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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妖鬼四(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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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起,暮霭浓。
自在观的厨房升起炊烟,融入暮色。
几个外貌相似的小童一蹦一跳跑到厨房,他们或露猫耳,或露猫尾,或露猫爪,性子都活泼得很,叽叽喳喳地喊起来,放震天炮一般。
“鹤叔鹤叔!!”
“观主让你做饭。”
“给人类小孩吃!”
“要补身子,补身子!!”
脸颊长长,身披羽毛氅衣的鹤叔笑呵呵地应了,还摸了摸这一窝化形都化不好的小猫,摸得他们喉咙发出呼噜呼噜声来。
在专·撸猫高手·业的伺候下,没一会儿,一只只小猫便化作了原型,翻身露出软乎乎、暖烘烘的小肚皮。
“喵——”
半个时辰后,赤莲道行高深,早已辟谷,就让一个看着约莫十一二岁的道童带谢安歌去用晚饭。
“观主。”
谢安歌去后,一拄着手杖、身形矮小的老者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蒙公。”
这位老者服侍了好历代自在观观主,通晓人情世故,又德高望重,很得赤莲敬重。
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的蒙公手抵嘴巴,清咳一声:“观主是想收那小童为徒吗?”
“我还没想好,要仔细考察一段时间。”赤莲面无表情道。
蒙公笑了,他看着赤莲从小到大,从弱小无力的小女孩但如今道法精深的观主,说一句实在话,除了上一代观主,这世上无人再比他更了解赤莲。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带他回来,又一一介绍自在观呢?”
赤莲沉默了。
长寿是很好,年纪小小就这样懂事,葬礼她也没帮上什么忙,只在一边看着。
就是她再不通世故,看着他井井有条、胸有成竹地雇人办理各种事务,令父母入土为安,听着那些凡夫俗子对他的赞叹、敬佩、怜惜,也能明白过来,这个小孩有多厉害。
只是,有一点令赤莲颇为不安。
那就是,长寿未免太过冷静了。
或者说,冷酷,无情。
看着父母死去的惨状,没有一丝害怕不说,也不曾掉下过一滴泪水。
即使赤莲天生地养,没有爹娘生养的,也懂得孩子死了父母,是会哭会伤心的。
但长寿不,他除了瘦了点,再没有别的变化。
只看他脸上的肉和身上的服饰,就能知道他的父母有多疼爱他。
这样的人,哪怕资质再出众,她再心动,一想到要收他为徒,赤莲心中就是毛毛的。
而且,自在观是晋朝皇室的忠实维护者,在天下百姓中的威望也极高,与国运的纠缠早已密不可分,一举一动都牵连天下,实在不能交到一个心性凉薄之人的手中。
尤其是,大晋很快就要迎来大劫。
赤莲将这一切平铺直叙地道来。
蒙公听了,笑意沉入眼底,一针见血道:“他若真像观主说的那般无情无义,观主就不会带他回来了。”
我那是不忍良才美玉埋没,赤莲略不服气地想。
只盘着腿坐在蒲团上打坐,赤莲的身姿依然优美,如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
“老夫窃以为,这孩子情深义重得很,且道法自然,天然取其三味,合该入我道门。”蒙公笑得皱纹都堆到一起,眼里放光地道。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自在观一代代传承下去,这样的好苗子到了眼前,就恰如那油炸得喷香的小黄鱼放到馋猫嘴前,不入了肚子是绝不会罢休的。
“请蒙公赐教。”赤莲恭敬地道。
这是一个达者为先的时代。
“不明之处直接去问这孩子又有何妨呢?”蒙公狡黠地道。
他卖了关子后,便以一种看似慢腾腾实则迅如掠影的步法,飞快地遁了。
走到无人之地,蒙公才放下可靠前辈的架子,十分嚣张地狂笑一通。
好孩子,到自在观的碗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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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暂时和谢安歌无关。
谢安歌正看着眼前的饭菜发愁。
菜肴很丰富:扒原壳鲍鱼、清汤燕窝、松仁玉米、糖醋鱼、油爆双脆、锅烧肘子,还有成人男子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闻着很香,酱汁多,风格浓厚,大鱼大肉,典型的北方菜。
但谢安歌正在守孝,吃不得荤腥不说,这些菜肴对一个口味清淡的南方人来说,实在是不太妙。
尽管没有披麻戴孝——现代人不讲究这个,自那日以后,谢安歌还是打算守满三年孝。
他脱下华服,穿上素色深衣,褪下一身饰物,不食荤腥,不行宴乐,就像为爷爷做的那样。
谢安歌饮了些汤,暖了胃,才开始进食,用了些馒头和松仁玉米,其余的一概不动。
见谢安歌停了筷子,那道童引他去休息。
“你叫什么名字?”谢安歌问道。
“我叫鹿七童。”道童手持绘着山水画的八角宫灯走在前面,颇为沉稳地答道。
“陆栖桐?凤凰栖于梧桐,好名字。”谢安歌赞叹道。
“不是不是。”鹿七童耳一红,小声辩驳:“是梅花鹿的鹿,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童子的童。”
“抱歉,是我听错了。”
“无妨的。”鹿七童见谢安歌比他还要矮小的模样,气度和威严却是十分不凡,又很和善的样子,忍不住问:“郎君吃的这样少,是胃口不好吗?”
那一桌子菜看着多,还不到鹿七童一顿饭的量,还是鹤叔体谅谢安歌人小做得少了,由不得他不惊讶。
“不是,我在守孝,不食荤腥。”
“哦——原来如此。”鹿七童点点头,拖长调子恍然大悟一般,“那,什么是守孝?”
谢安歌脚步一顿,看着转过头来的鹿七童那双小鹿斑比般的眼睛,既无辜又澄澈,在灯火阑珊处,闪闪发亮。
他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可能朴素简洁、通俗易懂的词语艰难地道:“守孝就是,当一个人家里有亲近的长辈去世后,不吃肉,不喝酒,不去玩乐,来表示伤心难过。”
“哦,人类就是麻烦。”鹿七童低声喃喃道,他从蒙公那里得知的,人类寿命虽短,却是一种十分无聊且多事的种族,整天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譬如说,一个人受了委屈去告官,首先要做的不是把事情的经过说清楚,而是先要递状纸,然后交银子或者是挨棍子,最后才是诉说事情的经过。
鹿七童心想,守孝也是这样吧,吃肉就是不难过,不吃肉就是难过,真奇怪。
可怜郎君了,不能吃肉多么痛苦啊!
鹿七童怜爱地看了谢安歌一眼。
声音太低什么都没听到的谢安歌:……???
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过拱形门,就是一棵高大的桃树,枝头上缀满了桃子,沉甸甸的。
可惜天色已晚,谢安歌只能借着灯火看到一点隐约的轮廓。
玉泉山遍地皆泉,其中不少是天然的汤泉。赤莲给谢安歌准备的玉桃院里,也有两眼泉水,一阴一阳,一冷一温,这泉水皆是轻而甜,清澈见底。
自在观的先代观主干脆在这汤泉上挖了池子,盖了房子。
鹿七童备了澡豆、胰子、澡巾、衣服等物,引谢安歌去泡汤泉解乏,见小郎君不需要他伺候,便退下了。
谢安歌舒舒服服地泡了汤泉,才施施然地回了房间。
这时,房间内,赤莲已经在等着他了。
谢安歌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见过恩人,不知恩人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事么?”
原本背对着他,正在对窗望月的赤莲缓缓转身,见他歪着头看向自己,消瘦的脸颊上因泡汤泉而浮起了健康的红晕,显得无比童稚可爱,不由得心一软。
也许是我太过苛刻了,终究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赤莲缓步而行,在照进屋内的月光下,恍若九天玄女踏月而来。
玄女将手放到谢安歌头上,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流转,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一息之后,谢安歌的头发干了,又重新变得柔软顺滑起来。
毛绒绒的,赤莲顺手摸了摸,手感很好,难怪鹤叔整天撸猫。
“我有几句话问你。”
“恩人请讲。”谢安歌很是淡定地道,嘴边带着微微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
对华夏人而言,姓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那不止是别人称呼你的代号,更是父母在每一次呼唤你,都浮起的殷切期望或祝福。
在形形色.色的传说中,阎罗殿里,生死簿上的姓名关系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许多能力超群的人,可以通过姓名看到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高明的术士甚至可以通过真名施法加害或是帮助别人。
谢安歌的笑意顿住了,想了想,道:“我姓陈,大名安歌,小名长寿。”
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谢安歌终究是舍不得放弃。
《楚辞·九歌·东皇太一》说:“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爷爷说:“我希望我的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神态安详地歌唱。”
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神态安详地歌唱呢?
自然是在衣食无忧,环境安全,生活幸福的情况下。
“你多大了?”
“今年虚岁六岁。”
“爹娘疼你吗?”
“疼。”
“他们死后,你为什么不难过?”
谢安歌有些诧异地看了赤莲一眼,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今天这一遭了,于是很坦然地道:“生死轮回,四季枯荣,都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爹娘死去,我当然难过。但就像树叶落了又生,月亮瘦了又圆一般,他们终究还会再次来到这个世上,顺其自然便可。”
“更何况,哀而不伤才是孝道。如果我因为过度悲伤而损毁身体,爹爹和娘亲若在天有灵,知道了该多么难过。”
“所以,我难过,却不过度伤神。”
赤莲的眼神很复杂,她总算明白,蒙公为什么那样说了。
道家讲究的就是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然而,知易行难。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很多,能身体力行的却寥寥无几。
安歌才多大,就懂得了这些道理?更难得的是,这些东西都是他自然而然地懂得的,并没有人去教导他。
蒙公说得对,他是天生的道门中人。
赤莲吸气呼气,气沉丹田,正色道:“吾名赤莲,自在观第二十七代弟子。安歌可愿拜我为师?”
“弟子愿意。”谢安歌缓缓跪下,执弟子礼,同样郑重地道,“叩见师父。”
跟随你,报答你,同时见识一下那个瑰丽奇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