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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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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小燕一路叫着,一路向半山坡上看林人的小屋跑来。五兵卫停下手里磨刀的动作,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当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扑到他一臂距离之内的时候,顺手一扬,给了自己女儿一巴掌。10岁的女孩子脚步不稳,被打得跌出去几步,撞在柴草堆上,但是没有象以往一样放声大哭,一轱辘爬起来凑到五兵卫脚边,嘤嘤地说:“爸爸!草丛里有个死人,会说话!”
“胡说八道!死人怎么会说话?”五兵卫抬起手肘推开女儿,往刀锋上啐了一口,继续在缺了口的磨刀石上打磨。小燕拖住父亲的衣角,支愣着脑袋不做声。自从上次告诉她人身上有血就是要死了,她就老是大惊小怪,连看到穿红衣服的人也要嚷嚷几声。不过,虽然千驮谷是个很宁静的小地方,除了一座小庙和几所看林人的小屋就没有别的人烟,但是兵慌马乱的时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他用衣角抹了抹磨好的刀刃,眯起眼睛在初冬单薄的阳光下欣赏自己的手艺。
决定了。就用它好了。比菜刀结实,也更顺手。虽然自己家道早已没落,到底也是武家出身,从小正式学过两下子。五兵卫从稀疏的林间望向山谷中的寺庙。距离那么远,也可以嗅到猎物的气息。听说有一个得了肺病的青年为了躲避战乱在这里静养。
那天带着女儿担着柴草到寺庙去卖,交付完毕,他去厢房边的井台上打一点水喝,听见纸门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有人爬行的声音。接着门突然拉开,一个相貌清秀而消瘦的青年急急探出头来,定睛看到五兵卫,目光慢慢黯淡下来,靠在门框上微微地喘。小燕突然尖叫道:“呀!血!血!”青年的衣襟和手中的布帕上都沾满了暗红色的腥浓液体。五兵卫拉过女儿藏在自己身后。不是害怕她被传染,而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是一个捕猎者的基本功。
青年看着小燕,疲惫地笑了一下:“小妹妹,你从哪里来?”虽然疾病已经进入骨髓,一点点侵蚀了他匀称灵巧的肌体,但是右手指关节和虎口处的老茧,清楚地表明一个剑客的身分。五兵卫没有直接回答,浅浅地鞠了个躬,说:“少爷,乡下女孩子不懂事,惊扰你了。”说话的时候,他偷眼往屋里望。两口浅浅的小箱子,几件普通的布衣服,没有家纹装饰。值得动手吗?很难说。现在外头这么不太平,即使大户人家的子弟也常打扮得普普通通,生怕招来盗贼的注意。不过,横放在榻榻米旁古雅的剑鞘里的长刀,应该是值钱的真货色吧?
“这位大哥,”青年喘息稍定,团起布帕,用干净的部分擦着衣襟前的血迹,一边问,“你们下山来时,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进谷来?”
“少爷在等什么人?”五兵卫试探道,“小人这次没注意,下次一定帮您留心。”
青年淡淡地一笑:“算了,没什么。小姑娘,喜欢这个吗?”微微颤抖的手,递上一只纸鹤。小燕把着父亲的腿,好奇的望向青年手里的东西。五兵卫接过纸鹤塞进女儿手里,对着青年一躬身,小燕怯生生地握着还带着体温的纸鹤,半张着嘴呆看青年柔和纯净的笑颜,竟然忘了道谢。他们走在回家路上时,五兵卫一把夺过已经被女孩子把玩得皱软了的纸鹤,擅了她一巴掌,把纸鹤丢向深谷,啐了一口。小燕“哇”地大哭起来。
今天同样挨了打的女孩子并没有哭,仍然眼巴巴得望着父亲。五兵卫插好刀,站起身说:“走,看看去、。”他大步走在前面,女孩子闪着惊慌而兴奋的眼神,小狗一般碎步跟上。
这个人看年纪大概还不到20岁。不知为什么没有走进谷的正道,他的衣服早就被灌木刮烂,仅有的行囊空瘪如他细瘦的身体。和他头发同样颜色的液体从左臂缠绕的纱布下洇出来。五兵卫抓住他的发辫把他的脸翻过来,赫然看到左颊上横贯的十字形刀疤。在高烧的焦渴和恍惚中,他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双手紧抓住一把用旧布绳缠着的刀鞘。五兵卫暗忖,不知此人是否是寺里的青年在等的人,也许可以邀功,多少请点赏。他这么想的时候,悄悄伸手去拔刀柄。突然,少年唰地睁开眼,双膝一夹刀鞘,右手已经把刀架在了五兵卫脖子上。
“大人!大人!饶命!”五兵卫不顾女儿正在旁边,顺着刀身的走势慢慢跪下来。
“你是谁?”少年哑着声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千驮谷。小人五兵卫,是替滨田老爷看林子的。”
见他身上没有带武器,少年满脸歉意地收回长刀:“抱歉,生逢乱世,在下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五兵卫退回半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问:“大侠从哪里来?上哪里去?”
“在下是个流浪人,没有去处,不知哪里能讨扰几天,等在下伤愈就会上路,不会多打搅。”
小燕悄悄摘下少年肩上的一根落发,对着空中傻傻地看着,突然叫道:“哟!红头发!”五兵卫捶了小燕一拳:“瞎看什么!领你大哥哥回家。”
妻子阿玉见丈夫领了陌生人回来,惊惧地开口想说什么,望见丈夫正在攥紧的右拳,又吞了回去,小步跑屋后去准备米粥。少年沉默而谨慎,除了说这伤是前阵子在军队里混饭时留下的以外,对于自己闭口不谈。他喝过粥就在柴房的稻草堆上坐下,靠着柱子抱着长刀闭目养神。小燕的好奇心被这新来的访客吸引了,一连几天都不再追问寺里会折纸的大哥哥什么时候再折纸鹤给她的事情。
2天后少年烧退了,人也精神一点,就帮着阿玉烧火,或者默默坐在地上,伸直了腿,用右手在大腿上搓捆扎柴火的稻草绳。有时也用稻草扎个小狗或小人什么的给小燕,惹得那女孩子就象上了勾的小鱼一样在少年身前身后转悠。
阴郁的天空开始下今年第一场雪。厚厚的雪毯吸收了鸟兽的啁啾。五兵卫夜半醒来,只要稍加注意,仿佛就能听见寺里那青年断端续续的咳嗽声。他最近跑寺里特别勤快,因为他感觉到那青年的日子不多了。必须精确计算他的财物和他自己的消耗,不能等到他的钱财用尽才动手,弄得自己空忙一场。每次那青年都会用布帕捂着嘴,忍住咳嗽,膝行到厢房门口,和气地和他打招呼,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生人进谷来。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靠强打起精神闪现一点生气的眼睛,一次又一次被失望抹得黯然神伤。掐指算来他进寺修养也有2、3个月了,应该会有家人送钱来给他。他等的是那个吗?还是眼前自称无来历的少年?
看着少年渐渐痊愈,脸上开始有了红润气色,大雪封山的冬日和小燕在屋里玩捉迷藏的游戏,从来不提要找什么人的事情。如果不是须臾不离身的长刀,看上去和田舍间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
有时五兵卫看他们玩一阵,咪一口清酒,半闭起眼睛估摸那把长刀的价值,和偷袭那少年把它据为己有的可能性。想起脖子上冰凉的感觉,他放弃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一阵紧过一阵地下。进谷的山道上,积雪足有半尺厚,只有走兽的足印划破白雪一望无垠的单纯。一天天掐指计算的结果,五兵卫决心,不能再等了。
长老看到五兵卫捧来的梅枝,惊喜过望:“啊呀,麻烦你到雪那么深的山上去剪,辛苦了吧?”托出几枚铜币,一定要五兵卫收下。五兵卫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阵,终于放进了袖袋。从长老屋里出来往后院走的时候,他掏出铜币,轻蔑地抛进许愿池。这种老穷酸,无论嘴巴上说的怎么好听,拿出来的就是这么不象样的东西。今天,不是和他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咽下一口唾沫,侧耳倾听围墙外的声音,然后扒开竹编篱笆的缝隙,满意地看到,月光中,小燕正象他教的那样等在后院的围墙外,脸冻得通红,两只长满冻疮的小脚不停地在雪地里捣腾。按照计划,他拿了值得拿的东西,抛给围墙外的女儿,然后向长老报告他房客的死讯。混乱之中没有人会注意少了什么。即使注意了,也不会在他身上发现。
怎么解决掉那个病弱的青年呢?为了保险起见五兵卫的蓑衣下还是藏了长刀。不过任凭他曾经是多么了不起的剑客,现在一个枕头就行了吧?
推开后院的门,厢房里仍然亮着烛光,隐约可以听到喘息和咳嗽的声音。一个枕头肯定够了。
“这么晚了,小燕会生病的。”门边传来低低的话语。
五兵卫暗暗吃了一惊:“谁?”
雪地里平白闪过一道寒光,不容避让,冰冷的东西又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脖子,五兵卫的舌头打结了。
“转过身,往外走,带小燕回家。”
五兵卫小心地往后退,减轻长刀对自己脖子的压力,红发少年踏上半步,瘦小的轮廓在雪夜的微光下显现出来。五兵卫伸手去扶架在脖子上的长刀,嘴里说:“我来看看后院的少爷,问候他一声,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人有没有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事不必你费心,”少年冷冷的眼神中,杀气隐现,“在下跟随你到这里很多次了,你看人的眼色不对。有时间打探别人不如给孩子织双草鞋。以后不许踏入这个后院半步。”
五兵卫讪笑道:“小燕有鞋子穿呀...”突然他头一偏,伸左手手去抓长刀的刀背,右手抽出怀里的长刀向少年劈去。这一招很险,却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少年抽拉自己的长刀,回身架过一刀。
“啊!!!”五兵卫咧开嘴嘶哑地号叫,他痛苦地握着自己的左手,跪倒在地,把脸埋进雪里。污红的血,细丝般滴洒在绵白的雪地里。原来少年的刀是逆刃的,五兵卫伸手去抓以为是刀背的部分其实是刀刃。他的整个手掌被割裂,露出白森森的筋骨。
少年在五兵卫的背上抹过逆刃刀,慢慢收回刀鞘,冷声说:“小燕的鞋子是我织的。你用一只手就可以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
厢房里剧烈的咳嗽声响了一阵,而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少年放低身体,对着透出烛光的地方学了一声猫叫。寒风掠过,吹落树叶上积攒的最后几片洁净的雪花。映照在纸门上的烛光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昏黄,终至青白的一片。
少年提起五兵卫的长刀,在自己的逆刃刀上斩成两截,丢进雪堆,不再理睬咬牙切齿地从喉间发出野兽般呜咽的五兵卫,回身飘然而去。
清晨,进谷的山道上,戴斗笠着布衣的高个子男人艰难地踏雪前行。几根形状古怪的额发从斗笠的缝隙里不屈不挠地钻出来。当斗笠碰到路旁的梅枝时,那男人停了下来,顺手摘了几枝,握在手里捏了捏,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冲田,我来了。让你久等了吧?”
远处,寺庙钟声响起,久久回荡在积雪的山谷。梅瓣洒落,雪地里,淡淡的一行脚印描出清冽的暗香,而后消散在稀疏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