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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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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依旧缓慢行走,步履轻盈,似乎只是在欣赏周遭风景。约摸两个时辰后,他已经将镇上大大小小的街道走了个遍。心中有了地图,这才满意地准备往回走,好找间客栈入住。
这时,忽然有求救声传来,听上去是个年老的妇人。素还真循着声音快速过去,便瞧见巷子里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孩子,泪如雨下,一副惊恐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老夫人,请让劣者看看。”素还真一身儒雅气息太重了,老妇人不自觉就止住了动静,任素还真给孩子把脉。素还真心下了然,手掌抵上孩子的胸口,输了些真气进去,不多时,孩子就面色红润起来,继而幽幽转醒。
老妇人不停道谢,拉着孩子要给素还真磕头,被素还真伸手扶住。“老夫人如若方便,就给劣者讲讲您方才口中提到的‘谈先生’吧。”
原来方才老妇人在求救时,一直在念着:“求谈先生保佑,救救我家孩子!”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老妇人便邀请素还真去家里坐坐,好生款待一番。素还犹豫了一下,便跟着去了。
老妇人将小孩儿打发去玩,给素还真冲了一盏不算太坏的茶,这才慢慢讲起来。“在镇子外面有一大方荷塘,二十年前的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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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仙镇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不是春节,不是元宵,不是中元,也不是重阳,而是中秋。因为不知从哪一辈开始流传,说临仙镇是月神降临过的地方,是月神在守护着镇子。
因此,每年的中秋节镇上都热闹非凡。吃月饼赏月自是不可少,但是亥时过后,几乎全镇的人都倾巢出动来外面游玩。
而那一年,临仙镇却发生了异常。七月开始,有不少人得了怪病,刚开始只是身上发痒,但越挠越痒,什么药物都不起作用。不出几日,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乎全身都被挠得血淋淋的,但是根本感觉不到痛,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去挠。只消半个月,人就会全身见骨,这时候才会活活痛死。越来越多人染上了这种病,这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镇上闹瘟疫了!
临仙镇太平了数十年,突然某天就爆发了瘟疫,人心惶惶,整个镇子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镇子外面有方巨大的荷塘,临岸十丈之外便是无穷碧的荷叶。往年六月就已经荷香盈袖了,而今年已经临近中秋了却还没开花。众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遭的变化,连荷塘都被一种不祥的气息感染了,恐怕那有月神守护临仙镇的传说当真只是传说吧。
后来,有个染上了瘟疫的小孩儿跳下了荷塘。镇上所有人都知道,临岸十丈之内只有水,并且是很深的水;十丈之外是荷花,却没人能够触碰过。目睹了此情景的人没有一个去救这个孩子,不是因为大家心狠,相反的,只是想让这个孩子早早解脱。
然而中秋节前一天,这个本该沉在水底的孩子奇迹般地回来了,还带着一朵半开的白莲。
“有个好看的大姐姐......不对,是大哥哥救了我!荷塘那边有神仙呀,他会救我们的!”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若是真的有神仙,早该救了他们。但是他确实活着回来了,又使人十分怀疑。
于是,今年的中秋再没有往昔的欢歌笑语,只有沉沉的死亡气息。但外头依然热闹,因为有很多人聚集在荷塘边上,想要和小孩儿一样跳下去。他们的家人哭着追出来,实在没法,连健在的人也想跟着跳。
如若死了,那是解脱;如若活了,那是运气。
但是没有人跳。借着明亮的月光,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有莲花在盛开,四溢的清香似乎有魔力一般,身上的奇痒渐渐不再那么难受。
众人惊叹之际,荷塘里又传来一阵声响,有耳聪的人说道:“似乎是船。”于是众人便屏息凝神。
半晌之后,荷水分界线上的荷叶向两边自动分开,有一位玄衣白发的人立在一篙竹筏上穿过来。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他俊秀纤长的身影更加虚无缥缈。
明明没有撑杆,竹筏却呈直线缓缓前行。待竹筏靠岸,玄衣人将筏上的莲花抱了满怀,脚尖一点便飞身上岸。这时方才看清来人样貌,削瘦的脸颊,极薄的嘴唇,本是刻薄相,但飞眉凤目极为出彩,给本来凌厉的样貌平添七分妖娆。
他走到一个没染上病的妇人身前,将莲花递给她:“劳烦将花瓣摘下,用雨水熬制成汤分食给众人。然后将花蕊分给每家每户各两根,投入到自家水井。三日之后才可饮用井水。”
他说话的声音略微高亢,却让人听得很舒服,仿佛余热未散的天气里吹来一阵清风,有些冷,有些淡,有些香。
说罢,便和来时一样,足下一点便踩上了竹筏。人们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有人急忙问道:“请问你是谁?”
那人在身影没入荷塘之前答道:“单名一个谈字。”
众人按照他的说法做了之后,只半月不到,全镇上再也没有一个得病的人,连那井水也越发清甜了。
镇上所有人都对他感激不尽,便尊敬地称呼他为谈先生。自那以后,每年中秋都比往年更加热闹,甚至有人开辟了去荷塘放花灯的习俗。于是人们纷纷效仿,起初只是单纯地放花灯,后来便在花灯上写上自己的愿望。不求能够实现,只求一个念想。
原来大家不知不觉已经将谈先生当作那位守护临仙镇的“月神”了。
有人试图穿过那片空着的水域进入荷塘,却像被一道天然屏障阻拦似的,无论如何进不去,无一例外。且荷塘终年碧色,哪怕寒冬凛冽,也照样苍翠欲滴。于是人们对这位谈先生的猜测更加众说纷纭。
此后十五年,这位谈先生都没有再出现过。但是习俗依旧,有时候还会有小姑娘去荷塘边上还愿。
到第十六年的中秋,人们第二次见到了这位谈先生。
这一次,是有歹徒混迹人群中试图取财,在暴露之后意图杀人灭口,却被人目睹了全过程,惹得热心群众要联手将他们擒拿。然歹徒的同伙却不少,他们干脆破罐子破摔,挟持了几个少女,准备一路杀出重围。
歹徒手里有刀,已经有不少人受了伤。官府的人迟迟未到,许是被人流堵住了来路。
有个少女哭得厉害,歹徒心里又急又烦,一刀下去要取她性命,却被突然飞来的树叶打落了刀,紧接着,所有歹徒都被飞来的树叶点住了穴道。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众人霎时间噤了声,片刻之后才有人惊呼:“快看啊,是谈先生!”人们便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见明月之下,一道颀长的人影立于飞檐之上,衣袂随风而动,似乎要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隔得这么远,又是背着月光,按理说不该认出那是谈先生才是,可是大家都知道,那就是谈先生。哪怕已经过了十六年,哪怕当年见过谈先生的人不算特别多,哪怕没见过他只是听过流传的关于这位谈先生的只言片语,人们依然认得。
不知是谁起的头,便纷纷有人祈求道:“请谈先生现身一见。”
于是那位谈先生便下来了。人们后来猜测,这位谈先生只是看上去冷冷的,其实很温柔。
依旧是玄衣,依旧是银发,依旧是黄玉勾之上坠着两朵水晶莲花。
当年见过谈先生的人,有的已经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有的已经从妙龄到了迟暮,有的甚至已经归为黄土,而这位谈先生却依旧是以前的模样。哪怕只见过他一次,就生生记得他的模样。
许是这位谈先生不喜人多的地方,他一路走着,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薄唇紧抿,不苟言笑。街市上人虽多,却自动为谈先生让出中间三尺宽的小道,让他可以自由行动。方才被救的少女太过激动,想要上前道谢,却又不敢上前,生怕唐突了仙人一般的谈先生,只敢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可是终究不遂她愿,脚下踩到罗裙裙摆,便踉跄着扑向前方的人。实在来不及收手,只听“呲啦”一声,谈先生的衣袍便被撕下一大截。
“嘶......”众人又停下脚步,脸上各式表情。
少女攥着那截衣袍不知如何是好,眼眶中泪花打转,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却见谈先生回身,轻声说道:“我不怪你。”
“谈,谈先生,非常抱歉!我家是开绸缎庄的,让我赔您一身衣裳吧!”
谈先生下意识就要婉拒,见少女眼泪落个不停,众人也停下看他,只好应了下来。
店主是明白人,见谈先生那身衣服便知是好料子,只管拿了最上乘的布料来给谈先生挑选。眼下子时将过,谈先生问他:“我还有要事在身,等不及做身衣服,有没有成衣?”谁知店里只有一身红色衣裳是现成的,谈先生凤眉微蹙,旁人又说:“谈先生您生的白,穿红色好看!”
谈先生提着一个不小的纸盒出来时,等在店门外的“爱慕”者们纷纷傻了眼。如果先前那身玄色衣裳让谈先生看起来仙气满满,那这身红色衣裳便是让谈先生风华绝代。
只是还没等旁人看够,谈先生便消失在街市中。
“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谈先生。”老妇人眼中满是憧憬,素还真抿了一口茶,笑道:“若有心,总会见到。”
老妇人看了素还真一眼,会意地点点头。这个“有心”,倒不知道是谁的心了。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老妇人起身作揖,素还真温和地说道:“名字只是代号罢了。您若是愿意,便称呼我素先生吧。”
素还真见老妇人愣住,又是温和一笑,“劣者还有急事,不便继续叨扰,就此别过。”
走出了妇人的家,心脏才快速跳动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就是莫名的心情大好。
照着路人口中的地址,素还真很快便到了镇外那方荷塘。
果然不出所料,荷塘中的确设了结界,但这种结界只对普通人有效。
素还真飞身进入荷塘,脚尖踏着荷叶借力前行,衣袂翩翩,白发飞动,远处有小孩儿兴奋地叫道:“有神仙飞过去啦!”
荷塘绵延数里,荷香四溢,素还真忽的就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斜眼看他说:“你这个莲花精。”
甫一落地,便被眼前景象夺去注意力。只见荷塘尽头五丈开外有一栋小屋,小屋被红白两色的花团紧紧簇拥着,红梅和白梨各占一边,皆是绵延出去一眼望不到头。屋前有一个精致的院子,院子里各色鳞托菊开得正茂。院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架古琴。
一处方见四时景,当真如外边的人所说,这里怕是住着一位仙人吧。
素还真心绪飘远之际,便闻得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不轻盈,沉稳得很,和他清冷又缥缈的声音截然不同:“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
于是素还真这才转过身看向来人。
白如雪的层层梨花之中,有一道身影由模糊渐渐清晰起来。先前只听外人描述,素还真的确没有办法想象谈无欲穿红衣的样子,现下当真见到了,他却有些怔忡。
素还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谈无欲。一身红色华服,及膝的银色长发不再用以前的金钗束起,也不见坠着的两朵水晶莲花。一手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一手捏了一朵半开莲花的花茎。如果这身装扮已经让素还真吃惊不小,那么谈无欲眼上缠着一条遮了眉眼的五指宽的红绸则更是让他讶异。
许是退隐的日子过得平静舒坦,所以面部比以前丰润了点,显得颧骨不再那么高,使得人看起来不再那么清瘦。只是不知那飞眉凤目是否依然是以前的模样。
原来除了黄衣和玄衣,谈无欲也穿别色的衣服么。
眼上虽缠着绷带,谈无欲的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精准,总能适时绕开枝桠。走出花林,谈无欲在离素还真一丈开外的地方站定,道:“不知到访者何人?”
素还真欲走上前去,却又收回了脚步。微风吹起,有些许花瓣掉落在谈无欲撑着的伞上,待他发带轻扬,素还真这才看清谈无欲满头华发是用一条红色发带束起。素还真站在原地,拂尘轻轻一扬,不轻不重地说道:“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