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无词曲》暮森豆

1、第一章

　　八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天放晴。
　　曲一请完假，窝在单间办公室给顾辞打了一个电话

　　“顾辞，是我。我今天请假没事干，你……”

　　电话那头好像有车喇叭的声音，短促刺耳。“我九点有一个读书俱乐部活动，你来么？”

　　“好。”她背上包，对着镜子最后打量一遍自己。“那我去你家楼下找你。”

　　“不用了。”那边静了下来。“我在你们单位门口。”

　　曲一愣了愣，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带着笑意。“好。”

　　*
　　曲一毕业后在A市的历史研究所工作。作为处里唯二能与自诩为“无双国士惊才绝艳”谁都看不上谁还上了年纪的几位辩上几句的年轻一代，她在单位的位置不高不低，属于新来的见了要当前辈的那种。
　　哦对了。“国士无双”们是前前辈。
　　她还没到三十呢，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因为学了历史才死气沉沉的。

　　不，她其实知道不是。
　　破学术问题上是没有争论尽头的。老古董们大多固守成见，曲一有时候却非要和他们争上一争。在一些问题上，她从来都属于非主流一派。
　　不是那个非主流，是非主流。

　　顾辞说她沉迷历史，脱离现实生活。应该是喜欢穿越的人。

　　“不，我不喜欢。”曲一摇摇头，指尖轻敲奶茶杯壁。“如果没有金手指，在哪活也实在是都一样。”
　　说完，歪头想了想，又补一句。“但要是有的话，除了近代的乱世让我还保有愤青冲动的那一段。从古至今任何一段都好。”

　　顾辞笑着露出一排大白牙，毫不犹豫的戳破了她的幻想。“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金手指的小透明啊。什么快穿还是苏爽流的，算了吧。”

　　那是他们正式的第二次在小区咖啡馆遇到的时候的对话。今天是第三次见面。

　　*
　　她很快的到了楼下，看见顾辞站在门口，左手一把长柄黑伞，指间提着纸袋，右手一杯黑砖奶茶。
　　曲一的喜好她很了解，虽然这才是第三次见面。可是之前在小区里许多次非正式的擦肩而过，楼下咖啡馆里许多次非正式的几步之内。他可以说是很熟悉她了。
　　顾辞可以了解任何人。他心细到令人发指，聪明到曲一拒绝和他讨论学习相关。

　　现在，他站在初夏的阳光下，白T和浅色牛仔裤看着凉爽又舒服，乱乱的黑发被反戴的鸭舌帽压住，收口处翘出几根呆毛。看的曲一手痒。
　　干净的五官，微微含笑的桃花眼。鼻梁上架着一幅圆框金属眼镜，他不近视。他说，是用来凹造型的。

　　或许，第三次正式见面用词不当。因为，顾辞是盲人，他看不见的。

　　“你来了。”他将手中奶茶递给站在面前的曲一。“读书会是9点10分开始，我们走过去就够了。给你带了书。”他又晃晃手里的纸袋。

　　曲一很喜欢顾辞的陈述语气，“你来了。”不是“你来了吗？”。陈述的肯定代表了他的自信和能力。这样的顾辞，满足了曲一大半的安全感。

　　“哪本？”曲一问道。她上次和顾辞一起去买书的时候，有几本放在他家。
　　“《玛格丽特小镇》。”他说，眼神空洞一如往常，却能低头精准的定位曲一的身高高度。
　　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不是……
　　“爱玛格丽特要爱她的全部，每一个年龄段都是一个近乎独立人格的玛格丽特……”

　　“曲一曲二曲三曲四曲五……”她玩笑道。“那本我看完了，今天读这个？”
　　“你声音好听。”顾辞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然后两个人就向图书馆走去。

　　两个人八字没一撇，但是又好像下一秒就连那一捺都可以写完。
　　顾辞身体微侧的一刻，曲一立刻半扶半掺的挽住了他的手。

　　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奶茶。和他走着。

　　*
　　曲一和顾辞住在同一个小区，曲一是两年前搬过来的，顾辞是一年前来的。在同在一个小区的一年里，两个人有着万千种的擦肩而过。
　　终于，某天曲一在站点等车时，和顾辞正面相遇。

　　不狗血，非偶像剧，除了体现曲一的蠢，顾辞对初遇实在是……一言难尽。

　　那天下雨，曲一上车时关伞，她害怕关伞夹手所以动作很慢很轻。但是后面等着上车的人好多，她一着急，用力关伞的手臂杵向身后正在关伞的顾辞。
　　路线是这样的：
　　曲一的手肘—顾辞的伞尖—顾辞的伞柄—顾辞的胃
　　还有一条：
　　顾辞的伞尖—顾辞的眼睛

　　顾辞啊了一声又向后踉跄，他站住了，可是想拉他的曲一却脚下一滑直直磕在了台阶上。
　　顾辞的外伤在眉毛上，曲一却一脸血。

　　请了假不上班，道了歉去医院。
　　然后碰巧一块处理完伤口打出租车时相互谦让又发现是一个目的地。
　　也是同一栋楼同一单元的上下楼。

　　天微雨，曲一下车打伞，突然爆开的伞再一次戳向顾辞眉毛上的纱布。

　　曲一的内心当时有点难以言表，顾辞对自己今天的倒霉十分一言难尽。
　　所以最后，去了顾辞家给他再包扎一次，然后，顾辞送了曲一上楼回家。

　　没有桃花运的迹象，曲一当时只觉着，顾辞要是没气到暴起揍她一顿，那真是再好脾气不过了。

　　第二次遇到，是在小区的咖啡店。曲一在吧台等打包奶茶。碰巧，顾辞拿着纸杯，和柜台后面的男服务生聊的很开心。
　　曲一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打招呼似乎是很尴尬的，所以立刻低头匆匆离开。
　　结果，顾辞叫住了她——

　　*
　　“曲一，你的卡。”
　　图书馆三楼读书俱乐部门口，顾辞递给她一张卡片。“刷一下，每一个会员都有三次带朋友的机会。”
　　曲一把卡片放在了门口的识别机上，屏幕上晃过顾辞的证件照，照的很好看。
　　好看到曲一脸红了一下，然后低头喝奶茶。

　　曲一自觉不是那种娇羞类型的小姑娘，理论上，她给自己的定位从来都是清楚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矫情也不想做作……
　　看好看的人脸红怎么就是矫情做作了？
　　曲一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想的。

　　他们坐在后一排，顾辞抽到的顺序是六，他递给曲一，让她准备好要读的一章。
　　《玛格丽特小镇》封面是红色的，那种鲜艳又神秘的红色，带点血腥气息。
　　其实书的内容一点也不血腥，当然了，加泽文的主角好像都死掉了是一点。

　　“等一下，你的卡没拿。”
　　那天在咖啡店，顾辞这样叫住了曲一。
　　她回身，看见好相处的男服务生颇为玩味的瞥了一眼顾辞，而顾辞像是冲着自己的方向发呆。

　　她突然有点奇怪，今天艳阳高照，他没必要一直拿着那把黑色长柄伞。
　　她突然有一个猜想，可是他明明带着眼镜。

　　顾辞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这是职业病吧。不“见”微也知著。
　　“我看不见，要不然我肯定亲自把你的卡递给你啊。”

　　曲一原地目瞪口呆jpg.

　　然后两个人在吧台一边靠窗的小桌子，从抱歉的客套到谈天说地说一下午。店里的意面份量一直很足，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从学校到工作从兴趣到爱好。

　　“我们怎么把话题歪到这的？”
　　“不知道……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

　　然后互留联系方式，约定了今天的行程。

　　曲一和顾辞是非常相近类型的人，适合短期带来惊喜的交流，但是长期会失去兴趣。
　　这一点，他们也好好谈过。

　　*
　　顾辞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的手机是带键盘的黑莓，曲一第一次知道这个牌子，是在看英剧神夏的时候。
　　“适合盲打。”他玩笑道。

　　终于等到了曲一读书的时候，她觉得这和平时给组里讲课差不多，也许，她适合做一个老师。

　　“《玛格丽特小镇》，‘一个纸上的男人’卷，第十二章。”

　　顾辞常说曲一的声音很干净，人群中未必一下子就发现，可是仔细听会有别样的吸引力。
　　曲一的注意力却在“干净”两个字上，“干净，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说，很透彻。不尖锐不刻意过分的柔媚，不是低沉沙哑。那像水，但是清新里更日常。”
　　“就是正常人呗？”
　　“……你可以这么理解。”

　　纸质书比电子书多的好处是——不会烫手。
　　而且各种各样纸的质地不同，这也往往给读者带来不同的第一印象。曲一手里的这本《玛格丽特小镇》比同系的《岛上书店》小一点，纸质均匀，光透过来时有淡黄色的舒适感。

　　第十二章，讲的是玛格丽特的死。
　　前一段，说的是男主进卫生间的时候，看到玛格丽特要自杀，拦住了她，然后有了接下来的对话。

　　【“我觉得这样更轻松，”她说，“在变得更糟糕前了结自己。”
　　“不会变糟的。”我安慰她。

　　“对不起，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向我道歉，“你遇到我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五岁的姑娘。”

　　“我从不觉得你普通。”我说。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是吗？”

　　“玛吉，我亲爱的姑娘，不要抱歉。期望是虚空的，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明白，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对我而言却是唯一的。”

　　“因为你不认识世间别的人。”她说。
　　“我不需要。我知道。”我回答。“还有，我是个容易心生厌倦的人，但你总能令我的生活生动有趣。日复一日，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变成哪一个你。”

　　“我也不知道。”】

　　曲一每次看到这一句的时候都觉得很可怕，因为玛格丽特自己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下一个年龄段的玛格丽特。
　　每一个年龄段的玛格丽特都不一样，甚至都好像不是一个人。
　　有的玛格丽特，让人讨厌甚至——
　　畏惧。

　　【“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她微笑着说。
　　一个月后，她离我而去。
　　她去世时，可以说她八十七岁，可以说她三十五岁，全凭你怎么计算。
　　她的死因，可以说是因为衰老，可以说是因为太过年轻，全凭你怎么考量。
　　当然了，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版本。
　　（无论什么总有其他版本。）
　　这个版本和上一个只在一两个小细节处不同。但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开头，当我走进浴室时：玛格丽特已经割腕自杀了，十二个小时后我才发现她，她躺在地板上，已经没有了生命。】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贝丝说，“一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是的。但到最后，也只是□□凡身。让简的脑袋填满这些虚构的故事，对她无益，也毫无意义。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她说，“只是她不擅长过现实的生活。”每当贝丝要佐证自己的观点时，总会重复自己的话。
　　“关于玛格丽特，你打算怎样告诉简？”
　　“她爸爸深爱她的妈妈，而她妈妈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