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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辨冤情(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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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去万州,实实在在算不得是美差。
一来水土不服。万州本该比京中暖些,但因着湿气重,只觉得阴冷入骨。当地人多以生姜、蜀椒、茱萸籽入馔,驱寒祛湿,京城中人却吃不惯。佐料亦不如京中精细、品类也少,多是卤水、岩盐,岩盐略微发苦,按丘汝健的话说,便是“煮什么都不得劲”。傅宁倒是交代过店小二,只清蒸或白灼便好,但客栈里的厨房,一日也不知得煮多少饭菜,那铁锅也不知浸染了多少辛香料,便是白灼,也能品出辣味来。才几日,三人都清减了些。
二来实在差事棘手。秘阁校理李元天因所谓以诗文诽谤朝廷的罪行下狱,后虽脱罪,却被贬为彭水县令。李元天赴彭水途中,投宿瀼渡驿,宿在西厅。是夜,监察御史顾偱亦投宿此地,并要求上厅。驿丞回说,“上厅确实敞亮些,不过已有官员宿下了”。顾偱便问是何人,驿丞对曰,“听说是个县令”。
后周一千五百七十三县,按户口多少、资地美恶,分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相应的同是县令,也有官品之别,高至正五品,低至从七品下,当然,大部分都是正七品。御史亦是正七品,不过因着执掌监察大权,素来神气惯了,何曾把一个小小的县令放在眼中,当下便让驿丞把人请出来。
驿丞是个实心眼儿,便道,“依着规矩,若职别相当,御使到馆,已于上厅下了,有中使后到,即就别厅;如有中使先到上厅,御使亦就别厅。况且夜已深,只怕那位大人也已就寝。左右只是一晚,待他明日启程,下官将上厅收拾得妥妥当当,再请大人移居上厅可好?”
顾偱哪里肯听?斥道,“不过个不入品的胥吏,还跟我讲规矩?”又使人去上厅叫门。
李元天心事重重,并不曾睡下,隐约也听到前头的声响。待顾偱的仆从行至门前,才知居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驿丞不停地作揖告罪,李元天摆手示意,“不与你相干”。他亦是清流,素来骄傲;又曾是天子近臣,加之此次入狱、被贬亦是遭御史台参奏,心头早积聚了诸多不满,哪里能给顾偱好脸色看?“御史大人果然威风”,语必,“砰”一声便把门关了。
顾偱哪里能忍?一怒之下,竟然命仆役强行冲进去。李元天的随从自然不允,少不得一番推扯。也不知谁拉了谁,谁又打了谁,总而言之到最后,李元天的随从倒地不说,李元天自己也伤了几处,连那拉架的老驿丞都吃了几拳。
也不待天亮,李元天背起那仆从,就去寻医馆,他人生地不熟,驿丞哪里敢放他一个人出去,少不得陪着去。李元天感念那老驿丞据理相争在先、施加援手在后,也请那大夫给他开了些滋补的药,又送了十两银子给他,“我家资不丰,老丈莫嫌弃”。
这驿丞迎来送往这么多年,窝囊气吃了不少,这般礼遇却从未有过,少不得对他大加赞扬。不几日,瓦舍便多了“官场倾轧”、“忠仆护主”、“主仆相助”的故事,更有书生直斥“夫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其设官也,有长焉,有贰焉,有幕属焉,有胥吏焉,各按其分。而事其事,天下安有不治者哉?惟其小智自私,乖同寅之义,无协恭之诚,外示长者,内怀矫诈”,顾偱火冒三丈,“李元天我动不得,你个老匹夫我还整治不了?”一顿好打,没两日,这老驿丞便丧了命。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这老驿丞的子侄宗亲,呼啦啦一片跪在县衙门前,求知县主持公道,知县避而不见,还下令衙役驱逐众人,如是三日。老驿丞的儿子柳旭阳哪里肯罢休,当下便嚷着要告御状。
李天元听闻,不停脚地去找他,“告御状、拦御驾,那都是戏文里说的,哪那么容易?”
柳旭阳跪求赐教。
李天元道,“我朝确实可以赴京控诉,谓之‘京控’。但明文规定,凡审级,直省以州县正印官为初审。不服,控府、控道、控司、控院,越诉者笞。其有冤抑赴三法司约京控,三法司,即督查院、大理寺及刑部。那督查院,管的便是天下十五道监察御史及五城御史,顾偱便受他管。天下官员都怕他,你怎么告?”
柳旭阳跪地大哭不止。老驿丞一生未嫁,年近三十从育婴堂抱养了他,吃饱穿暖、供书教学。他虽不甚机敏,二十几岁还是童生,但种田打猎却都是好手,父子二人的生活也一日好过一日。不曾想今日飞来横祸,何等悲痛。
李天元自觉老驿丞为己所累,又凑了二十几两银子出来,“拿着这些银子,好生安葬你父亲,再寻处营生,好好过日子吧”。
柳旭阳并不肯收,“前头大人已经赠我父亲纹银十两,打醮、安葬都尽够了,还请大人收回”。
“这事儿本就因我而起,你便当我求个心安吧”。
柳旭阳这才收了。
到任日子将近,李天元不敢再做停留,待那仆役身子好得差不多,便赶赴彭水去了。
柳旭阳安葬老驿丞后,变卖了田产、屋院,买了匹老马,拿着余下的百八十两积蓄,便上京去了。三千余里路,足足走了个把月。进京后直奔登闻鼓,生受了五十鞭子,才把状子递进刑部。
刑部是康颐公主主理,得知此事后便交代刑部上点心,好好审理审理,某日谒见成帝,又“不经意间”提及此事。彼时成帝正恨御史搅乱朝堂,当下便要她好好彻查,“莫冤枉了好人,也莫让那起子小人逍遥法外”。康颐公主趁机又进言,道现下官员考课流于形式,才让万州县令这种媚上欺民的官蠹存在,“长此以往,地方官吏,心无朝廷、唯有上官。地方军民,若受其害,却对朝廷乃至母皇心生怨愤”。
成帝亦觉有理,便要以万州一事为契机,彻查考课作伪之事。
康颐公主便推荐了范瑾澜,“举贤不避亲。再说,定西侯家的闺女儿,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与其派个不知根知底的,担心他会否同流,还不如派个信得过的去”。
成帝笑笑,“也就你能把这事儿说得理所当然”。不过范瑾澜是个得用的,她也不介意康颐抬举她。
其中的瓜葛,范瑾澜自然不能跟傅、丘二人细说,只得多加安抚,“县级的考课,无非就是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有无侵渔百姓及贪污受贿等行为。即便账本咱寻不着,走访也是可以知晓一二的”。
傅、丘二人并不敢叫苦。每日里三人分头行事,白日里走访、夜间商谈记录。范瑾澜自有手段,搭上了万州牙绝柳慧,进而又认识了富商梅洁及几大行行首,也得了不少要紧的信息,“看这情形,这几日便可回京,守岁是赶得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