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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李三郎横死春风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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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查到任何有关云五郎的消息,江慎初和柳梢也没急着走,在渝州城留了一晚。知县大人在渝州城有处房产,一面临街,一面临河,地段正好。平常来渝州城斗鸡走狗荒唐到半夜,他都是不回渝州,直接来这儿住。
这天破晓,天刚刚蒙蒙亮,早市才支起来一半,卤肉烧饼的香味刚刚冒出来勾人,桌椅都还没搭好,就听见有人说:“造孽哟,昨晚春风院死了个人!”
立刻有人问:“咋回事这是?”
“这谁清楚呢,天没亮官府的人都过去了,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都去了。”
“那死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呵呵,那肯定,春风院嘛,有钱去温柔乡的,不是官老爷,就是富贵人。”
江慎初只是想出来吃碗面,就听见这么了不得的事,知县大人觉得自己最近的人生话本颇有点跌宕起伏。
他看了一眼柳梢,柳梢会意,迅速吃了两口面,放下筷子。江慎初满意,很快结了账,抬脚便要去春风院。
柳梢无奈:“死人也要去看?”
江慎初笑眯眯道:“春风院、宋仲舒、荣礼,单是荣礼和宋仲舒凑到了一起,就值得看,更何况他们还在春风院因为个人命官司凑在一起了,怎么不值得看?咱们偷偷摸摸地去,不惊动他们。”
柳梢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春风院是渝州的一处妓馆,门口挂着一盏红栀子灯,还未来得及熄灭。这里的歌妓最好,在渝州也算是小有名气。
江慎初是个第一正紧人,头回踏进这种地方,还有点隐秘的兴奋,这春风院虽然有风尘脂粉气,但布置的不俗,轻纱罗慢,时兴花卉,名人字画,雅中有意,靡而不淫。
江慎初问:“柳梢,你以前来过妓馆吗?”
柳梢原本不想说话,但听江慎初这因兴奋而上扬的语调,他问:“怎么?你以前没来过?”
江慎初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是,一直还没来过风月之地,今日也算圆了我一个念想。”
江慎初语气里的满足让柳梢眉头一挑。
须知,江家门风清正,断不会允许家中子弟沾染这些东西。江慎初一方面自然知道家中长辈说得是对的,一面又对这温柔乡英雄冢销金窟充满了好奇。此番这么个机缘,他既没有违反长辈训诫,又见识了传说中的青楼楚馆,江大人真是感动得眼泪掉下来。
宋仲舒和荣礼带着一帮衙差,威风凛凛地守住了二楼,底下一楼聚了一群看热闹的,江慎初扫了一圈,抓住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哥,笑着朝他拱拱手:“这位兄台,你可知楼上发生了何事?”
江慎初可不是随随便便拉了个人就开始打听,他慧眼如炬在人群里那么一扫,一眼就瞧中了这位尖嘴猴腮的仁兄,从面相上来看,此人在搬弄是非上绝对是一把好手。
果不其然,江慎初这么彬彬有礼一发问,正搔中了他的痒痒肉,他手一挥,便大发慈悲地把一切都兜给了江慎初:“你可知,楼上死的是谁?”
江慎初当然不知,摇摇头,静待这位仁兄继续说下去:“你肯定不知道,这死的,正是李朗李家的三郎!”
江慎初听他前半句话,还在心底道,你既知我不知道,又何苦作此一问?可听到他后半句,忍不住后背一凉:“你说李三郎?”
江慎初这反应很是对那位仁兄的胃口,仁兄眉飞色舞继续道:“正是李三郎,前几天还在和薛府小娘子议亲的那个李三郎。”
江慎初心里头咯噔一下,好巧不巧,这真是他认识的那个李三郎。
仁兄又开始提问:“你可知这李三郎是如何死的?”
江慎初再次摇摇头,并催促道:“你且快说,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仁兄撇撇嘴:“你这人,急什么,好生无趣。”江慎初看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又怕把这人逼急了,他什么都不说了,只能咬着牙挤出个笑,用温和的眼神鼓励地看着他。
仁兄清了清嗓子:“外头都传,李三郎是因为与春风院的小姐云雨巫山,精尽人亡作了死……现在李三郎的父亲李朗还有宋大人和荣大人都在,却也不知道这么个小小案子,引得那么多人过来,想必这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蹊跷。”
江慎初看着他:“所以这不为人知的蹊跷,你也不知?”
仁兄点点头:“正是。”
江慎初气得一个趔趄。
原本江慎初是不想惊动宋仲舒和荣礼,偷偷来看个热闹,可没想到死的是他的熟人,江慎初就有点按捺不住,压低声音:“柳梢,你偷偷上去看一眼,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
柳梢就知道江慎初但凡是进了这扇门,就不会袖手旁观。
柳梢还知道江慎初若是不想袖手旁观,就一定是让他身先士卒。
柳梢摸进人群,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一阵飒爽秋风从门外吹进来,他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落叶,轻飘飘地拂过地面。
此时距离李三郎死亡已有三个时辰,他的尸体被摆在担架上,上面盖了块白布。
宋仲舒背着手,长身玉立,他今年三十有五,面有美髯,五官俊朗,气度不凡:“李郎君节哀顺变。”
李朗站在旁边,神情木然,他来了许久,却连李三郎的尸体都没有看一眼,听到宋仲舒与他说话,他脸上才仿佛有了点活气,像一具傀儡被打开了开关,终于开始动了:“是,李某替不肖子,多谢宋大人。”
宋仲舒拍了拍他肩膀:“三郎死得不光彩,后事就简单办了吧。”
李朗一双眼睛垂了下去,顺从地点头:“宋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旁边荣礼被这二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怎么就能结案了?这案子分明还有蹊跷!”
宋仲舒疑惑地偏过头去:“荣大人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荣礼走过去,掀开李三郎的裹尸布,李三郎衣衫凌乱,腰间却还挂了个玉佩,他一双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凸出,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眼眶里全是眼白,可怖得很。他原本身体就枯瘦,如今死了,躺在那里,无端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
李朗喉头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把眼睛移开,看向别处。他发现有一具制作精良的磨喝乐,安安静静地立在梳妆台上。
磨喝乐是如今十分流行的泥塑娃娃,原为梵文“摩睺罗”的讹音,在寻常市民、富室乃至皇家之中,都大受欢迎,一个制作精巧的磨喝乐,在市面上能值千文钱。寻常夸小娃娃漂亮,也会说一句“生得个磨喝乐模样”。
这一具磨喝乐,模样很是可爱,穿着红色背心,系青纱裙儿,圆圆的脸,双环髻上还饰有一串紫丁香。身材、手足、面目、毛发,皆栩栩如生。
只是,这磨喝乐的脸,正朝着李三郎倒下的地方。
泥娃娃的眼睛做的又圆又大,孤零零的立在梳妆台上,铜镜里又映出娃娃的背影,越瞧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李朗进屋后还没有动过,此时忽然抬了脚,往梳妆台这边走了几步,挡住宋仲舒的视线,让宋大人注意不到这具磨喝乐。
荣礼站在宋仲舒对面,察觉察觉李朗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只是一具磨喝乐,没有多想什么:“冒犯了,还请李郎君见谅。”
荣礼从李三郎的头发里翻出了一片小小的女贞叶:“春风院没有女贞树吧?”
宋仲舒点点头,目光落到荣礼手中的女贞叶上。
门廊梁上的柳梢也看了一眼那片女贞叶,目光却很快被李三郎腰间的那枚玉佩给吸引住了——那玉佩,与江慎初这次出门佩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柳梢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身形。
荣礼道:“李三郎昨日原本在盈福楼设宴,与他那群朋友喝酒。三两黄汤下肚,这群人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了,可为何其他郎君都被送回了家,只有李三郎一人来到了春风院?那群纨绔子弟,去个青楼楚馆,哪回不是呼朋引伴的?再者,李三郎刚刚与薛家娘子行了插钗礼,看在薛家的面子上,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风流吧?”
宋仲舒不咸不淡,四平八稳地说道:“荣大人说得有道理,只是,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与薛家的亲事,李三郎才要一个人偷偷来。春风院里没有女贞叶,盈福楼里或者其他地方蹭到的也未可知。”
说到此处,宋仲舒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荣大人,虽然在刀斧帮之事上你我有几分不愉快,可你也不要事事都与我对着来呀。仵作都验了尸,确认了死因,案情已经十分明朗,李郎君都没有话说,你却阻拦着,委实有点……过分了。一州知州与通判不和,传出去,叫别人怎么看。”
宋仲舒这话说得实在漂亮,四两拨千斤就把荣礼的话全都堵住了,还给他扣了一个大帽子,荣礼一口气哽在喉咙里,额头上青筋都气得冒了出来:“你血口喷人!”
宋仲舒笑容温和:“荣大人莫要生气,本官就是那么一说,荣大人没有,自然是最好的,本官也盼望着,与荣大人同心同德,共同把渝州治理好。好了,这件案子就这样结了,回去典史把卷宗写好,仵作并两个衙差陪着李郎君收敛尸体。李郎君,这样安排可好?”
李朗依然是那句话:“宋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宋仲舒满意得很:“既然如此,本官与荣大人便先行离开了,衙门里还有公务要处理,李郎君若是有什么事,就直接来衙门。”
李朗朝宋仲舒和荣礼一长揖,低头道:“多,多谢二位大人。”
李三郎之死,便就这样结案了。
荣礼虽然心有不忿,却只能跟在宋仲舒身后半步,一同离开。知州通判不和这顶大帽子,他可不能被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