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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十一章 雪霁② ...

  •   二
      因为行刺,始皇帝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第三天就带着音无回转咸阳宫,还立刻请了荀子前来诊治。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自己的寝宫里见到颜路,虽然他当时蒙着面,可也是实打实地与嬴政打了照面,敏锐如嬴政万一把他认出来怎么办?音无吓得差点晕过去,若不是荀子提前给她喂了药,她恐怕就真的两眼一黑了。
      宫殿里一片静谧,太医们隔着两重纱帐跪坐在下面,侍女垂首静立两边,荀子上前为她诊脉,颜路则跪在更远的地方,影影绰绰只有个模糊的身形。音无半躺在软榻上,嬴政就坐在一旁,她也不敢露出什么端倪,只好闭上眼睛。荀子的话不多,诊完后便提笔写下几份药方:“一份内服,一份外敷,另外还有一张香膏的方子,可以抹去疤痕。”
      “夫子还未曾说明爱妃的具体情况,还请细细道来。”嬴政瞄了几张方子一眼,示意送去御医所。
      荀子抬眼看了音无一眼才转向嬴政,不紧不慢道:“陛下莫急。丽妃娘娘的内伤不重,大都是皮肉伤,除了经脉寸断的右手可能再不能用,其余均能痊愈。”
      嬴政一惊,低头看向她,音无睁开眼回望过去,对方便握紧了她的左手:“没事。”其实她并不觉得太难过,她只是怕颜路心生愧疚……等嬴政挪开目光,她几乎是立刻就往颜路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是低着头跪坐着,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淡淡的失望之余心底不由得有些酸涩。若说不想见他,她何尝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见他一面;若说想见他,她又害怕与他见面——就像现在一样,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堑,他跪在下首,她躺在另一个人的怀中,相见不如不见。
      音无望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只觉得难受,她告诉自己别哭,可是越这么告诫自己,那股沉淀已久的痛楚就越是胡搅蛮缠地不肯平息,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嬴政问完了话,正要起身去送一送荀子,一低头却看到音无沉默地掉眼泪,他只当她因为右手不能用了而难过,便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没关系,一切都有朕在。好好歇着,朕去去就来。”
      说罢,始皇帝起身,亲自将荀子送了出去,音无只看见颜路从头到尾目不斜视,从容不迫地走在荀子身后,离开了寝宫。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这天晚上,音无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几乎遗忘的从前。潇湘谷又下了一场雨,昏暗的黄昏,雾气弥漫,是她最不喜欢的天气。湘夫人却抱着她在回廊下坐着,听着檐角的风铃声,看着幽暗的竹林深处影影绰绰的影子,这是她最喜欢的事情。
      她靠在湘夫人的怀里昏昏欲睡,却感到檐下的水珠被风吹到了脸上。小小的她伸手抹了抹,然而又有一滴滴了下来。
      “师父,漏雨了。”她仰头看着湘夫人,只看得到她的一半脸颊,上头挂着晶莹的水珠。
      湘夫人低下头,清亮如水的眼睛里是她惯常看见的温柔。她只是沉默地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画面一转,便是阴阳宫高高的幽蓝色穹顶,无数光点漂浮在浩瀚的星空中,她绷着小小的身子牵着湘夫人柔软细腻的手,由她带领着走过通往天象室的那条长长的甬道。她走得累了,湘夫人便停下让她歇一歇,等她歇好了,两人便继续往前走——这条路长得令音无害怕。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天象室的大门前。高耸的大门紧闭着,伏羲女娲两位大神被雕刻其上,人身蛇尾互相交缠,栩栩如生。
      湘夫人蹲下来理了理她的头发,温声道:“音无乖,别怕。”
      她摇摇头,又慢又软地回答:“我不怕。”
      湘夫人便笑了,她一贯这么美,音无那时还不知道怎么形容,后来看的书多了才找出一句足以勾勒湘夫人美貌的词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天象室的门缓缓开启,暖风拂面,惹得音无险些打了个喷嚏。湘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抱了一会儿,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音无以后要乖,要听东皇的话……去吧。”然后放开她,在她背上轻轻一推,示意她进去。
      瑰丽绚烂的天象室深处,东皇太一在等着她。
      音无听话地点头,离开湘夫人柔软的怀抱,独自走向前方。
      湘夫人站在原地目送她进去,音无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湘夫人冲她挥挥手,双唇间吐出的优美声音带着一丝不忍:“我曾经希望你像我……现在却更希望你不要像我。”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她。
      音无从梦中醒来,夜明珠柔和的光透过纱帘映在她的眼底,浅蓝色的,混着檐下风灯漏进来的暖黄色,交织成记忆中的色彩。
      希望你像我,却更希望你不要像我。
      湘夫人模糊的面容随着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复苏,檐下的细雨,雾中的风铃,竹林中模糊的身影,还有她日复一日的等待,这一切都重新明晰了起来。到底,她还是活成了她的样子。
      重帘被掀起,嬴政带着些许冷冽的气息坐到了她的身边,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
      嬴政也没有打算刨根问底,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蜃楼上来信了,这是星魂国师给你的,要看看么?”
      “星魂?”音无抬眼看向嬴政在黯淡的灯下幽晦的面容。
      他点点头,把信递给她,起身拿了两颗夜明珠过来。音无展开折了好多折的绢帛,满以为会看到星魂连篇累牍的叨叨,可谁知道只有四个占满了整张帛面大字映入眼帘:一切安好。音无翻到背面还想寻找其余的文字,可是翻来覆去也只见到那几个字。她下意识地问:“没了?”
      嬴政回答:“没了。”音无无声地笑出来,她摇摇头,把绢帛收好。嬴政低头望着她,问:“要回信么?”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多谢陛下。回信就罢了,音无现在写不了字,若是敷衍过去,他一定又会生气。”
      嬴政也笑:“没想到星魂国师还是这么个小孩子脾气。”
      音无正要接话,却被前来禀报的内侍所打断:“启禀陛下,章邯将军求见。”
      “知道了。”
      “这么晚了?”到底会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音无有些疑惑。
      嬴政不答,伸手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被子:“朕去看看,你接着睡吧。”
      “嗯。”音无也没有多想,应了之后闭上眼睛听嬴政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多时便再次睡着了,全然不知这一晚酝酿着了多大的风暴。
      开春之后音无能下床了,而就在这时,秦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兰池遇刺以来她都不怎么问事,嬴政还是比较忧心她的病情,不像以前那样会与她谈论一些政事,她是等“陛下抓了学宫里四百六十多人要去活埋”都传遍了后宫才知道的。
      学宫里四百六十多人!音无苍白的面色硬生生地青了几分,虽然全未了解事情始末,可她还是立刻担心起在学宫的荀子颜路和伏念,嬴政先前一直没有借口杀掉他们,这下是真的痛下杀手了!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可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这么看着他们死了!音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在身后宫女们“娘娘小心”的惊呼中直接跑去了勤政殿。荀子和颜路他们绝对不能死!——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嬴政看着跪在下首的音无,放下了手中的笔:“音无,你怎么来了?”
      音无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她低伏着身子,努力维持住随时可能走调的声音:“妾听闻陛下要将学宫里的士子们杀掉……”
      “所以你是来求情的?”嬴政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音无听得出里面的冰冷,“开口之前,你就不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让朕非要杀掉这么多人吗?”
      “陛下……”音无的头发垂了一地,她微微抬起头,想从如瀑的发丝间观察一下他的表情,却只看到了他同样冰冷的眼神。
      “卢生和侯生妖言惑众,煽动学宫士子叛乱。与此遥相呼应的,是儒家余孽伙同六国贵族在桑海同时掀起的乱潮。”
      音无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怎么可能!”
      嬴政平静道:“难道朕还会骗你?”
      “不可能的陛下!儒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这些人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滔滔,然而却极少真有担待。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充其量就是做做文事谋划,愚弄黔首一番,断无举事作乱的胆魄!纵观古今,那些曾掀起乱潮的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儒家不问政事百年,怎么可能突然犯上作乱!陛下明察啊!”
      嬴政缓缓地走下坐榻,站到音无面前:“你说的是很对,可是也别忘了儒生们那张嘴也是颠倒黑白的利器啊。何况……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岂能姑息?”
      音无再次磕了下去,额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几乎是在哀求:“那陛下放过荀夫子、放过颜路先生好不好?荀夫子不过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桑海之时便已是多年不过问世事,本是颐养天年之时却被牵扯到这件事里,实在无辜!他天下闻名,德高望重,如果陛下将他也杀掉,会在史书上有永远抹不去的污点!颜路先生本就与世无争,在齐鲁三杰中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他根本无力威胁社稷……何况夫子和颜路先生是音无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现在的音无!求陛下看在音无的份上,能不能饶过他们?”
      音无因为紧张而滑下的汗水、磕破了额头流下的血还有不断涌出眼眶的泪水将她的脸都糊得花了。她一遍遍地磕头,求嬴政放过他们,几乎要昏厥过去。
      嬴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蹲到她面前,抬起了她的头:“丽妃,还记得当初朕对你说的话么?”
      什么?音无愣愣地盯着他的脸,一滴泪水滚出眼眶,滴在他的手上。
      嬴政看了看那滴微红的眼泪,叹息似的说:“既然你不记得了,就只好由朕再重复一次了。丽妃真不愧是韩非的女儿,朕真是唯恐你日后会做出与他当年一模一样之事。你当日说,岂敢。”
      “妾……”音无睁大了眼睛,嗫嚅着竟无言以对。
      嬴政看起来有些失望,他抬手摸了摸她磕破的额头,语气温柔:“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了,为何你还要做出一模一样的蠢事呢?”说罢他将音无往地上一丢,话语里又见强硬,“在咸阳煽动叛乱的这两个人还是湘夫人你带回来的,东皇太一派人传书说这两个人本该是直接下狱,你却将他们带去了学宫,酿成了这起灾祸,朕都还没治你的罪,你倒还敢为别人求情?”他的声音低沉,有股慢慢升起的威压。
      音无如遭雷击,她忍着疼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陛下,这……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是东皇阁下要我带他们来的!我根本就……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怎么是这样的呢?东皇太一当初不是这么告诉她的!
      “丽妃,如果这段时间你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寝宫,朕本决定不动你,可是为何你偏偏要来呢?你为朕做了那么多事,为了保护朕甚至险些丢掉性命,到现在都缠绵病榻,朕并非不感念……但还是可惜了。朕最恨的便是背叛,音无你又背叛过朕多少次呢?”他重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难道还能不清楚吗?他那么爱丽姬,她又是什么结局,她还会不知道?是她自己忘了。音无眨了眨模糊的眼睛,又想哭又想笑,她做的一切,竟然换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给她致命一击的不是她自己的天真,而是东皇太一,她的老师。星魂说得太对了,东皇太一早就放弃了她,直到最后她都一直在证明她就是棋子这样一个事实,可她过得太安逸,她忘了,那些背叛从未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所谓的报仇,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笑话,她没有将任何人推入深渊,她只会孤独地溺死在那片她自己造出的黑暗中。她救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可现在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太晚了,已经太晚了……她太累了,累得都不想再反抗了。
      嬴政低头望着音无慢慢地撑起身子,慢慢地调整姿势跪到地上,再慢慢地行礼,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一把钝刀,可以割到他的心上——当年丽姬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说着同样的话。
      “妾无话可说……请陛下赐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十一章 雪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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