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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 ...

  •   楔子

      总有人羡慕造梦人能力超群,仿佛游戏的幕后设计者般无所不能——只要被织梦者对情节不产生怀疑,他们就可以借助造梦机的力量,在有限的时间里编织出一场让所有人觉得合情合理的美梦。

      然而,溯回过去并不像想象中救世主一般潇洒自在,游走于现实和梦境边缘的造梦人更是如此,他们要小心翼翼,在有限的时间内于往事中游走跳跃,一边织梦,一边避开触碰组成真实现在的往事。

      有些过去无法改变,一旦改变,未来将轰然坍塌。

      1.
      “先生……我是来给您送牛奶的……”六岁的朴泰桓颇为惴惴不安。

      这个人……好高啊……有两米了吧……宽阔的块头更是完全挡住了门口那点来自屋内隐约透出的熹微晨光,只留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这样的阴影兜头压下来,实在太容易让和他海拔差距过大的小朋友心生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再仰起点,差点因为仰视得太用力惯性地向后倒下,才勉强看到面前这位高个子叔叔的脸。

      唔……一头乱发,皱着眉,双眼眯在一起,表情好像有点凶,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会不会自己来得太早吵到人家睡觉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更显慌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到您的……”

      大个子习惯性地把左手腕上露出的那只白色腕表推回睡衣袖子里,才抬手揉了揉眼睛,下一秒,突然睁大了眼睛,仿佛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地一样,“啊,泰……我是说,太冷了外面,你怎么没带帽子就出来了?”

      他顺手扯过门口衣架上的一顶绒线帽——上面还有两只惟妙惟肖的猫耳朵,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们都会爱不释手的款型——随即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往他头上戴去。

      “我……谢谢您,可是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要……”朴泰桓被两米高大个子的动作惊呆了,没来得及反应,那顶猫耳绒线帽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头上。

      温暖兜头罩下来。

      他十分局促不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绒线帽的触感在手下软绵绵暖乎乎的。

      “我……我侄子不小心落在我们家的,他昨天回国了,反正放在这里也用不到,你带着还有点用处。”大个子说着,随即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朴泰桓的脸,皱了皱眉。

      “穿得有点少吧?我这儿还有点暖宝宝,你贴上吧。”

      “不,不用了吧……”朴泰桓被对方突如其来又汹涌而至的关心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话音未落,看到大个子又扬起的眉毛,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这个人即使蹲下来,身高也好具有压迫性啊!

      他选择乖乖地从对方手里接过袋子,前前后后在衣服里面贴了四片暖宝宝,对方皱起的眉才一点点放下来。

      “谢谢您呀,今天真的很谢谢您。您的牛奶我放在这里了,祝您开心。”朴泰桓重复了两遍谢谢,还郑重地朝对方鞠了一躬,才转身退出去。

      他跑在街道上,心脏仍然扑通扑通地跳得有点快。

      那个叔叔……虽然个子特别高又长了一口鲨鱼牙有点吓人,可是,却是个好人呢!

      暖宝宝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着温柔的热度。

      今天的送奶任务,仿佛完成得格外的快。

      朴泰桓第二天再敲开那家门时,门口换成了一个阿姨不耐烦的脸。

      “您好……那个高个子的叔叔呢?”他有点小失望,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他啊?昨天租期到了,应该是退房回国了吧。牛奶放在那儿就行了。”她随意指了指门口的柜子,涂得鲜亮的指甲油看起来分外刺眼。

      直到送牛奶这份工作被父母和姐姐发现,被迫结束那天,朴泰桓都没有再见过那个高个子的鲨鱼牙。

      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开始意识到这人世间有些相逢,即使美好,也不过萍水。
      2.
      姐姐怎么还没有来啊……可是,游泳教室要关门了啊!

      七岁的小男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游泳班的同学们一个又一个地被父母接走,可是,门口还是没有出现姐姐的身影。

      心里的慌乱和小委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扩大,朴泰桓咬了咬牙,想着反正这条路自己每天都和姐姐一起走,不如……今天就自己回去吧!

      冬天的天头开始渐渐变短,尽头处太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以下,那点余晖迅速就被暗下来的天色衬得分外暗淡。

      朴泰桓强迫自己不去注意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转身冲出了教室。他一刻也不敢停地向前跑着,生怕自己停下来喘口气的空档,孤单和害怕的情绪就会全部爬上来。

      “哎呦!”他低头跑得太专注,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

      对方的反应似乎很敏捷的样子,下意识地伸出原本正握着左手腕的右手扶了一把,才没让他因为突然撞在别人身上而跌倒。

      “对不起,谢谢您……叔……叔?”朴泰桓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漫上来点不确定的迷茫。

      这个人好像他送牛奶时遇到过的那个叔叔啊!虽然当时周围也很暗,又因为时隔一年让他记不太清,可是……那个高得阴影能兜头罩下来的身高却让他十分印象深刻。

      他这一年里,从来没有再见过那么高的人了……这次的这个身影,仿佛和他记忆中的那一部分完全重合了。

      “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在大冷天里不戴帽子,嗯?”对方缓了几秒开口道,声音里好像还带了点气恼和无奈,可是,内容却让朴泰桓惊喜得眼睛亮起来。

      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也还记得。

      “我……这次是我错了。”朴泰桓低下头去,他今天确实因为着急,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了帽子,再加上对方满满关心的语气和内容,让他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将近一年前给了自己一天温暖的那个高个子叔叔,心里满是再次偶遇的惊讶和小欢喜,于是无比顺从地应下了对方的问话。

      “来吧,”大个子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拎出车钥匙按了遥控器按钮,街边停着的一辆车随即回应地闪了闪车灯。他拉开车门,看向大冬天里头发上水还没擦干就跑出来的朴泰桓,“去哪儿?我送你吧。”

      朴泰桓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觉得这样可能太麻烦对方了,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天色已经越来越暗,街道边渐次亮起的路灯也无法照亮这样的夜晚。冬天的晚风更为凛冽,在对方坚持的目光下,他竟鬼使神差地爬进车里。

      明明平时是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这一次,潜意识里竟然没想过,明明还是个陌生人的对方,有可能会对孤身一人的小孩子不利。

      他竟然下意识地就相信了这个人。

      拧开了车内空调,又从车里找出了一条新毛巾,“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擦擦头发。”他把毛巾递给乖乖地坐在副驾驶上的朴泰桓,仿佛撇了撇嘴,替他关好车门才转身离开。。

      车内的温度瞬间升高,这样的冷暖变换让朴泰桓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然后,慢慢在温暖中放松下来。

      竟然又遇到了那个叔叔!不过,自己就这一天因为姐姐还不来接他,等不及了决定自己跑回家,就被他发现了……他平时真的有好好戴帽子好好保暖的……

      他靠在柔软的车座里,陷入莫名的小纠结中,于是趴在车窗上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

      五分钟后,他看见他拿着一杯热牛奶,从街角的奶茶店里出来。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朴泰桓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这个“叔叔”似乎看起来挺年轻的。

      大概是,他叫哥哥也不为过的年纪,只不过,因为对方的身高让他在年龄上先入为主地把对方定义成了长辈。

      “有点烫,先拿着暖暖手,稍微凉一点再喝。”他钻进驾驶席,把热饮递给朴泰桓,系好了安全带,“说吧,去哪儿?”

      “所以……你每次练完游泳都这么回家?”他在朴泰桓的指路下分外娴熟地驾驶着,很快,他们就融入了下班期间路上长长的车队中。在听完朴泰桓解释自己为什么顶着一头湿发出现在大街上之后,他挑眉问道。

      “哎呀不是啦,今天是因为直到现在姐姐还没来接我,游泳教室要关门了,才自己跑出来的。”他完全靠在座椅上,捧着热牛奶的纸杯,两条腿悬空来回晃着,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撒娇。

      “即使是这样也要好好保暖啊……游泳选手可是不能轻易感冒的知道吗?”车子按照朴泰桓的指示在下一个路口右转,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仍旧不太放心似的嘀咕道。

      “知道啦知道啦。”朴泰桓正小心翼翼地透过热饮管试着牛奶的温度,闻言立即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眯起来,漂亮可爱得粉雕玉琢。

      这段路原本不算短,每次跟着姐姐坐公交,大概都要半个小时,今天却觉得格外顺畅,好像才十几分钟,车子就缓慢地拐进了小区。

      “哎呀那是姐姐!”冬天的天头格外短,天刚刚擦黑,朴泰桓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就看见了正急匆匆往外走的自家姐姐。

      “应该是去接你的,快下去吧别跟她错过了。”大个子也瞟了一眼窗外,随即探过身帮朴泰桓解下安全带,顺手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寒冷的空气瞬间就顺着那一道缝隙挤了进来。

      “好。”

      仁美姐姐的背影匆匆忙忙,也在为了照顾住院的母亲错过了接弟弟的时间而心生焦急。眼看着她要走出小区门口,生怕跟姐姐错过让她白跑一趟,朴泰桓只好跟那个两米高的叔叔匆匆道了声谢,就急匆匆地跳下车去追姐姐。

      这一场仿佛从天而降的重逢就此匆匆结束。
      3.
      朴泰桓跟着父母和姐姐走出宾馆时,坐在大厅沙发上闲闲翻着旅游杂志的那人把手里的画报放在了膝盖上,左手手腕上的白色腕表分外显眼。

      “来济州岛玩了吗?假期愉快啊。”拥有两米身高的人即使是坐着,体积和高度也能成为视觉焦点。察觉到朴泰桓一家的目光,他率先打招呼道。

      海风从宾馆敞开的门中吹进来,他垂在额前的刘海跟着风来回晃动,让因为两米身高显得大块头又霸气的视觉效果中多了些孩子气的萌。他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就连有些不整齐的鲨鱼牙此刻看上去都分外可爱。

      分明,也还是个大孩子嘛。

      “咦……叔叔您也来济州岛了?”朴泰桓有些发愣,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个人——不论是身高,还是半年前被他送回家之后被父母姐姐耳提面命的唠叨“为什么会警惕性这么低随随便便坐陌生人的车”,都足够让他印象深刻。

      这样的偶遇虽然算不上频繁,但是的确能称得上奇妙的缘分了。认出来他的那一刻,朴泰桓其实是有点雀跃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对自己好的人,而小孩子又更为敏感,能敏锐地分辨出周围人的好恶。

      他穿着半袖和短裤,右腿伸直,随意搭在左腿上,看上去分外悠闲,也是一副度假的样子,而且——应该和他们选了同一家宾馆。

      他一直是个善于观察各种细节和眼色的孩子。在视线扫过那人后,朴泰桓得出了上述结论,而这样的认知莫名让他有些开心——那么,未来的几天内,说不定能在海边再次碰到他呢!再不济,也能在宾馆里打个照面吧?

      上次因为他坐了陌生的叔叔的车回家,被父母姐姐狠狠教育了一通,在他耳边重复了一万遍“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如果这次有机会能把那个叔叔介绍给父母和姐姐,就好了。他们就会知道他是个好人了,说不定还会鼓励他和他多多来往。

      ——应该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泰桓啊,那是谁啊,你认识的人吗?怎么长得那么高啊。”走出宾馆外,母亲显然还在感叹着那人的身高。

      “啊……就是,就是在游泳教室认识的一个叔叔啊。”他抿了抿嘴,害怕再次提起被陌生人送回家那件事又引得母亲唠叨,使小聪明般在这个问题上故意回答得很模糊。

      等到下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再仔细说明吧。

      偶遇陌生人这种小插曲很快就随着海浪的冲刷,被朴家人忘在了脑后。这是父母第一次带朴泰桓旅行,看着儿子在海里游得开心,他们自然就把之前那点小好奇给忘了。

      韩国说大也不大,朴泰桓竟然能在不同的地方,遇到过那个高个子叔叔三回;然而,济州岛说小也不小,未来的两天,朴泰桓都没能再见到那个让他怀有莫名好感的叔叔。

      在回去的飞机上,朴泰桓又偷偷环视了一遍机舱,还是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点小遗憾。

      也对,在毫无联系的状态下偶遇,这得是多么神奇的缘分呐,见不到不才是正常的情况吗?如果……能知道他的一些信息就好了呢。

      八岁的孩子这样想着,飞机慢慢在跑道上加速,然后腾空而起。
      4
      “叔……?”朴泰桓小跑着到那人跟前,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

      那人正背对着他鼓捣左手腕上的手表,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机器看起来好像很不靠谱八岁那年才给了我两个小时这也太短了宝宝不开心”之类的话,似乎说的不是韩语,反正朴泰桓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听到他的喊声,那人转过身来,一脸委屈的表情立马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了。

      “Pa……呃,嗨,又见面啦。”

      明明是个挺有震慑力的身高,可为什么表情都要这么明显啊,看起来有一种,反差萌。这么想着,朴泰桓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来,“原来叔也喜欢游泳吗?”

      孙杨回过头,才发现这次进入后的降落点后原来是个公共游泳馆。

      “是啊,还挺喜欢的。”他又咧开嘴笑了,摸了摸头发,随即抿了抿嘴,表情有一瞬间有一点复杂,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很重要又十分珍视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水里的感觉。”

      “那叔知道我是个游泳选手吧,”朴泰桓语速变得有点快,声音也扬了上去,这样的共同点让他觉得莫名开心,仿佛一直以来某种隐秘脆弱的联系变得稳固而结实起来,“要不要和我比一场啊?”

      这句话问得其实有些突兀而略带挑衅,然而那人瞬间亮起的眼睛让朴泰桓因为冲动脱口而出而有些后悔的情绪全部消弭无形。

      “好啊,我当然愿意啦,只是……今天没有准备装备呢,我们约定好,下次见面一定比一场,好不好?”说着,仿佛生怕他反悔一样,高个子的人立即蹲下来向他伸出右手的小指来,摆出“盖章认证”的姿势。

      啊,真的应该继续叫他“叔”吗?能认真摆出拉钩这种姿势的大人,他好像还真没见过。以及,他似乎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啊,即使身高很高,可分明是一张娃娃脸,说话的方式也有点孩子气。下次见面的话……他是不是应该考虑改口叫“哥”了?

      告别那人跟着姐姐回家的路上,朴泰桓摸着右手小指被另一个人的手指缠绕过的地方,有些入神地想道。

      接着,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又忘记问那人的年龄和姓名了!下一次……他们约定的下一次,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呢?

      一边自责着自己光顾着高兴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边匆匆说着“姐姐你等我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回跑去。身边的姐姐吓了一跳,在他身后连连追问着,“泰桓啊,这又是怎么了?”

      傍晚时分,训练场旁的公共游泳馆外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泳客,可是刚刚那个大个子哥哥站过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九岁的朴泰桓看着被夕阳映得漫天金红的晚霞,莫名觉得怅然若失。

      人来人往,可都不是他。
      5.
      “慎理啊,我跟你说,这个炒年糕也特别好吃,你能吃辣吗?”朴泰桓拉着旁边的同龄小伙伴排在一家人头攒动的窗口后,踮了踮脚看着前面的长队,吞了吞口水,末了还记得转过头来关心小伙伴的口味。

      “没关系啊,一点点,没关系。”来到韩国两个月的日本小朋友盐浦慎理韩语还并不好,但仿佛在关于食物方面的词汇上特别有无师自通的天赋。

      大概这也是他会和朴泰桓迅速走得这么近的原因。

      朴泰桓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盯着前面慢慢变短的队伍上,完全没有分心给其他事情,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朴泰桓抬起头,发现那个两米高的哥哥正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慎理,皱着眉头,抿起嘴唇,表情很严肃。

      盐浦慎理小朋友也从没见过这么高的人,尤其……他看过来的眼神还分外不友好,小动物本能让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已经在头脑里脑补出一整出“凶神恶煞嫌犯绑架两个孩子索要大量现金并虐待又将其杀.害”大戏的盐浦慎理,默默地攥紧了朴泰桓的手。

      这种关头,他得表现得有情有义,不能抛弃小伙伴。

      然后他发现那个大个子的目光更不友善了。

      就在他即将一嗓子喊出“救命”时,他旁边的朴泰桓比他先喊了。

      “啊啊啊啊哥!你不是说要和我比赛的吗!我还以为你说话不算话了!明明拉过勾的!”朴泰桓扑进那人的怀里,盐浦慎理发誓,他亲眼见到那人的表情瞬间多云转晴变得阳光灿烂,神奇得如同中国的变脸艺术。

      盐浦慎理默默放开了朴泰桓的手,而那个大个子顺势抱起了朴泰桓。

      天哪!泰桓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从身高上就给人这么大压力的人了?盐浦慎理看着朴泰桓伸手勾住那人的脖子,笑得超级开心,觉得自己对这个拥有非凡游泳天赋的小伙伴又有了新的认知……关于勇气的。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大个子把朴泰桓重新放回地面,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倒是格外软糯,“那我们现在就去游泳馆?”

      “好。”朴泰桓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询问小伙伴,“慎理……也来吧?”

      盐浦慎理的目光从朴泰桓的笑脸又转到大个子一脸威胁的严肃表情上,本能地打了个寒颤,而面前的两个人都盯着他在等他表态。最终,他吞了吞口水,指了指已经排到的队伍,小小声问道,“那个……我们不吃炒年糕了吗?”

      训练后食欲格外好,朴泰桓和盐浦慎理一人举着一碗炒年糕,还没走到游泳馆,已经吃得一点儿不剩了。

      盐浦慎理发誓,尽管炒年糕很好吃,可是下次他绝对再也不会吃那个大个子给他买的食物了!他觉得那个大个子孜孜不倦地盯了他一路!那绝对可能不是喜爱的目光几乎让他脊背生凉。

      下午四点的游泳馆有点冷清,他们甚至找到了两条完全没有客人的相邻泳道。

      “200?还是400?”大个子站在出发台上一边活动着手臂,一边问道。

      朴泰桓瞬间感受到一种压力。

      仿佛一站在出发台上,那人周身的气场就突然变了——不再是几乎是无原则地宠着他的长辈,而是……而是,仿佛是这泳池中绝对的王者,生来为王,气场全开,充满了压迫性。

      “……400吧。”朴泰桓想了想,回答道。

      他不服输的劲头也被激发了起来,从五岁学习游泳开始,他的后程冲刺能力一直都是教练都震惊赞叹的,就算那人凭着成人的身体条件划水比他有效率,但是他确定他的转身和打腿技术肯定能在后程超越一个业余爱好者。

      不过……看他的肌肉线条和八块腹肌,朴泰桓又有些紧张了——他平时应该也是个经常锻炼的人吧,也许在游泳水平上绝不应该用“业余爱好者”的水平估量他。

      “好。”那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和深邃,随即他扬起了一边的嘴角,是个志在必得的表情,戴上泳镜。

      盐浦慎理被抓来当临时裁判,他紧张兮兮地数着手表上的秒针,喊道,“预备——Go!”

      两人鱼跃入水。

      从出发一开始,朴泰桓就发觉了对方来头不小……几乎可以说,技术精湛。

      完全不逊于专业运动员的出发,整齐而有效率的划水,流畅的转身,加上出色的身体条件,几乎从刚入水,他就领先了近一米的距离——而且这个距离一直在扩大着。

      就算是国内十五六岁的专业运动员,朴泰桓也能在前程跟对方咬得很紧,可是这次,对方的划水姿势和频率几乎称得上悠闲,然而他还是从挂到腰上慢慢掉到了脚上,再然后就更是被对方越落越远。

      ——前程冲得太快,后程总会没力气的!所以,他要做的是跟住前程!

      被大个子哥哥的实力震惊了的朴泰桓几乎忘记了他训练时的节奏,一门心思只想着跟住他的前程,不知不觉就用了全部力气。结果,等到最后100米转身后对方开始起腿冲刺时,他早已经没了力气,瞬间被落出十米开外。

      ……

      对方已经触壁了,然而他还有二十米大多的距离。

      碾压,这几乎是完全的碾压!而且,这是他练习游泳五年多以来,和别人比赛时输得最惨的一回。

      他这样的成绩……进入国家队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吧?难道哥哥是泰陵选手村的?可是……完全没有听过韩国有这样一位游泳运动员啊?

      而在岸边掐着表的盐浦慎理同样惊呆了,“3分45秒……还是44秒啊,天哪!这已经达到奥运A标了吧?”他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害怕,凑过来震惊地盯着趴在水线上的大个子,随即转头问朴泰桓,“泰桓呐,你到底从哪里认识这么厉害的哥哥呀!难道是你们国家队的?”

      朴泰桓摇了摇头,他艰难地大口呼吸着,说不出话来。

      他的节奏完全被对方带乱了,前程发力太多,导致后程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冲刺,格外筋疲力尽,游得还没有他平时训练的水平出色。但是,就算是平时的最好成绩,他也游不进奥运A标。而据他所知,韩国的国家队,好像还没有在这个项目上游进奥运A标的运动员。

      盐浦慎理的问题,也正是他想知道的。

      大个子哥哥跨越了泳道,轻轻安抚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

      “我不是韩国人,”他和外表不符的软糯声音又响了起来,然后,在看到盐浦慎理期待的目光时,又补了一句,“也不是日本人。”

      “我是中国人。”

      “但是……你们在国家队里也找不到我。”他有点纠结地说完这一句,随即湿淋淋地起水,留下朴泰桓和盐浦慎理面面相觑。

      亚洲自由泳坛……不向来都是被欧美圈压住一头的吗,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位人物了?而且,游成这种程度竟然没有进中国国家队,中国国家队有那么厉害吗?里面都该是些什么人物啊!

      “今天游得已经很好了,虽然节奏稍稍乱了点,但出发转身技术真的特别棒,好好练下去,你未来肯定能代表亚洲称霸世界泳坛的。”孙杨换好衣服,重新把白色手表带在左手上,伸手拍了拍朴泰桓的头,安慰道。

      十岁的小男孩在比赛之后就表现得分外沉默,仿佛受到很大打击一样,让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又十分心疼,“我有把你当做真正的对手,所以,刚才完全没有放水。因为我觉得,这样才是对于对手最大的尊重,对吧?”

      “你没有不开心吧?”

      他又揉了揉小男孩还湿着的头发,用软糯的声音问道。

      “我不是因为比赛输掉才不开心的。”朴泰桓咬了咬嘴唇,终于选择抬起头看着大个子的眼睛,“哥哥你好神秘啊,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比赛,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游得这么好,对吧?”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明明知道我是游泳选手啊!我是真心喜欢哥哥的……能不能,能不能也稍微告诉我一下你的情况呢?”

      两米高的大个子突然蹲下身抱住了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有点惊讶又有点开心。胸腔中因为被瞒而鼓起的愤怒和难过的气球渐渐被这样的拥抱消弭于无形。

      “唔,我叫朴泰桓。”他于是在对方的耳边小声说道,带着点盼望对方回应的期待。

      “孙杨。”大个子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是两个好听的中国字。
      6.
      “游泳虽然很快乐,可是,有的时候觉得承受了太多人的期望,也会有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呢。”

      “发现……前辈们……也并不像我以前想象得那么好相处。”

      “有时候会觉得孤独。”

      “哥也不给我联系方式,也不肯跟我讲你的过去——那样的成绩肯定是专业运动员才能做到的对吧?我刚才说的那些……哥肯定能懂的,肯定也经历过,是不是?”

      “奥运会上是能进决赛的了吧?可是我收藏的国际比赛录像中根本找不到你的身影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哥也什么都不跟我说,是不喜欢我呢,还是不相信我呢?”

      十一岁的男孩趴在训练场外的栏杆上,背影有些消瘦。原本只是想对熟悉的,让他信任感到安心的人说两句心里话,结果没想到后来想说的竹筒倒豆子般越来越多,语气的尾音也渐渐染上了些许抱怨和委屈。

      “泰桓呐,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身边陪他一起趴在栏杆上的人似乎在他的指责下分外惊慌,他一连串地说着对不起,原本还在一下下摆弄着腕表的人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想把旁边的人往怀里带,嘴角撇下来,语气中也带上了小小的哭腔,仿佛受委屈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本来想倔强地哽一句“哥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还要这样”,结果那个怀里的气息和温度几乎让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小叹息,所有的嘴硬也都消弭于这声未出口的叹息中。那个怀抱温暖而有力,让他有一瞬的错觉,仿佛是能将身后的一切困难和压力都隔绝在外的避风港。

      “所以……哥还是不肯给我联系方式吗,我知道哥哥不常在韩国不能经常见面,那邮箱地址也不行吗……”半晌,朴泰桓扁了扁嘴,声音闷闷的。

      肩上揽着他的手掌力道瞬间又加重了几分,仿佛带着几分无措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我发誓,我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时间,在你身边的。”

      唉……这个两米高的哥哥……是哭了吗?他也不是一定要强求留下联系方式啦,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这样将近一年一回的见面方式,有些被动和漫长了啊。

      对方明明喜欢自己,可为什么不愿意留下联系方式呢?连邮箱也不行……

      主人公开始觉察到与梦境相交的现实的逻辑有微末扭曲,于是造梦人的境况更加艰辛,梦境也开始不稳定——
      7.
      “是训练过度吗?会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他是游泳选手,尽量不要选择药物治疗——请把必要的药物成分先拿给我过目。虽然还没到参与国际大赛的程度,但小心一点总不是错的。”

      朴泰桓皱了皱眉,睁开眼睛。还是不舒服,恶心想吐的感觉仍然强烈,轻轻移动就有冷汗唰地一下渗出来。

      医院的房间里一片雪白,但十分干净。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顶灯亮得有点刺眼,然而……从半开着的门后传来的声音有些熟悉。

      他用尽力气撑起上身,训练受伤的肠胃因为这样的动作向他抗议,疼痛感让他皱紧了眉,眼前一片恍惚,看到的画面仿佛如同一台老旧电视机一般带着波动和雪花马赛克。他在视觉尽头瞥见那个高大宽阔,又让他熟悉得安心的身影之后,才猛然放松,躺回床上。

      被子上搭着一件并不属于他的宽大外套。

      8.
      朴泰桓盯着电子计时屏看了三十秒。

      第一名。十三岁的年纪,全国大赛第一名。

      这是个足够让解说和观众都惊为天人的横空出世天才少年的成绩,然而……他知道还远远比不上他心里那个人。

      因此,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他随即湿淋淋地起水准备参加颁奖典礼,平静得让同赛的前辈运动员几乎咬牙切齿——那是个他们在巅峰时期也无法契机的成绩,这小子竟然这么平静,甚至……还有点不满意?

      未免太狂了吧。

      “啊——”经过观众席时,朴泰桓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的视线瞥见坐在看台第一排的那个人——那人穿着一件休闲半袖坐在那里,那样的身高实在让人不注意都难。

      将近两年没有见到他了啊。他对于上次那个疼痛中瞥见的背影其实有点恍惚,那时的记忆有些支离破碎,让他不确定那时他是不是真的在身边。

      “真棒!泰桓呐,你真棒!”他朝他挥起左手,手腕上还带着朴泰桓熟悉的白色腕表。他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样,闪烁着光亮,表情是完全的骄傲和开心,仿佛亲眼见证了什么奇迹一样,笑得露出一嘴的鲨鱼牙来。

      于是朴泰桓也看着那人的眼睛,也突然笑了起来。

      真好,你看我了。

      你看见我了。
      9.
      “哥!我游进奥运A标了!”

      没日没夜的刻苦训练让十四岁的少年变得有些内向木讷,然而当遇见熟悉的人,心底属于最真实的他的那点小调皮和小傲娇统统冒了出来。

      “虽然可能达不到进决赛的程度,但我还想跟哥提个有点任性的要求……明年,能去雅典看我吗?”朴泰桓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那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点欲言又止的奇怪,紧接着保证,“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这一年我会努力训练的。”

      “好。”那人撇着的薄唇颤了颤,仿佛在尽力同一些马上要脱口而出的句子搏斗,几秒种后,终于吐出这样一个字。“先不说这个,为了庆祝,我请你吃饭吧。”

      “好!那我要吃大餐,哥可不许反悔!”朴泰桓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人的挣扎,但是答应去雅典这件事情是个天大的意外之喜,让他瞬间忘记了刚才那人犹豫不语时自己的煎熬。

      他答应的事情,就没有不遵守的。上次约定的游泳比赛也是一样啊。

      孙杨带着他去了一家中餐厅。虽然是在寸土寸金的江南区,可装修得偏偏十分幽静典雅,是个闹中取静的典范。

      “两个人用餐吗?”迎宾的服务生小妹想把两位客人引到两位的卡座上去。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们一个包厢吗?卡座的话……也许我们点的菜桌子放不下。”

      那人理所应当地说着,让朴泰桓脸上微热。哎西,虽然游泳运动员食量是比一般人大一点啦,可是有必要这么明确地表示出来吗?看那个服务生姐姐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惊吓。

      菜单是中韩双语的,然而中国菜名常常起的意向大于具象,即使翻译成韩文,朴泰桓也不太能准确理解每道菜都是什么。

      那人干脆向他问了爱好和忌口,接着随意扫了两眼菜单,就用中文报出一连串的名字。

      “这是一家江浙菜馆,是我的家乡菜……希望你喜欢。”等着上菜的功夫,那人这样说着,有点期期艾艾,仿佛正等着朴泰桓的评价。

      于是他心里关于这一顿饭的期待值又提升了。

      家乡菜啊……是他最为熟稔又最怀念的味道吧,的确……好想试一试。说起来,那人到底是吃什么长那么高的呢?

      孙杨看着朴泰桓把一条西湖醋鱼摘得干干净净,觉得分外有成就感。果然,尽管杭州菜再美味,都比不上看着朴泰桓开心地吃杭州菜带给他的满足感更多啊。

      “喜欢吗?酱汁都蹭到脸上啦。”他伸出手臂,脸上带着一点笑,极其自然地抹掉了朴泰桓嘴角的一点酱汁,仿佛这个动作做过千百次一样。

      温热的指腹擦过唇边,朴泰桓突然觉得自己耳朵尖发烫。可是……明明都是男人啊,他怎么会觉得突然有点别扭呢?

      擦过酱汁后,孙杨又把虾仁推到朴泰桓面前,“来尝尝这个泰桓”,他依旧那样孩子气地笑着,仿佛对于他来说,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哥到底多大年纪啦?感觉这些年你都没有变过一样。”大约是那充满真诚和少年气的笑容让朴泰桓有些晃神,他夹了一颗虾仁,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孙杨也是一愣。

      “我……二十七了。哪能没变呢,只是你这几年变化比我大多了,我才对比得不明显而已。”

      他说着,有些欲盖弥彰地捂着左手腕,后一句话里有极力掩饰又故作镇定的慌乱。

      朴泰桓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后一句话上。在听到那人的年龄时,他竟从心底涌上一阵莫名其妙的无能为力的失望。

      原来,竟然比自己大了十三岁吗。即使按照韩国算法,也有十二岁呢。

      “所以,是不是我还应该改口叫叔叔啊……感觉我对您来说,只是个小孩子,是吧。”朴泰桓咬着嘴唇,竭力掩饰着语气中那股自己也弄不清楚缘由的失落和无力。

      正咬着吸管喝果汁的孙杨差点把自己呛到。

      “咳咳……不用叔叔,还是,还是叫哥哥就好。”他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连连摆手,仿佛“叔叔”是个让他大惊失色的词语。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韩国为什么对敬语这么执着,你不用纠结称呼,就算跟我说平语都行啊,反正我是外国人又不在乎这个。”

      “真的吗?”这人这么强烈的排斥反应让朴泰桓有点抑制不住地开心,“那……我就试试咯?”他试探着问,心里不知道是因为可以占这十几岁的年龄便宜还是别的什么,满是雀跃的小气泡。他又看向那人,发现他正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于是清了清嗓子——

      “孙杨啊——”话音一出,还带着主人的羞涩和些许不清不楚的开心,导致这个名字像是他嘴里含了一口水时说出的,发音含含混混,又像是怀着羞赧情绪不肯把对方名字明明白白讲出来,只肯在舌尖上宝贝地打个转儿,那样被珍视地放在心尖上的人才会有的待遇。

      孙杨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上去了,一脸满足,而朴泰桓不知道自己在别扭害羞些什么,那一刻低垂了眼睛不敢再看他。

      盘子里突然被夹了一块桂花糕。

      “我是觉得挺好的啊,你要是觉得喊名字别扭的话,叫我Sun也行。”他随即补上了一句,朴泰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比赛时耳朵不小心进水了,他总觉得,自己在这句话里听到了那个大个子不甘心的妥协。

      于是开心地咬了一口小巧的桂花糕,唔,甜的。
      10.
      奥林匹克水上中心游泳热身池,朴泰桓结束热身起水,一眼就看见了岸上的人。

      毕竟有两米的身高啊,真的太显眼了。

      可是,这里是训练馆啊,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有点开心,又有些好奇。

      孙杨一身休闲装,表情也十分悠闲,抱着双臂站在岸边,正和另外两个人说着什么。其中,一位和他一样也身穿休闲装,另一位中年人却套着分外显眼的红色运动外套——那好像是……中国队的队服。

      再走近一点,发现另一个休闲装叔叔手里拿着的是话筒,正递给穿中国队队服的中年人,而孙杨哥脖子上挂着的……好像是奥运村的通行证。

      啊……原来是有工作吗?采访记者?

      原来……不是完全为了过来看他嘛……真是,这人,亏他上次还鼓起勇气求他来雅典,怪不得他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要参赛嘛。

      朴泰桓完全没有意识到心里冒出了点奇怪的别扭情绪,距离足够近,他已经能听到那人一口软糯的中文,笑得开怀又带着点自豪,“张指完全不用担心嘛,您领导教育的那么好,这次罗姐肯定是要夺冠的。”

      完全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是旁边那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穿队服好像是中国队教练的男人还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下,只不过完全没有用力,表情也是受到奉承后的自得受用。

      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聊得那么开心,好像完全没有往这边看啊……到底要不要现在上去打招呼呢?会打扰到他工作的吧?

      他心里小小地纠结起来,偏这时国家队的教练也过来,“朴泰桓,干嘛呢?训练好了就去洗澡收拾自己,金牌是站在这里发呆就能拿的吗?”

      教练是传统的韩国人,说话声音不小,即使在人声鼎沸各国选手来来往往的训练池,也足够旁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就这样和循声望过来的孙杨对视了。

      这场面让他有一点尴尬,十五岁的男孩莫名不想在他的面前暴露一些东西,那是他几乎一年才能见一次的人啊,他想让他看见自己拿全国大赛的冠军,让他知道自己游进奥运A标,可却莫名不想让他知道泰陵选手村里比他大五岁十岁的前辈们是怎样怀着嫉妒和敌意的心情针对他,也不想让他知道国家队的教练是怎样对他不耐烦。

      大概……这是小小男子汉面对在意的人的奇怪自尊心?

      他一向心思敏感,可孙杨却没这么多顾虑。他看到他时眼前一亮,不顾泳池外湿滑的地面大步朝他走过来,“泰桓,来雅典了啊。”

      他矮下身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宽大的手掌又极其自然地抚上他的肩膀,一下下按摩着,手法虽然不及队里的按摩师,但却也不差什么了。再说,平时他在泰陵选手村,向来是要等到前辈们都按摩结束后才能躺上按摩椅的,而那时,按摩师多半已经累了,效果也自然不佳。

      ——何况他按的地方,正是他刚刚训练时觉得累得酸痛的肌肉。

      “哥。”于是他在他怀里打了个招呼,在泳池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的目光中,有些羞赧又有些开心。身上带着的水珠不可避免地沾湿了他的白T恤,然而那人仿佛却完全不在意。

      “放轻松……享受比赛就好,知道了吗?”那人给他按摩了一会儿,觉得他的肌肉没有那么僵硬了,才放开他。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那人仿佛有千言万语,他扁着嘴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却只这样说道。

      “嗯。”他点了点头。心里之前奇怪的纠结和别扭全在这样旁若无人的亲密中消弭无形,可另一种情绪却在滋长着。

      哥在看着呢。我得……好好做才行。

      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还是这样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盛事,十五岁的朴泰桓站上出发台时,心脏砰砰跳得很快。

      一会儿,一定要好好游才行。起码,得游进半决赛啊。

      比赛前最忌分心,他尽力专注于比赛,可是这些念头却仿佛无孔不入,如同荒野中的蒿草般在他心里疯狂滋长起来。他俯下身子,突然觉得呼吸不畅般头脑一片空白,面前的池水映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漾起一道又一道亮眼的波纹,格外刺眼惹人眩晕。神经紧绷着,而手臂上的肌肉也因为这样的高度紧张而变得僵硬异常。耳畔嗡一声响起一阵耳鸣,而这声音,让他几乎听不清发令枪。

      怎么办?是已经鸣枪了吧?

      他有些心慌,下意识地纵身跳进泳池,还没完全入水时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其他起跳台上的运动员都纹丝不动,观众们也屏息凝神,只有他一人,入水的声音仿佛带着那一圈圈涟漪,不断在整个运动场馆中回响,也敲击着他的心房。

      他抢跳了。

      他的奥运之旅结束了。

      他沉默着起水,沉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低头走向更衣室。经过混合采访区时他更不敢抬头,他知道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格外灼热,可是他不敢抬头,生怕看到哥哥的目光里有浓厚的惊讶和失望。

      他自负地跟他炫耀着自己的奥运A标,一年前就跟他定了雅典之约,可是如今他来了,自己却让他看到了如此糟糕的表现。

      哥哥……会很失望吧。以后是不是……也没有耐心像之前一样对自己好了?

      又或者是,这一组有一位中国选手,哥哥这时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位中国选手的表现,他之前所有的想象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毕竟……那是他们国家,和他拥有相同国籍的运动员啊。

      “朴泰桓,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要不是没有别人游进奥运A标,怎么会让你来比赛?这就是你的感激和诚意吗?你这简直是给大韩民国蒙羞!”

      “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明天的机票,回国!好好反省!”

      从比赛场馆到奥运村的路那么长,教练在耳边的话却仿佛伴随了他这一路,一直在脑海中自动回放着,无法消散,无法释怀。

      “知道了。”他给教练深深鞠了一躬,小声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睁大眼睛,倔强地不让它们滑落。仿佛,比赛已经那样糟糕地结束了,他总要抓住一件事情咬牙和身体的本能对抗,在这令身体酸涩疼痛的对抗中,觉得自己还真实地存在着。

      明天回国的话……他应该见不到那位哥哥了吧?如果是中国的记者的话,这两天正是比赛繁多的时候,他也没有时间和自己见面吧。

      还有,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盼望着和哥哥见面呢?

      房间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心底划过一丝不现实的奢望,又迅速被自己否决。

      然而,当他打开门看清外面的人时,有几秒钟是愣在原地的。

      “哥哥怎么会……怎么会来的?不是……不是还有比赛要采访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弭在那人一个紧紧的拥抱中。

      “泰桓,你听我说,你还那么小,以后机会多得是呢。别自责,别太难受了啊。”他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的询问,转而用一个拥抱化解了他心中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自我怀疑。宽大的手掌带着温热的体温,从头发上慢慢划到脊背。

      他本来是应该推开的。

      即使抢跳了,即使没游好,可他也不想要别人的同情。他想凭借实力堂堂正正地赢得尊重,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还做不到的话,就回去继续增加训练。

      可是,那人望向他的眼神实在太清澈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出自真心,而非怜悯。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男子400自由泳这一块领地,以后会见证他加冕为王。

      “嗯。”他被这熟悉又充满安全感的拥抱环着,小小地应了一声,却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哽。

      “我都知道。”他一面这么答道,一边却悄悄攥紧了那人休闲半袖的下摆,见那人完全没有反对,又默默把脸埋得更深。

      “哥,明天我就要回国了……”半晌,当他找回了平稳的声线,他这样小声说道,声音里是没有办法掩饰的些许落寞。

      下次见到他又得一年以后了吧?

      真不想就这样告别啊。

      “明天?”孙杨却把他从怀里拉出来,双手环上他的肩,惊讶地挑眉问道。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明天中午的机票。”

      “走。”那人皱着眉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这么说,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面走。

      “哎哎哎,去哪里啊哥?”朴泰桓看着那人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满脑门雾水。他在被拖着走的过程中还记得随手把房卡抽出来带在身上,孙杨已经在前面一连串地说开了。

      “这是你第一次出国吧?虽然比赛没办法进行下去,可总不能剩下的小半天都闷在奥运村里吧?走走,咱们出去玩。”

      “可是教练……”朴泰桓说到一半,想了想,闭上了嘴。也对,反正比赛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剩下的时间不如和孙杨哥哥一起出去的话……好像也有点值得期待呢。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逢青春期,叛逆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几乎无法压下去。反正比赛已经就那样了,反正教练接下来的时间来找自己除了批评指责也不会有别的事情了。

      再说,如果就这么放过了这个总喜欢隐瞒行踪,一年才能见一次人影的家伙,总觉得太便宜他了。

      外面天气正好,地中海气候的夏季总有着迷人的阳光。奥运村里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不可避免地给心情增加了几抹亮色。朴泰桓动了动手臂,让孙杨对自己手腕攥得没那么紧,然后,手臂随着走路的节奏慢慢滑下,那只宽大的手掌就正好和他的手牵到了一起。

      孙杨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仿佛有惊喜——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迎面走来了两个穿着中国队服的人。

      “琳哥,鹏哥。”孙杨老老实实地低头跟这两个人打了招呼,连站姿也变得规矩起来了。

      两个人似乎和孙杨都十分熟悉,被称作琳哥的那人还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腹肌,仿佛这个动作做过许多次一样熟稔。这是对喜欢的后辈才会做的动作啊。

      “干吗去啊不好好采访瞎溜达?呦,”他的视线落到他身边那个小孩身上,呵了一声,“这不是韩国队那小孩儿吗?怎么让你给拐来了?你丫可真能耐,平时乐意跟小孩儿混一块儿玩儿也就算了,这回出了趟国还弄一外国人。”

      张琳的嗓音清清冷冷,偏说一口干脆的京片子,和孙杨满口软糯的说话方式极不一样。

      朴泰桓自然听不懂张琳这一长串话,他只看到了对方瞥他一眼笑了一声,随即一连串的话蹦了出来,仿佛在和孙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他发现这人是上午小组赛时和他一组的选手,不免心里有一点疙瘩。

      上午的经历可不是能瞬间遗忘的,朴泰桓听着张琳冒出的那一长串话,本能觉得对方是在跟孙杨说他预赛里抢跳的事情,心里闪过一阵不舒服。

      或许,对方和孙杨熟悉到打招呼时亲昵地拍腹肌,以及孙杨在对方面前放松下来又带着自然的尊重的态度,也是让他有点别扭的原因。

      他一瞬间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样不礼貌之后又变得面无表情,只是牵着孙杨的左手微微加了些力。

      “这不是就碰到了嘛。不过琳哥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小看他。唉,下午的比赛加油啊!”孙杨一面继续着寒暄,却一心二用地发现了朴泰桓的情绪波动。他用被牵着的那只手空出的拇指慢慢摩挲着朴泰桓的手背,稍稍用了点力度,是个保护和安抚的姿势。

      从古奥林匹克体育场到议会大楼,再到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尽管奥运会让这座不大的古希腊文明发源之城快要人满为患,可是当置身其中时,朴泰桓却莫名不觉得拥挤。当站在山上背靠神庙俯视雅典时,便更只觉得心旷神怡。

      头顶是夕阳西沉、油画般极富变幻色彩的天空,背后是庄严肃穆、又因残破平添了沧桑神秘的神庙遗址。他们站在城外的山上,俯视着城市中霓虹灯和车灯渐次亮起,置身世外的自由感慢慢从心底发酵,一点点膨胀,盈满于胸,仿佛能盖过之前的一切烦恼。

      朴泰桓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有说话。

      他之前以为自己足够了解雅典,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城市嘛,训练之余也会带着点兴奋和期待查一查这里的资料。古希腊文明的发源地啊,奥林匹克的故乡啊,第一届现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啊……总之,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座绝不缺乏溢美之词的千年古城。

      可是,当他真正漫步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置身于那些经历千年风雨,虽然破损但依然顽强屹立着的建筑中,仿佛才更设身处地地了解那些溢美之词背后的文化和信仰。

      究竟是怎样的城市,怎样的文化信仰,才会诞生出让全世界都无比关注又参与其中的体育盛事呢?

      当他走过古代奥利匹克体育场,路过议会广场上无数个体态健美的运动员雕塑,试着想象百年前这里的奥运会,甚至是千年前的古代奥运会时,因为上午比赛失误结下的心结仿佛突然变得可以解开了。

      为什么要练习游泳呢?

      因为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为了取得能让她欣慰的好成绩?因为那人之常情的追逐感和荣誉感,从江南区的第一名到首尔的第一名,再到大韩民国的第一名,为了打败更多人让自己的名字更加响亮?为了让孙杨哥更注意到自己?为了给大韩民国争光?

      当暮色四合,他站在千年前曾孕育了灿烂的希腊文明的神庙之上,望着山下城中点点灯火,回想起走过的古奥林匹克体育场那经历千年风雨仍然无法抹去的开阔庄严时,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点别的答案。

      他的眼中有什么微微闪动,转过头去,这一刻孙杨没有说话,可他却仿佛能毫无障碍地读懂他的目光——他的眼睛中,有着同样的波动。

      他也感受得到吧?他也该能理解的吧?

      毕竟是能游出奥运A标的人,这样的成绩怎么可能不是从无数次艰苦而孤独的训练中磨出来的?

      ——那不论国籍、不论条件、不论环境,都要竭尽全力参与其中的体育精神,和永远怀有的信心,不怕失败的坚持,不断超越对手、克服自身的勇气。

      这一刻站在空旷肃穆的古希腊建筑之外的默契,仿佛不需要语言,也无需宣之于口。

      心里知道你能懂我,这就够了。

      “回去吧?晚上起风了。”许久,夜幕已然悄悄降临,孙杨伸手捏了捏朴泰桓的肩膀,问道。

      郊外的夜色浓重,城里的气氛却仍然被灯光点燃。奥运村里刚刚结束了又一天的比赛日,空气中还弥漫着尚未消退的兴奋气息。

      “哥,今天谢谢你。”选手村本就不大,仿佛从进村到韩国宿舍楼下,只有几分钟而已。村子里还有刚刚完成比赛的各国选手,人来人往间竟有了那么点热闹,仿佛不适合酝酿长时间话别的心绪。即使有太多的话想说,这一瞬间朴泰桓却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胸口萦绕的情绪有些陌生,对于比赛的释然、对于默契的欣喜、对于离别的酸涩搅在一起,他低了低头,只说出了这一句。

      “没什么啦,你没事就好。”面前的高个子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摸了摸头发,咧了咧嘴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这个略显幼稚的动作让他的年龄看上去更年轻了。

      他腕上白色的手表此时突然响了,他低头按了某个键截断这有些许尖锐的提示音,仿佛对什么不满似的皱起了眉。

      “那我先走了,泰桓……明年见。”他微微弯下腰揽了揽男孩的肩,小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朴泰桓的错觉,那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不舍,让他的嗓音听上去带了点小奶音。

      朴泰桓没有急着进楼,他站在原地看着孙杨离开的背影慢慢融入穿着不同国家运动服的人群中,过了一会儿,慢慢皱起眉。

      “明年见”?这可真是很孙杨的一句告别方式。

      他为什么……一年只能和他见一面呢?
      11.
      伊斯坦布尔的机场里,等候转机的朴泰桓把自己缩进椅子角落里。

      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依旧清瘦,但游泳选手的骨架摆在那儿,长手长脚,即使很小心,也仍旧占据了三个位置。

      比赛真的很累,尤其这种跨越国家和大洲的比赛,不仅仅是赛场上,漫长的飞行时光和时差也是导致这种劳累的原因。

      他抬头活动了一下刚才打盹儿时僵直的脖颈,目光划过某处时,突然顿住了。

      “啊,等等……”他突然睁大眼睛,甚至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怎么了泰桓?看见什么了?”身边的助理不太明白地问着明明刚才还十分疲惫的选手——这种转机机场的候机厅里,应该不会有什么熟人才对啊。

      “刚刚……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哥哥……”朴泰桓顺着刚才的方向看去,那个穿着白色T恤,在人群中高出一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消失在一条登机口尽头,而那个登机口上方滚动播放的航班信息,目的地是北京。

      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太累出现了眼花,在被等待登机的人群裹挟着走向登机口时,他好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方向。而且,如果目的地是北京的话……

      “好像真的是他,可是……”

      明明说好了今年见的话,只在机场瞥了一眼连照面都算不上的相见,可是不算数的。
      12.
      200m,400m,1500m。

      刚刚触壁的少年兴奋地双手握拳,庆祝动作中满是舍我其谁的霸气和骄傲。

      不怪他如此,从两年前的雅典抢跳到两年后的多哈三冠王,朴泰桓用一种超乎太多人意料的速度成长变强着,在这届亚运会上以毋庸质疑的姿态横空出世,向人们宣布自己时代的到来。

      然而出了泳池,颁奖结束,他身上那点属于十六岁少年的羞涩和温润又悉数回来。新闻发布会结束,终于摆脱为他陷入狂热追捧的媒体,他穿过运动员通道,果然在场馆角门门口看到那个早已等在那里的身影。

      “哥!比赛都有看吧?我厉害吧?”在媒体的镜头面前表现几乎可以说得上谦和有礼,成熟老成的冠军此刻仿佛才把那点少年心性表露出来,他眯起眼仰着头,一副好整以暇又满心期待等待对方夸奖的姿势。

      孙杨看他的目光仿佛掺杂了太多沉甸甸的情绪,朴泰桓一时看不明白,但是其中最明显的,显然是满眼的激动和骄傲。

      “你的所有比赛我都看了,真厉害,不愧是朴泰桓。”即使偶像多哈亚运会夺冠的比赛视频孙杨早已重温过无数回,每一帧都烂熟于心,可在现场,真真正正看着这一切发生时,心里仍旧被崇拜和激动填得满满的。

      这句话比刚才韩国媒体的夸奖简朴一百倍,可不知道是说话的语气太过真挚,还是就是因为是这个人说出的,听这话的少年抿起嘴尽力绷住比媒体采访时还要欢愉的心情,“哥明天陪我去玩吧,离我回国应该还能有一天时间,想再和哥像在雅典时那样一起玩一下……还没找你算账呢,明明当时说的是明年见,可是去年你一整年都没出现!可别拿伊斯坦布尔机场里的那次糊弄我!”

      十六岁一战成名的新科亚运会MVP分明还是少年心性,和二十几岁经历太多事情后的沉稳内敛完全不同,甚至还能做出拿着他的承诺“要挟”他的事。

      可是……

      孙杨咬了咬唇,想起左臂腕表上倒计时的数字,可是再对上面前小小少年因为期待而闪闪发光的眼神时,否定的词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好,明天我们去玩。”最终他抿了抿嘴,带了点鼻音的声音更加软糯。

      朴泰桓一瞬间笑起来,“那就说好了,哥明天来找我!不许爽约!”那人给了他肯定答复,加上刚刚夺下三枚金牌的激动和微微飘然,让他没有意识到他给出的答复语气中那点不确定。

      反正……他答应过的事情最后都实现了啊,像那次游泳比赛,像雅典那次,他要他来看他比赛,哪怕相隔万水千山,他不也是过来赴约吗?

      ……

      这是哪里?朴泰桓疑惑地环视四周,他置身于一片蔚蓝之中,仿佛周围柔柔地包裹自己的都是缓缓流动的水流,如同泳池中那般清澈,却又有海洋般深沉辽阔,让他看不清太远,只觉得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柔和深邃的蓝色。

      “哥……孙杨哥?”而那个慢慢走向他,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的身影,却让他心头一跳,暂时忘记了身处陌生奇异环境的事实,开心地朝他挥着手臂。

      “哥……发生了什么吗?”

      孙杨慢慢走近他,那张平时总是生动阳光,无忧无虑而少年感满满的脸上竟有了沉重的味道,他的嘴角向下撇着,仿佛是个泫然欲泣的姿势。

      “泰桓,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软糯的小奶音也盘旋了点低气压。

      “什么道别?哥说什么呢,别开玩笑了……”这氛围太过压抑,朴泰桓动了动嘴角本能地说着否认的话,希望对方下一秒就像往常一样伸手揽过他又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鲨鱼牙,说着“恭喜比赛夺冠我刚才就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不上当”。

      可是没有。

      孙杨依旧用那副表情看着他,抿紧嘴唇,微微皱起眉活动了一下左臂,原本藏在外套袖子中的白色腕表露出了半块。“你已经是亚运会三冠王了,当之无愧的MVP,以后……你的路会越来越顺,你会成为世界冠军,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你会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你会遇见他,而我……也可以不用再陪着你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些不还是未来,还是不确定的吗?我不管会遇到什么别人,可是哥对于我来说是重要到无可替代的人啊!”

      十六岁的少年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眸子里仿佛隐隐有水光闪动,他紧紧地盯住孙杨,表情紧绷,语气中渐渐染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哥还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或许是亚运会夺下三冠王给了他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也许是孙杨的突然道别让他生出了破釜沉舟的念头,他抬高声音说出这一句之后,猛地向前迈了一大步。

      他面对面站在孙杨前,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又猛地踮起脚凑过去。

      唇和唇猛地撞在一起。孙杨闷哼一声,大约是他太紧张没有控制好力道,牙齿撞在了对方的唇上。

      可是……他不想放手。

      唇与唇相贴的感觉太过奇妙,那是他暗自设想过的温度和触感,他的心脏跳得飞快,紧张得几乎让他无法体会那种缠绵触感。

      随后,后脑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了。

      朴泰桓几乎浑身颤抖了一下,孙杨正伸出舌尖,一点点描绘着他的唇形,又轻轻吮吸着他的唇瓣,快感仿佛过电一样升腾起来,一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靠得这样近,很容易就发现对方身体的变化,然而朴泰桓被吻得有些缺氧,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抵着自己大腿根的那个物件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瞬间红了脸。虽然未经人事,可毕竟正值青春期,早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了。再加上国家队训练时前辈队员有时候会讲个段子说个笑话,甚至更过分的,他也曾在浴室听到隔间里飘出奇怪的声音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且,如果是孙杨的话……他虽然忐忑,可心里却冒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欣喜。

      孙杨略显粗重的呼吸在耳边,他的耳朵有些发烫,偏过头去不去看他,可偏偏把那段已经染上点薄粉的脖颈暴露在那人的眼前。

      是个带着羞怯的默许姿势。

      迟了一秒,孙杨的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能听到他一下一下呼吸的声音,有些心痒。

      可他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许久,当孙杨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才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中已经恢复了清明,“你才多大,还没成年呢。”

      朴泰桓心里泛起被拒绝的淡淡酸涩,随后是一层层被珍视的喜悦。

      因为爱,才会克制啊。

      孙杨又揽过他,低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吻,虔诚得不带一丝欲望。

      “好了,睡吧——这个梦,对于你来说,算是个美梦吗?”他低声在他耳边问道,朴泰桓本想给予答复,却只觉得眼皮见特别沉重,止不住地想要滑进梦乡。

      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他很想再看一眼那人,他明明还没好好地道别,却最终抵不过身体对睡眠的渴求,极劳累般地安然入梦。

      随后,仿佛有什么从意识深处滑落,逐渐变浅变淡,变得要脱离掌控般无法抓住,最终,当真正沉溺于黑甜梦境时,仿佛心里却少了一块地方一样,空落落的。

      梦境有长有短,可无论多长的梦,也最终不过一夜的长度。

      清晨的闹钟忠于职守地响起,即使把头埋进枕头里也躲不过声音锲而不舍的进攻。朴泰桓闭着眼睛摸索着,终于在床头柜子上碰到了唱得正欢的手机。

      亚运会三冠王带来的体能疲惫尚未消退,他费力睁开一只眼,发现手机上震动不止的闹钟名称赫然是“和哥哥一起去玩”。

      什么?他怎么会定了个这么早的闹钟?亚运会上力夺三金,一雪上届奥运会的前耻,他一直以来的夙愿都是在不用训练的一天睡个能到自然醒的好觉啊——更何况,哪里来的哥哥?他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自己想要早上七点就准备起床和他出去玩的哥哥?

      朴泰桓按掉闹钟,重新把手机扔回柜子上,决定继续睡——至于那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闹钟,大概是他昨天游完1500自太累出现的幻觉吧——手臂和肩膀反上来的酸痛让他没有探究下去的心思,他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头,又一次滑入梦乡。

      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慢慢转动,在过去和未来,那些本该相遇的人,生命轨迹总会交叉。

      2007年墨尔本世锦赛,十八岁的小将朴泰桓400自强势夺冠,向世界自由泳坛宣告自己时代的来临。

      1500自决结束后,有个中国的小孩摸到更衣室求合照,虽然看上去比他小,可身高却是带着点压迫性的高度,也许是个游泳的好苗子。不过这些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他并不想花心思深究。他点点头同意,一向在陌生人前沉默少言的他站在对方两步外的距离,对着镜头面无表情。

      合照结束那小孩用一口极不熟练的英语磕磕巴巴地道谢,那软糯的发音方式仿佛一瞬间让他想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而这感觉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毕竟梦境,从来都是用来遗忘的。

      美梦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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