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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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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你可悔?”
血泊中,她翕动了嘴唇。
“我……”
“不悔。”
天上云层中,那团旋转的华光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如此,你便再走一遭罢。”
她勾起唇角,对着那至尊无上、光华璀璨中的影子笑了笑。
“再走几遭约莫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千世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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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从镜子般的空间中行出,踏入程设雅致的房中。目光所及之处是外头一片碧绿的湖水与水中的一叶扁舟。银杏老枝上有叶子片片飘落下来,像吹落了一地一水的碎金。
“看这情景摆设……这个世界应该就是剑侠江湖了吧?”
少女低声问身旁胖乎乎、看起来和龙猫有些相似的生物,背上背着命运录的月半半立刻答道:“是的大人,如果没有出现偏差,现在正值名剑大会前夕。正是命运线偏离的关键时刻。”
“半半,关于命运之子的信息,你还知道什么?”
“根据《命运录》的记载,命运之子所在的藏剑山庄是武林铸剑世家。每十年举办名剑大会,夺魁者可以获得这十年来打造的名剑一把。藏剑山庄据说十分阔绰,山庄饰物大都以金色为主,据说因此还得了个什么什么的绰号来着……”
什么什么的绰号?
少女听得有趣,正想再问问半半那个“什么什么”究竟是什么,门外就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糟了,有人来了……”
少女不及躲藏,房中也无处可供她躲避。情急之下少女以无我相族异能胡乱换了一身藏剑弟子的衣服,企图蒙混过关。而那脚步声的主人也恰恰踏进了房中。
“你是何人,”
一袭明黄色的袍子片刻间便到了少女的身后。少女回过头,刹那间视野里像是被屋外那棵老银杏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填满,璀璨的暖意中带了些秋日的寒凉。
“为何在此?”
青年有着极高的身量,一头黑发如云如瀑。脸色虽有些苍白,那剑眉星目却霎是英挺。
“我、我是——”
少女想说自己是刚入庄的新弟子,无意之中走错了路来蒙混过去。怎料两唇一启,开阖之间就尝到了些许的咸味。
“……?”
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少女怔怔地看着自己指尖上还带着体温的泪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哭了,她甚至听不见半半叫她“大人”的声音。
她只是红着鼻子与眼睛,看向那抹明黄色的人影,然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是……”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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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
“百里——”
“百里千世!”
奉命抓人的楚歌一遍遍地绕过天泽楼前,大声喊着那个新入门的不肖小师妹的名字。
“又让人跑了?你那调皮师妹已经从你眼皮子底下逃走多少次了?”
天泽楼前的护卫笑嘻嘻地打趣,他们早见惯了楚歌这般窘迫的模样。
新入门的小师妹据说根骨奇佳,悟性又是极高,晓剑叶松贤、夜剑蒋剑、风剑叶子轩……乃至剑庐主事叶泊秋都赞过百里,说她若能好好学习藏剑武学,将来定能有所成就。
偏偏,这个百里就是个混世魔王。今天翘掉群击套路的学习,明天在学习藏剑山庄基础武学套路时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躲懒。
好容易抓到了一次人,罚她抄写家规一百遍,她还能只抄个两三遍就趴在墨迹还未干透的宣纸上睡着。
等他把睡着的百里喊起来,看见百里脸上的墨字“藏剑家规第三条,不得不学无术,放浪形骸”时他和叶晓龙都气笑了。
“百——里——”
“百里千世你给我出来——!!”
楚歌气运丹田的声音传出去很远,远到在海棠花树上睡着的女孩儿都抖了抖睫毛。
今日阳光甚好,山庄内的海棠花开得犹如落雪一般。凉爽的微风从西子湖上吹来,犹如温柔的双手在抚摸人的脸庞。
海棠花树上睡着的女孩儿看上去不过九、十岁的年纪,一身亮眼的明黄色,浓密的长发扎成一双马尾,飘荡在耳边。
不远处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叶英屏退了左右,向着海棠花树行去。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过天泽楼了。
年轻时他尚能于天泽楼内抱剑观花,如今他双目已盲,虽有心眼能感知周围气息动向,却是再也看不见那姹紫嫣红。
如今海棠盛放,那被风吹得偶尔拂过他面颊的花瓣唤起了他无数回忆。他便难得生出一分独处的心思,想要去海棠树下站上一会儿。
以前,很久以前。或许也不是那么久以前,曾经有个姑娘摘了一枝海棠来赠予他,而他恰巧也选了一朵最大的海棠给姑娘。
姑娘曾经在月下为他翩翩起舞,身姿曼妙如蝶,灵韵有致。也曾与他走过繁华街头,令他领略到这寻常风景之中的处处妙趣。
他可以等姑娘两年,自然也能等那姑娘二十年、三十年……如今不过第十五个年头。
只是,这世间烽烟再起,远有五毒教左长老乌蒙贵发动叛乱,自立天一教。近有杨国忠串通高力士,掌控神策军实权。五弟叶凡虽然重返藏剑,六妹叶婧衣却不辞而别——
他心系藏剑山庄,一生之剑除却为护家人与那姑娘周全,也想在这风云变幻中保藏剑山庄不被乱世激流所溃。
若是藏剑终不能再藏剑于鞘,他便是有心,也再无力等姑娘回来。
一阵突风吹来,扬起片片国艳天娇。海棠树上的枝叶簌簌,犹如在浅吟低语。女孩儿缓缓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刚张了嘴想要打个呵欠,便看见树下站着一人。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她还没说话呢,那白发人便先开了口。那眉头蹙得啊,让她怀疑可以夹住落下的海棠花瓣。
“我是百里,百里千世。”
海棠树生得矮,不过七、八米的样子。女孩儿灵巧地跳下了海棠树,顺手还拍了拍自己的裙角。
“我在这儿睡午觉呢!这里的风最舒服了!”
“你又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还闭着眼睛。”
女孩儿百里围着叶英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物什。
“你的头发怎么会是白色的?不是只有老爷爷和老奶奶才会满头白发吗?好奇怪。咦?你额角上还有朵花!那是什么花?真好看!画上去的吗?还是纹的?”
小姑娘叽叽喳喳,像只蹦跳的活泼小鸟。若是叶英目能视物,恐怕他会觉着这是自己年幼时养育的小黄鸟成了精。
这时叶英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收起了自己蓄势待发的内力。
——要不是察觉到树上藏着的人没有杀意,他的剑意已经奔涌而出,要撕裂那人了。
这孩子像是不知道他是谁,那便是说她来庄里时日还浅吧。应当是庄中新收的弟子没错了。
叶英旋身,打算招来左右让他们送眼前的孩子回去。哪知他一动,头皮上便传来一阵刺痛。
“哎呀!你可别动!”
“你头发都被风吹在树枝上了!”
百里一点儿也不计较白发人的沉默,也不觉得这人真没礼貌,她都先自报了家门,这问她是谁、在这里干嘛的人却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告诉自己。
她从小无父无母,等把她捡了回来用米汁喂大的老夫妇一病死,她这个野孩子便被赶出了家门,受尽了大人们的白眼,孩子们的欺负。
她习惯被冷漠以待,热情的人会令她怀疑是别有所图。
这白发人长得好看,她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所以无所谓他是否冷淡。
“这么漂亮的头发,扯坏了多可惜呀。”
百里踮起脚来抓住了那花枝,她想解开白发人缠在花枝上的头发,哪知道越解越缠,便狠了狠心掰断了那海棠枝。
海棠枝一断,白发人的发丝就像最顺滑的丝线那样从断口滑了下来。百里开心地喊了一声:“好啦!”
叶英张了张嘴,百里却在他开口之前先拉起了他的手。
“你的手可真凉。像小溪里的石头似的。”
一手握着海棠枝,百里拉着叶英就走:“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掌心里一热,恍然间叶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月夜。有人的手就在他的掌心里,娇小、温热。
“你不是闭着眼睛,你是看不见对不对?看不见还出来乱走,很危险的。不过也不能怪你,你看不见嘛,迷路也很正常。”
女孩儿的笑声飘散在风里,叶英在须臾之间回过了神。
这孩子并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姑娘,他明白。只是刚才那一个瞬间,他因为许久不曾接触到的人的体温而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对了,你刚才停在海棠树下,可是喜欢海棠花?”
“正好,这枝海棠就送你吧!我刚刚才摘下来的。”
百里自顾自地说着,还停下把那枝海棠塞进了叶英的另一只手里,然后重新牵起叶英的手,认真道:“以后你想摸摸海棠花,那就叫别人给你摘,别再自己来了。你要怕打扰到别人,那就叫我。我很有空闲的!”
白发人虽然不说话,但他乖乖地跟着百里走了,所以百里挺开心。她哼起村子里的孩童们都会唱的小调,带着白发人去找巡逻的师兄们。
如果是熟悉山庄的师兄们,大概就知道白发人住在哪里了。
百里走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一个巡逻的师兄,她感到有些奇怪。往常庄里总是有不少师兄在巡逻并守卫在各出入口处。这会儿她都走出好远的距离,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百里正想着,远处便传来一道惊雷般的声音。
“大哥!”
大、大哥……?
百里看清了来人,那人她在拜师的时候是见过的。那人正是藏剑山庄二庄主,叶晖。
“二庄主?”
百里愕然,傻愣愣地看着叶晖带着一众藏剑弟子上前。
“孽障!还不把手给我放开!”
“你竟敢对大庄主如此无礼!还不速速跪下!”
就在叶晖行来扶住自家大哥的同时,百里也被吓得松了手,颤颤巍巍地跪在了人前。
“我、我不知——”
“住口!孽障!藏剑家规第一条,敬祖先、重宗长,不得以下犯上!你这已经是以下犯上!”
百里想说自己并不知道这白发人就是传说中抱剑观花的大庄主,长辈们的怒吼却是吓得她心惊胆颤。
捡她的老夫妇对她总是温声絮语,从不曾大声讲话。她在被赶出家门后村子里的大人们都当她是野狗,呼来喝去棍棒加身。她饿得不行只能去偷破庙里的贡品吃,被人发现了就会有很多人这样冲她怒吼冲她叫。
她想活,不想死,所以人家拿着大棒要来打死她,她就指甲牙齿并用,与这些大人打成一团。要不是路过的漂亮姐姐和金光闪闪的哥哥救了她,说她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好料子把她带入这藏剑山庄,她恐怕早已经成了后山野狼的腹中餐。
藏剑山庄的师兄师姐都对她很好,饶是看起来不苟言笑的泊秋伯伯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她有些得意忘形,差点儿记不起像自己这样的野孩子,没了用处那就是贱命一条、烂骨头几根。
“百里知罪!百里、知道自己错了——”
噙着翻涌的泪花,百里的头深深地磕在了石板路上。她用力之猛,只是这么一磕,就让叶英嗅到了血腥味。
明黄一卷,百里就被人扶了起来。她睁着大大的泪眸,面前是那个白发人,这个藏剑山庄的大庄主。
“莫要哭。”
叶英转过头去,向着叶晖道:“二弟,这新入庄的弟子不过是在为我引路,她并无以下犯上不尊宗长之举。”
叶英眼盲心不盲,藏剑山庄中人皆知他不需人引路。然而叶晖还是轻轻一笑,顺着大哥的话往下说:“如此,那我们还得感谢这位小弟子了。”
百里这样的身份平时哪里会被人道谢,更别说这人还是藏剑山庄的二庄主。她摇起头来像拨浪鼓一样,脑袋上的血也分成两股延着鼻梁两边流了下来。
“……回天泽楼吧。我给你包扎。”
“大庄主……!”
叶晖一抬手便制止了那几位想喊“使不得”以及“这点儿小事哪儿劳您亲自动手!”的藏剑中人。
他家大哥从小逆来顺受,少有自己的意见,因此周围都当他木讷愚钝。只有他最为清楚大哥不过是本性坚定,所以除了守护家人、守护藏剑和守护心中那姑娘之外都无欲无求。
大哥偶尔能有所诉求,在他这弟弟看来是好事一桩。
——欲是人心,人若无心,又怎能称之为人呢?
随着叶英回了天泽楼的百里在包扎时一动不敢动,等包扎完了,叶英让人端了点心酥山上来,百里还僵在座椅上,像尊小石雕一样。
小石雕对着酥山咽口水的声音让叶英略勾唇角。
“吃吧。”
“这是谢谢你送我海棠枝。”
百里塞给叶英的那枝海棠此时就在桌上的玉瓶里,枝上还沾着侍女插瓶时带上的露水。
听见叶英这么说,百里的眼中泛出了光,她期待地看看叶英,又怕自己真动手了会有人吼自己。不料没等她犹豫完,她的小肚子已经“咕噜噜”一阵响,羞得她按着自己的肚子满面通红。
“来。”
就像小姑娘给自己手中塞海棠枝一样,叶英也给百里的手中塞了酥山。
“那……弟子谢过大庄主!”
“嗯。”
百里急急地把自己看都没看过的精美点心塞进了嘴里。
“好吃!好凉!好舒服!”
“那便吃完吧。”
狼吞虎咽了几口,百里咽下了酥山才问:“大庄主呢?大庄主不吃吗?”
“我不爱吃点心。”
百里眨眨眼,看看海棠枝再看看点心。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大庄主说这碟点心是感谢她送他海棠枝。可一枝海棠怎么能值这满满一碟的点心?再说整个藏剑山庄都是叶家人的东西,自己折了人家院子里的一枝海棠转手就递给人家。即便是借花献佛也太不要脸了些。
发现百里半天没动,叶英疑惑:“可是凉过头,吃不下了?”
“不是不是!”
百里连忙摆手:“我就是想问问大庄主,明天我还能来见您么?”
“见我?”
回天泽楼的路上,叶英已经听人汇报了眼前这孩子的身世。想到她年岁还小,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心下只当是孩子馋嘴,惦记着他房中的点心。
“你要来,便来吧。”
心头一分恻隐,叶英不再说话。
百里得了叶英的应允,喜得连大大的杏眼都眯了起来。她的话越来越多,叶英也不嫌她聒噪,只是默默听着,偶尔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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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
“百里千世——!!”
手中还握着一束白发的百里一听见天泽楼外那大嗓门儿就知道师兄又来找自己了。
“师兄这嗓门儿真是愈发的大了!”
梳齿滑过长长的银发,急急地帮叶英梳理好长发,用唇把梳子一抿,百里拿过头冠为叶英戴上。
叶英心中有些好笑。
百里这师兄的嗓门儿会越来越大不也是被她逼的吗?
今年百里虚岁十五,从她入门到现在,她的师兄就总是忙于找她。因为她大清早就跑来给自己绾发已经成了多年的习惯,她的师兄也知道要是早上见不到百里,百里多半就在这天泽楼里。
百里的师兄不敢惊扰身为大庄主的叶英,又不能不把百里给捉回去。于是百里的师兄每次都只能在天泽楼外围呐喊。如此多年,可不是把嗓门儿给练大了么?
“大庄主,我去了!”
把梳子往腰带里一别,说话的百里也不走正门,直接一跃就跳窗而下,运起轻功像只小黄鸟一样飞出了天泽楼。
今日叶英房中的玉瓶里插着的是兰草。这兰草并不名贵,在天泽楼附近就有生长。只是难为百里天不亮就去刨雪挖土,硬是采了兰草来给叶英。
当年叶英以为百里是惦记上了他房中的点心,不料百里每次来都是捧着些花花草草。偶尔天气太冷的时候她找不到漂亮的花草,就会不知从哪里摸来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或者是捡来些鸟儿的羽毛。
有一次百里见侍女服侍他绾发,扭扭捏捏地搓了半天手。等他开口问了,百里才说想为他绾发。他不解,告诉百里绾发这样的事情不用弟子服侍。百里一下子沮丧不已。
叶英已经是四十而不惑的年纪,寻常人家莫说是孩子,快些的就是孙子都抱上了,他却是亲都没有成。于是对着百里这么个孩子,他格外没有办法。
她想为他绾发,那便绾吧。
得了应允,他面前的孩子又咧开了嘴。这孩子的心绪总是如此大起大伏,他这个从小情绪起伏就不是很大的人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听二弟叶晖说,这孩子笑起来很好看,唇角有小小的梨涡,双眼像是悬在夜空里的月牙儿。灿烂令人想起三月里西子湖上的明媚春光。就是爱歪着脑袋,怎么看都有些傻气。
一晃眼,那笑起来傻乎乎的孩子就蹭蹭的长高了,像抽了条的嫩柳一样。他与二弟说起,二弟笑道这是自然,寻常人家这都是该许人家的大姑娘了。
二弟话中有话,他听得出。只不过即便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在他眼里,百里是个孩子。而他心中的那位姑娘,永远不能由别人代替。就如阿云姑娘之于二弟,小婉姑娘之于五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