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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拾柒·霒·油桐小记 ...

  •   (1)
      又到了油桐花盛开的季节,一树霜色薄胎般的花朵开得热闹。清风摇叶,落英似雪,纷纷扬扬,撞入大开的格子窗内,铺了一地的缥白。

      有小朵的落花被吹得远了些,落在了矮桌之上,渲乱了白纸上未干的墨迹。跪坐矮桌之前的女子放下笔,随手拈着被墨色浸污的花朵,眉目之间闪过些许厌色;微蹙的眉心让她本就覆着一层愁云的秀美脸庞更显幽怨而凄美。她站起身,行至窗前,随手把手中的油桐花掷出窗外,而后拉着窗框,准备把窗子拉上。

      忽而,她的手顿了顿,窗外的油桐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名男子,正痴痴地望着她。他手上托着一朵脏了的油桐花,胸口一痕鸦青的墨色突兀地出现在整洁的卵青色和服上。

      女子皱了皱眉,没有来地一阵心烦意乱,而后重重地关上了窗子。
      (2)
      油桐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清雅的和室之中,白色的花朵在榻榻米上铺了一层的缟素,如霜似雪依然如故。

      女子跪坐在屋子正中,藤色唐草并流云纹样的长裳铺展如扇,托着一匹未梳起的青丝披散肩头,如云如雾。她微微垂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和服遮挡不住的高隆的腹部,脸上愁色更浓,一双美眸泫然欲泣。

      拉门突然猛地被拉开,一上了年纪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和室,又急匆匆地关上了门。她跪倒在女子跟前,急切而惊惧:“由泽大人,您快走吧,族长派的人马上就来了……”

      她话音未落,和室的大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门外的光线被男人们壮硕的身形挡住,只留下丝缕的残光漏下。他们不由分说便闯进了屋子,将那老妇人扭绑拖走。

      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由泽大人,族长有请。”恭敬的语气掩饰不住倨傲与不耐,尽是不容违抗的强硬。

      扶着腰,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走吧。”
      (3)

      古祭源神社的暗室密不透风,即便室内只点着一盏晦暗的油灯也让觉得气闷不已。族中高层与神社高级神官们环室而坐,严苛而厌恶地审视着跪坐在密室的正中的女子,犹如审判最不可饶恕的罪人。灯影晃绰,映着墙上的人影扑朔诡谲似鬼魅亡灵。

      “由泽,不要再抵抗了,告诉我们,”最上首的中年男子低声开口,“这是谁的孩子?”

      慢慢地抬起头,她一眼便望见坐在族长身后穿着卵青色和服的年轻男子。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不安而焦虑地捏紧了拳头。

      她垂眸,终是沉默。
      (4)

      “啪!”清脆的耳光声想起,年轻男子被扇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脸,挣扎不起。

      “孽子!”中年男子仍不善罢甘休,指着他破口大骂,“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身为族长的儿子,你居然和「雨山巫女」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父亲……”男子跪伏在中年男子的脚边,哽咽着不能言语,不知是悔是怕。

      “夕绘大人马上就要「崩溃」了,如今由泽又失去了纯洁,再也举行不了「大祭」,你是要长青山彻底毁灭在「黄泉」中吗?”中年男子继续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他伏在地上,反反复复只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颤抖。

      “罢了,”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终究不忍,他深深叹气、疲惫不堪,“为今之计,只有「婚契」了……真树,你来当「伴」吧……”

      “父亲!”男子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是唯一可以弥补的方法……”闭上双眼不再理不成器的儿子,中年男子踱回主位坐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你犯的错,你来承担。”

      “父亲!”男子膝行至父亲跟前,深深俯首,“父亲,我还不想死……”

      “……真树,起来,像个男人一样,面对自己的罪行。”中年男子沉声厉喝着。

      “父亲,让我来吧。”内室的拉门突然被打开,一名比真树稍显年长的男子跪在门边,声音冷静,“让我代替真树,成为「伴」吧。”

      “睦树,你……”中年男子惊讶得不知如何开口。

      “真树犯下这种大错,都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及时发现、及时制止。若要追责的话,我也难辞其咎。所以,就让我成为「伴」吧。”他低低叩首,长跪不起。

      “哥哥……”真树痛哭不止。
      (5)
      那一日,一场婚礼与一场葬礼同时举行。

      古祭源神社深处的密林中,一身素服的她跪坐在土坑之中。坑底垫着的席子粗糙而冰凉,不知这种冷意与「黄泉」相比,哪一种更加寒冷入骨?

      她抬头,然而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却再没出现在族长身后。

      她看到族长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围在土坑周边的神官一铲一铲,开始往坑中填土。

      她低头,紧紧地护住肚子,任尘土打落满身。

      (6)

      交加的风雨肆虐了七日七夜,仿佛要将整座长青山拖入冥界。即使对于常年阴雨的长青山来说,这样漫长而淋漓的雨水也属罕见;以至于雨定初晴之时,小镇中的居民都沉浸于一片欢腾的喜悦之中。

      “爆发了!「黄泉」爆发了!!——”惊恐惨烈的嚎叫打破了欢庆的气氛。

      城户族长带着众神官向着古祭源神社深处赶去。只见漆黑的水源源不断地新堆的土丘之中喷溢而出。

      族长皱了皱眉,命令将土丘挖开。

      土坑已经挖得很深了,却迟迟不见七日前被掩埋的女子的遗体。当坟头被整个挖开之时,众人才赫然发现,黑水竟填满了整个土坑;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黑水之中居然半浮着一个婴儿。

      “这是……城户由泽的孽子吗?……”有人刚说出口,就被族长利利的眼神封住了口。

      他沉默地看着「黄泉」之中安然沉睡的婴孩,良久才低低一叹:“由泽,你无论如何都想保住这个孩子吗……”

      而后,他拿来一块半旧的麻布,将那女婴从黑水中小心翼翼地抱起,一边自言自语道:“但愿,你能完成你母亲未完成的,给这个世界带来永远的安宁……”

      女婴无声地在他怀中酣睡。

      黑水渗入地底,再也不见。

      (7)

      油桐花年年花开却又岁岁不同。曾经在林中幽居的女子早已消融于地底那片广袤的黑海,曾经错爱的人也已子承父业儿孙满堂。时移世易,林中小屋换了主人,换上了更加精美的装饰,却依旧更换不了无情的命运。

      当年襁褓中的女婴年纪渐长,眉眼之间也出落得与她的母亲愈发地相似。只是与小屋前任主人那种愤世嫉俗的愁怨相比,她更多了几分从容与平静。

      她也喜爱,在油桐花盛放的季节里凝望那一树繁花,只是,那更加辽远深邃的目光,让人时常弄不清楚,映在她眼中的,到底那白皙无瑕的花朵,还是花树之后那遥远的尘世湖。

      “宁世大人。”因着「侍」的身份,阿贞是长青山镇中唯一一个能不受限制出入这间小屋的人。

      “过两天就是您十岁的生日了,”她跪在宁世身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包裹打开,将做工与包装都堪称绝品的人形娃娃轻轻推至宁世面前:“这是族长为您准备的……”

      “拿回去。”她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一向淡漠的语气难得带上了几许不易察觉的厌烦与不耐,“我不喜欢。”

      “唉……”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孤冷的少女的反应,阿贞倒也没有特别的惊讶与失望,只是看着礼盒中的精致娃娃,略有些不甘心地劝说道,“我知道您很排斥,只是这也是族长的一番心意……”她觑了眼宁世,试探道,“这个娃娃,可是族长一年前就托人去京都的订做的,要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和做工,就是为了在您生日这天,让您能高兴……您确定,不看一眼吗?”

      宁世背着身子不答。

      等了许久,见宁世似乎铁了心不肯收下,阿贞只得叹了口气,准备收拾好礼盒,完璧归赵。

      “阿贞……”

      低微的话语让妇人回头。

      “放到架子上去吧。”

      “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善良的妇人乐开了花。

      (8)

      新的「大祭」即将在清晨举行,可是,被选中的「伴」却失踪了。族长城户真树与众位元老围坐在古祭源神社的密室中,愁眉不语。

      内室的白烛越烧越短,淌了一地的烛泪,终于有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如今,就算派人去追回城户政司也来不及了,不如在年轻人中再选一个「伴」出来。”

      老者的话很快赢得了一片赞同之声。族长真树,却迟疑不决。

      他依稀记得那日无事,竟鬼使神差一般走去十多年都不曾踏足的旧地。无意间看到了站在林荫深处的政司,他痴痴地望着那株油桐老树,目光纠结而陶醉。

      他一怔,刹那时光回溯,昨日重现。

      他知道,政司看的,绝对不是那白得剔透的油桐花。

      而宁世也在此时出现在窗口。她并没有急躁地关上窗子,而是毫不顾忌躲避、目不转睛地向偷觑者看了回去,坦荡而冷漠;看得年轻人尴尬地收回了目光,讪讪离去。

      目击了这一场邂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暗中看紧了政司。然而一连几月,年轻人都没有出格的行动。想想他也释然,政司在城户一族家的地位不比他,是没有胆量对神明一般的「雨山巫女」做出什么事情的;而宁世比她的母亲更加平静淡泊,也更加冷情和孤立。

      如此一来,此事也算了结了。

      可也因为有此一节,在为「婚契」选择「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政司。到底是为了「大祭」的完整性,还是疼惜宁世,亦或是为了完满当时自己来不及表达的情愫与心愿;多少私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今,城户政司失踪了,这让他愤怒的同时,也深深地失望。

      “就这样吧……”他思量再三,终于同意了。

      “不必。”清冷的声线如早春时初初消融的冰雪,悄然无声地浸入密室,带来一室清凉。

      拉门被缓缓打开,宁世在阿贞的陪同下从容不迫地踱进室内。她依然穿着旧日里常穿的和服,冷眼看去仿佛黯淡的白光浸入阴晦的内室,纯粹得有些扎眼。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密室正中,面对环坐的长老们面无惧色:“不必挑选新的「伴」。「大祭」,就算没有「伴」也能顺利举行。”

      他一阵恍惚,宁世淡泊清雅的身影与多年前在这间屋子里,某个同样平静的残象重叠。只是,由泽的平静无畏,是视死如归的淡漠;而宁世,却更近于对屋中高层的视若无睹的桀骜与不屑。

      “……这样、不好,宁世,”被震慑许久,他才犹豫着开口,“你的灵力太过强大特殊,即使有大量的「镇」辅助,也不一定能保证「大祭」成功,只有同时送上「伴」……”

      “自古以来,就没有同一天举行「大祭」和「婚契」的先例。为的就是在巫女即将「崩溃」而后任巫女因意外不能继任时有还转的余地。”她转目看着他,目光直透人心,“您应该最清楚这样做的必要性。”

      他语塞。

      “……可是,直到「婚契」完成,「大祭」的仪式才算完整。”憋了许久,他才想出一句不怎么有力的反驳。

      “仪式是否完整从来都不是「大祭」的重点,镇压「黄泉」才是唯一的目的。”她语气温和却寸步不让,“您为什么在这时候选「伴」?又为什么这么重视「婚契」?是真的为了「大祭」,还是想寄托些什么呢?”

      “城户宁世!”他低喝着,一连串的发问几乎击溃了他的理智。

      “……一个人前往尘世湖「隐世」,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她慢慢走向族长真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您一定会同意。对吧?”她俯身靠近他耳边,垂目低喃,“因为,这是你亏欠的……”龈齿轻碰,有喑哑的细响,“父亲……”

      嘴唇刹白,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剧烈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宁世洒脱离去的背影,说不出半句制止的话。良久,他握得发白的手才脱力似的松开,他深深叹息着,终于妥协。

      (9)

      天色尚未明亮,仰头透过林间的薄雾,依稀还能看到明月缺失的一角。屋内灯火通明,宁世安然跪坐于妆台之前,任阿贞摆弄着自己逶迤及地的长发。层层叠累交错垂覆的十二单祭服自肩头披下拖延铺地,红白相间的主色把极喜极哀的冲击拿捏得恰到好处,犹若一件华美的殓衣。

      阿贞捧着她那一头青丝,认真而虔诚地梳理着。一向爱唠叨的她今日竟反常地沉默着,时不时地还偷偷按了按眼角。

      “阿贞,”宁世早已从镜子中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这是迟早的事,没什么可难过的。”

      “宁世大人,如果那时候您跟政司一走了之的话,那该多好啊!”阿贞终于忍耐不住,道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感叹。

      宁世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窗口那株绿叶成荫的油桐。

      她的沉默早已在阿贞的意料之中,这位巫女大人自小便心深似海,即使常年陪在她身边,也从来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阿贞稍稍平复的情绪,强颜欢笑道,“这个季节,连您最爱的油桐花都看不到了,真是的……”

      “盛开的油桐花,对巫女来说,是诅咒……”她淡淡地回应着,听不出悲喜,“所幸,我的油桐花,从来都没有开过……”她慢慢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阿贞,“阿贞,你知道吗?”她轻轻唤道,“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会有愿望的。”

      心头涌上无限的怜爱与悲哀,阿贞慈祥地问道:“您说。”

      “……”她不答,凝滞的目光却一点一点地软化柔和。渐弱的烛光映入一泓秋水中,晕开暖黄色的光,她抿唇,微微勾了勾嘴角。

      (10)

      阿贞目送宁世的背影,逐渐隐没在夏末早秋的晨岚中,终于克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那从出生起就被命运抛弃的宁世大人;她那温柔沉默却睿智勇敢的宁世大人;她那当做女儿一般心疼呵护的宁世大人,今日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了,永远都见不到了!

      如此,失去了唯一的牵挂,又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连丈夫也早亡的她,如何能在这个冷漠而残忍的家族中活下去呢?如何能够那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阿贞,你知道吗?就算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会有愿望的……”

      天光寥落如破碎阑珊的石笼灯火,割裂岁月光阴的片刻静谧安好,勘破炎凉跌宕的尘世中每一场时过境迁的浮华与虚妄。

      阿贞用手背印了印眼角,止住了泪。她从袖子中掏出一条白绫,挥手抛出,挂上门口那株老树的树枝。心不在焉地将白绫打了个死结,她将自己的脖子套了上去。

      “宁世大人,您不要怕,那儿,也有我服侍您……有我、陪您,直到您实现您的愿望……”

      她喃喃地说着,蹬开了架高的走廊地板。

      “我希望,在我之后,再也不会有「雨山巫女」。”

      ……

      似有所感一般,远去的宁世突然回头,眸中碎光如粼。朝露寒雾隔绝了她的视线,如新纺的素纱蒙昧了久远的故梦;白色的落雪白色的落花,连绵似白色的长绫垂坠于树梢,折落昔年覆满了白霜的微凉记忆,缄默而纯粹,却细腻得让人不忍拂拭翻看。揭开蒙尘的轻纱,才识破良辰美景皆虚幻,始觉花开花落终孤凉,不过是孑然一身,独自在红尘中闯。

      她转身,没有再回望;路,始终在她脚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拾柒·霒·油桐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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