印,百官伏首,齐齐一片官帽按下。
“天佑吾主——。”
公孙让近戊鼎,择香三支,引以天火,拜天祭祖,脊梁深深弯下:“先祖所见,天地昭昭。南土沃沃,必有辉照。”言毕折香入炉,才算礼成。
大司徒魏祉提卷而来,清嗓宣读各国来礼。百官拥帝回驾入宫,公孙让拾级而下,听魏祉仍在念报礼单。
“黔林贺新帝登基,送灵猫一对。”
他脚步一顿。
人群已止不住的爆出欢呼,更有甚者直呼陛下万岁。黔林是名义上南城下属的一片密林,终年炎热,百草千花。黔林人天生有神力,幼能开石断树,是神赐的军人。
上任南帝公孙胜继位时,黔林毫无表示。以后六年未与中央有所往来,一片人心惶惶。今日礼来,不止是黔林重归之兆,更是黔林对新帝的认可。
唯有当事人毫无波澜,随口问蔡昕道:“灵猫长什么样?若是讨喜朕也给友人分一只。”
蔡昕深呼吸,平静道:“陛下不可。”
公孙让皱眉:“怎么,是不是丑极?”蔡昕刚想答灵猫一对分开不详,便听见公孙让又低低开口。
“果然赫连家的家伙没什么好人,送不了什么好东西。”
蔡昕险些栽倒,公孙让还没完,继续道:“得了,不好看就两只都送了吧。”语毕以至驾前,有宫侍上前一步为梯。蔡昕吞下话语,挑帘。
公孙让定定看一眼漆黑无光的轿厢,长叹一声,提步入内。
人流已经散了不少,各国的来礼总是枯燥,若不是碍于礼节恐怕早已没了这个环节。人群中有少年眉眼灼灼目光停留在驾离的帝辇上。他扬了个笑起来,道:“没想到他也挺人模狗样的。”
许是因为他容貌太过出众,以至人忽视旁人。他身边的男人一身青衣,坠绒披袄,眉目平和,闻言无可奈何道:“胡言乱语。子挣,你近来越发无礼。”
说的是责怪之词,却最温和平淡。
被唤作子挣的少年自袖中取出一道折扇,在寒风中徐徐扇动,道:“老师,可确实是这样没错。”很是诚恳。
此子张扬,正是当朝虎将成晫之侄,人称成肆公子的风流客成肆行,与公孙让年岁相当,是一个泥坑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铁交情。
成肆行写得一手好字,自五岁拜入耶律筇门下,一手好字便成了一手好文章。他有叔父教导习武,惹得公孙让很是艳羡。成肆行便笑吟吟道,我也可以教你喔?
此后的数月里,一至傍午,成肆行便提个竹竿子打得公孙让八条街乱窜。
按成晫的话来讲屁点孩子没点事理,烦老三管教了。
耶律筇,结义三人中最年幼的老三,先受二哥重托捎了个孩子在带的小先生,只好又揽住了大哥家顽皮的侄儿,说放心呢。
眼下他又是皱了眉,——这便不是先前那般漫不经心的责怪了,他道:“四九冬,扇什么扇子莫惹得着凉了。”
成肆行摆摆手,刚想说出我身体好不怕这类的话,便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于是他只好在耶律筇的凝视中,慢慢吞吞的将扇面打了个转。
“好,老师,现在扇是热风的。”
“......”
公孙让跨入轿中,摸黑打算擦个火石,却看见黑暗中火光一闪,烛火点燃。他笑了一声,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晓得我看不见。”
他也没有客套,自称简简单单,如同友人见面。
烛火映照一张白玉面庞,与众不同的一双绿眸中燃起两簇火苗。“什么,你看不见的。那我把灯吹了吧。”
说罢吸口气就要吹灯。公孙让大惊失色,忙护住火苗,道:“壮士息怒口下留灯。”那人轻哼一声,从善如流收势。
“怎么会看不见?”那人随口问。
公孙让窝进软榻,一派失落:“我当你是来祝贺我当上皇帝的呀,结果是为了我的夜盲?”
“你...!”那人咬牙切齿,又卡在你字上,半天才道:“我自然是为了那对灵猫来的!”
公孙让更加失落:“什么,你送的礼物,罢了还要收回去,传出去多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