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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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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寅时刚到,梁婆就利索地起了身,老伴儿在身边睡得还沉。
她借着朦胧的光线洗漱,用一根黑檀木簪盘好发后,升起灶火,煮了半锅稀粥,拿盖子闷上。凝成粥饼,配上家里的腌菜,就是一天的吃食。
梁婆转身到后屋瞧瞧豆渣沤没沤成。挪开一小条逢,一股酸臭味泛上来,令人作呕。这是成了!她赶紧挑上沤好的豆渣肥,去南院浇几畦韭菜地。这肥料不能浇太多,要不会把韭菜烧死,而且味儿太大,左邻右舍都得有意见;施得少了,韭菜长不肥,烙出来的韭菜合子不够鲜美,卖相可不好。
浇好了地,梁婆把剩下的肥放回原处,盖紧盖子,舀半瓢水涮涮手,随意在粗布的前襟上抹了抹。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她顺了一把糠粒子,走向鸡圈。
她一路走着一路洒下粒子,母鸡咕咕地跟着她啄食,到处乱跑。周围围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矮篱笆,有疏有密。木板的颜色深深浅浅,看得出修补过许多次。
梁婆眼尖,看着母鸡往东边跑,赶紧一个健步赶到母鸡前,抽了一摞草挡在栅栏的缺口处——这地方豁口了许多天,不知被什么东西磕的,鸡天天拱,本来小小的洞扩大了两倍。看来这两天,得闲得打块板子补上。
忙活了一阵,梁婆有些饿了,寻思着先吃点东西再去劈柴。老伴儿在床上翻了个身,也快醒了。她刚走到灶前,还没掀开锅盖,就听门外传来喊话的声音。
梁婆急忙款了干粗活的罩衣,一边套上件像样些的套衫,一边走向门口。
“谁呀?”她拉门一看,笑了笑,“平喜,今儿来有什么事儿吗?要娶媳妇儿了?”
平喜连连摆手,叹道:“婆婆别笑话我了,咱是为少东家办事。”
“哟,这可不能怠慢了。顾少差你来什么事儿?”
平喜摇了摇头,往身后一指。梁婆吃了一惊,顾衍正慢慢走来。他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仿佛生过一场大病,脸颊有些陷下,眼神似飘散似游离,不再如寻常般意气风发。
梁婆当下心里了然,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来找她的只有一种人,会有如此悲痛。
“梁婆……”顾衍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来,哑然道,“我舅舅昨夜里去了,过几日要择个好日子下葬,劳烦梁婆给他上个殓妆。”
梁婆殓了笑,低垂眉眼,听不出声音的起伏:“顾少还请节哀顺变,明儿一早辰时一刻,老婆子准时去金乌坊。”
顾衍一揖到地,口中连连称谢。平喜机灵地塞给梁婆几分碎银,也随着顾衍扬长而去了。
梁婆阖上门,不慌不忙地回到内院,揭开锅盖,热腾腾的气息扑在脸上,蒸出几分汗意。她端出两碗热粥和几棵闷过的腌菜,搁在桌子上。她也不回头,只说着:“老头子,是时候起来啦,吃饭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梁老头一声不吭,慢慢悠悠地起了身,目光有些呆滞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形,似是松了一大口气。目光定位在挂在床头的衣服上,拿起来就往身上套。才套到一半,他忽然朝梁婆大声嚷嚷起来:“小良,衣服上有洞,有洞!要补!”
梁婆继续抹着桌子,瞧都不瞧一眼,显然已经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十分清楚怎样应对。她温声说着:“再将就一天吧,明儿就给你补。”
听闻这话,梁老头就不吱声了。拧了毛巾净面,随后就乖乖坐到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桌前,一动不动。梁婆把一碗粥推到梁老头的面前,正颜厉色地说道:“好好吃,别洒了,不然不给你睡觉。”
梁老头点头如鸡食碎米,迅速地一勺勺吃起来。梁婆顾不上自己吃,时不时往他的碗中添一片腌咸菜。
此时,她的脑海中却百转千折,努力搜捕着信息。顾衍的舅舅……金花的弟弟,对对对……是那个叫金银的胖商人。金花还没疯之前,金银常常到他姐姐这来,多半为了要钱。自从他姐夫丧命、姐姐失踪,金乌赌坊由顾衍经营以后,他可算断了一条财路。吃了几回闭门羹,金银也不好意思腆着脸面再总往这儿跑,算起来距上回他来太平镇已经隔了两三年了。
这回来看望顾衍这个外甥,没待几天忽就病了,一直没好。看来是把命也搭在这儿了。
梁婆仔细想回忆起一点金银的慈善模样,脑海里却只映出他那张赘肉横生的脸,吹胡子瞪眼的凶狠,和半带挖苦半带酸溜的语气。
瞧金银长得富富态态的,没想到还是个短命的,至于他的死因……其实梁婆并不关心。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至于旁的,她也管不了许多了。
(二)
其实她并不讨厌他,小良这样想着,但是她更喜欢和小勇哥哥一起玩。梁二是当地有钱人家的儿子,尽管现在梁家的财务被他母亲管着,但总有一天要落在他的头上。照理说,梁二这样的富家子弟和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孩不会有什么关联。
禾小良家中算不上大户,只是个富农。地比旁人多了几亩,农忙时会雇一二个短工打下手。她是农家的孩子,拾穗子,割野草,什么都会。她的女红做得不错,手脚还算麻利,但绝没有大家小姐的端庄优雅,温声细语,性格甚至有点男孩的活泼,喜欢热闹。
她知道梁二为什么注意她。
“叩叩叩——”正想着,门被敲得啪啪响,她抬眼望望日头,赶紧跑过去,吱呀把门推开一条门缝,果然是勇子。
“这都什么点儿了,昨儿说好一起去看庙会,怎么还没收拾停当?”勇子颇有点愤愤不平地说。勇子今年十五,是小良的邻居。五年前的头上勇子他爹雨天走田垄时,一不当心跌折了腿,之后一直没有大好,干不了重活,眼瞧着日子一天天难过起来。勇子他妈每天东拼西凑,操碎了心,才支起一个家。逢年过节,禾家多少会接济些这个不幸的邻居。无论如何,勇子已经长成个半大的小伙,浓眉大眼的。穷人家的孩子虽吃得不好,干活却多,身体倍儿棒,又能吃苦,没什么他干不了的。
“嘘,嘘,”小良赶紧跃出门,压低了声音说,“我爹出门去了,娘在睡觉,你可别吵醒她。”
“得了得了,哪次你不是和我一阵儿出去的?禾叔禾婶放心!”
小良暗暗叹了口气,既然出来了,就开开心心玩回,别再胡思乱想。
接近庙会的那条街,人渐渐多了起来。这是庙会的最后一天,人们都赶着趟,生怕错过了最后的精彩。做米饼的、卖糖人的、耍把式的,叫人眼花缭乱。人声喧闹,此起彼伏地传来欢声笑语。搁在平时,小良早就高兴地四处兼顾,今天却有些意兴阑珊。
勇子被一个耍花枪的吸引,踮着脚尖,脖子拉长了一节,嗓子都喊哑了,仍觉不尽兴,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两个铜板塞回了衣兜。他转眼看见小良站在一个卖头绳脂粉的婆婆旁边,愣愣地盯着对街的团子铺,就悄么焉儿地跑过去,唬了小良一跳。他笑嘻嘻地说:“想吃啊?我给你买。”不等小良反应,他就直直奔向卖团子的。
那一瞬,小良有点想哭,小勇哥哥对她多好呀。
她突然有些后悔了。
这个婆婆每天都会到这里卖东西,她的脂粉不算顶好,但在这个价钱上,已物超所值。她常常来这里买点小玩意儿,满足女孩儿的爱美之心。两个月前,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婆婆身边,她唯一一次那样独自出门,随后遇见了梁二。
小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俏丫头,葡萄粒儿似的眼,圆圆的脸,但她还晓得自己的分量,比她美的姑娘她见过太多。而且像她这样出生在小地方的闺女,没见过大世面,登不上台面。但她敢说,方圆几十里,甚至整个镇上,都没有比她更会上妆的姑娘。旁人不晓得她从哪儿学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妆,什么远山黛、姣娥妆,还有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一张平凡的脸,在她巧手的妆点下,能够变成动人的笑靥,何况小良本就有几分姿色。
正是那天的妆容惊艳了梁二。
“来,来,趁热尝尝。”勇子小跑着回来了,额上还渗着薄薄的汗珠。他的眼亮晶晶的,闪着年轻的光彩。小良看着他,有些感伤,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吃小勇哥哥买的团子了。她慢慢地咬了一小口团子,又甜又糯,唇齿留香。勇子慷慨地笑了笑:“别担心不够,我买了好几个。撑死你也吃不完。”
当小良咽下第四个团子时,勇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结巴起来:“小、小、小良,我、我、我以为你吃不了那么多……”
“团子再多总要吃光,就像这路再长也要走完。”说着话,他们已经到了靠近家的街口。
勇子心中升起种异样的惴惴不安,仍笑道:“小良,说什么呢?团子吃完了可以再买,路走完了就到家了呀。”
小良终于忍不住,叫道:“最后一次了,今后别再找我出去玩!”说完她掩着脸,飞快地跑回家,哐地合上了门。
只留下勇子呆呆地望着前方。
(三)
“请问,梁婆住在这儿吗?”
“哪个梁婆?”铁匠张大牛放下铁器,抹了把汗,仔细打量来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唇角一颗黑痣,很有几分俏丽。唯一双眉令人过目难忘:又浓又粗的眉毛斜插入鬓,给她增添了不少英气,竟有种别有风情的意味。要是这眉毛长在小伙子面上,一定人人拍手叫好,却不大符合时下女子的潮流之风,感叹之余也颇有几分扼腕。
张大牛慢慢寻思着,他没见过这姑娘。
那姑娘答道:“就是给人家红白喜事上妆的梁婆。”
张大牛了然地点点头:“再往前走两条街,六合巷不到,有条八杆街,就是那儿。”
姑娘匆匆忙忙地道谢,往八杆街赶去。她左左右右地辨识打听,终于来到一户人家前站定。看着陈旧而落魄的门楣,她犹豫地叩了叩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慢慢开了,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她看上去将近六十,素着一张脸,皱纹深深嵌在眼角眉梢,背倒还没佝偻。她站得笔直,面色很平静,既没有生活的艰辛带来的凄苦,也没有看透人世的犀利。
姑娘愣了一下,踟躇地开了口:“我叫藿秀,要找梁婆,听说她住在这儿。”
老妇人木然地抬了一下眼,仿佛笑了笑:“我就是梁婆,藿秀姑娘进屋吧。”
藿秀明显顿住了,听闻梁婆刚刚五十岁……看着眼前形容过分苍老的妇人,她突然犹豫起来,但脚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方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方矮矮的塌,紧挨着它的大概是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一个五斗大橱。简单的几句可以囊括所有家具。五斗橱被擦得锃亮,与灰暗内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丝格格不入的意味。从房间拐出去大概有个灶,再就是后院,毫无新奇之处。
梁婆坐下,继续吃着剩下的粥饼和小半碗腌菜。藿秀不好意思地说道:“婆婆还在吃饭啊……其实,我是……!”
见她戛然而止,梁婆顺着她停顿的目光看过去——窗边一个老头儿背朝着他们坐着,一动不动,浅浅的光线从窗外打在他的身上,看上去更像具僵尸。她们进屋讲话,那个老头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梁婆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唠嗑他听不到,我那老头子就是那样,也不会和人说话。三十多年,就这么过来的。”藿秀点点头,是个聋子又是哑巴吗?三十年前?他们成婚的时候就这样了?她有些不明白梁婆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又聋又哑、性格孤僻的人。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梁婆三两口吃完饭,把碗涮好。拿起一件衣裳浆补,问道:“藿秀姑娘找老婆子有什么事?”梁婆虽看上去衰老,手下却有着与之不匹的利落。上下缀补,毫不含糊,针脚整齐细密。
藿秀恭恭敬敬地说:“婆婆,太平镇上数您上妆上得最好,我想求您教我上妆。”
梁婆手顿了下,接着说:“姑娘本就长得好,怎么上妆都好看。”藿秀有些着急:“婆婆,我是诚心诚意想要学上妆的手艺。”梁婆抬眼看了看她,打趣道:“这莫不是要抢老婆子的饭碗?”
藿秀却一点笑不出来,她猛然从腰间拽出一个荷包,按在木桌上:“婆婆,我不会叫你白干的,这些银子是我出得起的数目,如果……”
梁婆放下针线衣裳,按在藿秀的手上,注视着她的双眼:“藿秀姑娘,老婆子劝你一句,”藿秀忽然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仿佛有着种无形的威逼,“姑娘家都爱美,可别强求。回家去,你爹娘不会因为你孬不孬嫌弃你,况且你的容貌已经够了。”
藿秀僵持了一会儿,突然红了眼,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梁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勇气。“我是红袖招里的姑娘……”藿秀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我也只是想要生计活命!”
梁婆沉默了,梁老头突然间大声咳嗽起来,梁婆赶忙起身倒了半碗水,走到梁老头的身边,叫他就着碗慢慢喝下去。
等梁婆走回桌边时,藿秀又失语了。梁婆平静地问道:“你要学什么妆?”
藿秀睁大了眼,充满希望地惊喜道:“婆婆,你愿意教我了?我想学一个能够惊艳所有客人的妆!我听说有种妆叫落梅妆,最让人痴迷,婆婆能教我吗?”
梁婆停了好一会儿,仍缄默着。藿秀凄凄地看了梁婆一眼:“婆婆,我什么都不怕!说的好听,叫我一声花姑娘窑姐儿,难听点都叫我婊子。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更惨?”梁婆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