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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和尚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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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僧人由远而近,步履悠然,神态平和,唇边微微带笑。
他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和常人大有不同,既不是名门闺秀的脚动裙衫不动,也不是翩翩君子的坐如钟行如风,而是一步一步,看似缓慢实则迅速,看似随意实则有特定的韵律,停顿时坚定而有力。
而衣衫的摆动幅度却并不大,像秋风下的麦浪,优雅起伏。
有浪子的潇洒,也有文人的矜持,有舞姬的轻盈,也有剑士的自信。
金色的阳光渲染出了然高挑的身影,头顶的十二点戒疤在青色的头皮上如明珠点黑夜,若有似无的檀香随风飘荡,英俊的脸庞在气质的中和下显得格外柔和,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攻击性。
来自寒山寺的善慈大师从未见过佛子,可是在看到了然的第一眼,他就有了明悟。
是了,这就是佛子。
毋庸置疑,名副其实。
在见到佛子之前,善慈无数次想,佛子该是怎么样的呢?
是圣洁,是威严,是慈悲,还是纯净?
看到了然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想象都被推翻了。
这位行走在人间的佛子,并不纯粹,而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矛盾。
善与恶,黑与白,正与邪,温柔与冷酷,多情与无情,在佛子身上的界限并不确定,而是很模糊,甚至隐隐有交融的趋势。
这是一个可以怜悯卑微蝼蚁,也可以轻易取恶人性命的人。
然而善慈却对佛子的身份充满了奇异的笃定感,仿佛命运指引,心中有感。
佛本来就不止一面,既有仁慈,也有威严。
谢安歌走到二人不远处,微微低头,脖颈弯出了美丽的弧度,如天鹅垂首,双手合掌于心口处,掌背微躬,掌心略弯,“阿弥陀佛。”
又走近老方丈,抬起头道:“师父,弟子来了。”
戒嗔抬起右手往木墩一指,“坐。”又指着谢安歌对善慈道,“这是我那徒弟。”
“阿弥陀佛,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佛子,果然如此,老衲不虚此行。”善慈眼神明亮不似垂垂老矣,十分衷心地道。
“这是寒山寺的善慈大师。”
“善慈大师言重了。”谢安歌很不走心地道。
他觉得自己很优秀,文成武德,值得任何人夸奖,但世情要求他谦虚,若是自吹自捧,便要被人骂轻狂了。
见怪不怪的老方丈不动如山,淡定地喝起了茶。
善慈大师也看出了佛子的言不由衷,有些意外,却不惊讶,之前只觉得佛子就应该是怎样怎样,但是现在谢安歌只须站在那里,就令人觉得,他就是佛子,佛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善慈大师很友好地和谢安歌探讨起佛法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善慈大师的谈兴越来越浓,与谢安歌你来我往,彼此辩驳,戒嗔方丈在一旁一句话也插不上。
无人得知,善慈的心底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自皈依佛门以来,他吃斋念佛,怜贫惜弱,恪守清规戒律,熟读佛门典籍,从未有一日放松修为。
直至今日,他已经一百二十四岁有余,堪称佛门万事通。
他也曾与各路修为高深的佛教徒请教佛法,却从未尽过全力——因为不必,要不是一直半隐居于山寺中,必定能名扬天下。
而谢安歌尚且不满弱冠之年,在佛法上的修为已经与他不相上下。
善慈长长吸气,又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谢安歌感叹,“天亦妒之啊。”
“大师佛法无边,小僧亦深感敬佩。”谢安歌很认真地道。
自家事自家清楚,他不过是占了活了几辈子的便宜,仗着记忆力好,将法华寺收藏的佛教典籍硬生生地背了下来,又兼之见识广,懂得不少辩论的技巧,才占了上风。
而善慈大师却是真正的凭借一己之力,钻研佛法,精进修为。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他自己认可的、深以为然的,才拿出来与人论法。
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这位大师不仅仅是学佛法,懂佛法,更是在“做”佛法。
佛法是他的坚持和信仰,更是他的三观。
晨钟暮鼓里,有他的佛;敲经念佛里,有他的佛;接人待物里,也有他的佛;红尘万丈里,更是有他的佛。
可是,谢安歌不同。
他首先认可的是道,然后才是佛。
纵使佛教为了进入中原,与本土文化进行了融合,借鉴了道家、儒家、阴阳家等学说,但它的核心始终是不变的。
道骨佛衣,即使说禅论法赢了,谢安歌也心知其实自己是输了。
“古来今往,知易行难,像大师这样知行合一的,能有几人?今日与大师论法,小僧获益匪浅,还请大师受小僧一礼。”谢安歌行礼毕,慢慢地闭上了双目,陷入了沉思中。
“阿弥陀佛!”老方丈念了声佛号,和善慈大师离开,将空间留给了谢安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而自己,又有多久没有反省过自身了呢?
我的道是什么?
我是否在朝着我的道前进?
我的道有没有得到精进?
我是否在不断地、谦虚地学习?
……
一问接一问,无情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谢安歌渐渐生出了羞愧之感。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个否定的回答令他冷汗直流,一道道惊雷在神识中响起,将无谓的高傲一点点击碎。
阳光中,茶树下,清茶旁,有一僧人双目紧闭,眉峰隆起,汗珠从他的皮肤上不断滑落。
道,碎了又重组,不如之前精巧,却坚固了许多。
神识从溪流变成了湖泊,一条条分流汇聚于大湖,清澈见底的小溪化为了深不可测的湖泊,剑意在重水下一点点打磨。
外放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慢慢收拢,敛于心中,以后操纵起来也会更加容易。
最后,谢安歌不得不承认,他的道是很美,如琉璃般流光溢彩,却太过易碎,轻轻一推,便会粉身碎骨。
但这只是开始,从今往后,他要他的道,像钻石一样澄澈无垢,像钻石一样坚定不移。
谢安歌吐出一口浊气,从身到心霎时间轻松了许多,眉眼间的温和与唇边的笑意也更加真实了,他站起来活动身体,一阵骨头与关节摩擦的声音像爆豆一般听起来格外舒爽。
浓郁的灵气以谢安歌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身旁的茶树疯狂地抽出新芽,结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嫩黄的花蕊微微摇晃。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之时,夕阳斜照,晚风徐来,倦鸟归巢。天边金红色的云彩绚烂而璀璨,云朵间隙是神秘的紫色,如同一幅油彩画般静物唯美,被技艺高超的画家调了夕阳的色彩画就。
法华寺里的鼓声咚咚响起,钟声应和,响遏行云。
灵气爆发时,整个天空的亮度都被调高了似的,夕阳与地平线连接的部分变成了最纯粹的金色,那是阳气太过充足所导致。
鸟瞰大地,整座建康城都被笼罩在灵气中,角落里的污秽与浊气也被清除干净,古老的城池焕然一新,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神识如细密的网随着灵气向外延伸,谢安歌瞬间看遍城中百态。
被病痛折磨得只能卧床休养的年轻人,痛苦的脸部突然平静下来,对一个妇人犹豫地道:“娘,我好像……没那么疼了。”
打扫房间的女孩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这里怎么那么干净?囡囡打扫过了?”随即为这小小的幸运高兴起来。
“舍利子发光了!!”添灯油的和尚放下灯油转身就往外跑,拔足狂奔,“老天爷啊,佛祖显灵了!”
……
以前觉得十分无趣、没有意义的场景,现在的谢安歌也能看得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人家烟火味,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次日,百姓们对昨晚的怪事大谈特谈,酒楼茶肆、花街柳巷、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聚集的人头,叽叽喳喳,比麻雀还兴奋。各大寺庙则是迎来了一波接一波的香客,轻轻松松攀登上了业绩的高峰,法华寺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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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你想清楚了?”戒嗔望着自己的弟子,既欣慰于他的顿悟,又为他的行动力发愁。
“是,弟子已经考虑清楚了。”谢安歌点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佛门弟子,出门云游乃是寻常。像师父、善慈大师、一叶大师……这样的高僧大德,更是几乎遍走天下。弟子不才,愿效仿诸位前辈,游历天下,将知与行合二为一,弘扬佛法,渡己渡人。”
老方丈白色的眉毛抖了抖,轻轻一叹,“可如今这世道……为师委实担忧。”
“师父不必多忧。”谢安歌眉目沉静,条理清晰地道,“南梁——佛寺、信徒众多,出门在外,弟子有诸位同门与信徒相助,其余百姓即使不相助于弟子,亦不会多加为难。”
“北齐——武帝灭佛,暴毙而亡。新帝信佛,重立佛寺,僧尼必有优待。”
“再者,弟子身强体壮,略通武艺,登山过水不在话下,若有强徒盗匪……”谢安歌嘴角勾起了一个戏谑的弧度,“弟子也不会吃亏的。”
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闻言,老方丈顿时想起了自家弟子那出众的武艺天赋,立刻明白了徒弟的言下之意,一时间竟默默无言,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一下那些强徒盗匪。
“好吧,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为师也就不拦你了,只是出门在外到底不方便,为师唯有一二经验可教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