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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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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见鬼!”今天我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在心里骂人了。本来么,一大早从被窝里爬出来,呼吸着早上新鲜的空气,闻着窗台上新开的水仙花的香味,让淡淡的阳光照在杂乱无章的书桌上,眼看美好的一天即将开始,可以继续进行我的高效气相色谱分析实验,却接到倪主任打给我的电话要我去验尸。即使这是我的职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还是让我皱起了眉头。验尸是令人讨厌的工作,可能不得不面对哭哭啼啼的家属、焦头烂额的警官,还有可能完全不成形状的尸体。这一切都让我不快。特别是,当我拎着工具箱,在摄影棚里迷了路的时候。
在二楼走廊的盘绕下,这里象个超级大的天井,有无数的通道、隔间和无数扇门。每一次我转过一个弯,都觉得刚才来过这里,但都没法确定刚才经过的时候是在哪里转的弯,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错误的路线。我打开一扇门,懊恼地发现后面是墙壁,心里咒骂了重案组的胡警官第101遍。急匆匆地赶到,才发现警官们都还没来。我只被告知在休息室,没人告诉我休息室在哪里,也没说是哪间休息室。这么大的地方,现在才7:00多,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让我到哪里去问呢?
“这死不掉的门!”我“砰”地一声关上涂着木纹的硬板纸,震得整个门框都在摇晃。
“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一个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穿宽大黑色运动衫裤染一头乱蓬蓬金发的小个子年轻男子向我走来。“标准的‘演艺人士’。”我心里想,这种人和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交集。不过无所谓,只要他指给我休息室的位置就可以。
“瞧,这是美工花了很多心思做的,”他轻轻转动门把手,把门拉开,又轻轻关上,“看上去象真的一样,但是开关次数多了边会翘起来,看上去就不太好看了。这扇门还要用好几天,待它稍微好一点吧。”他的声音很特别,有点沙,象天鹅绒擦过磨砂玻璃。近看下他的年龄比我的第一印象要大一些,将近30来岁,散乱的头发盖住前额,盖不住一双圆眼睛下面浓重的黑影,上唇还有点短短的胡髭没刮干净,或者说没有刮过。这张脸有点熟,但是在我的记忆库中,没有配得上号的声音,所以没法跳出正确的搜索结果来。
“刚开始工作,觉得有压力吧?”他继续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王师傅是个很好的人,他会带你一段时间,等你适应了做‘橡皮泥王国’新布景的工作后就会越来越顺利。好好干吧!”
“等一下,”我觉得这个玩笑有点大了,“我不是美工,我是...”
“朱医生!朱医生!你来啦?”仿佛从头顶上传来呼唤我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二楼的走道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向我挥手。我回了个手势。我依稀记得这应该就是倪主任提起过的傅先生。他指向天井角落的一条通道:“电梯在那里。请乘电梯上来吧!我们在二楼218房间等你!”我点头表示明白。从他站的位置,正巧视线被道具挡住,使他没法看见我身边的人。
我踏进缩在一个角落里的电梯的时候,“演艺人士”随后跟进。我按了二楼的标记,门缓缓地关上,电梯开始慢慢上升。虽然没有正眼瞧他,我感觉他不住地打量我,这让我十分不快。“对不起,请...”我刚开口,他也正好开口说了同样的话,两人的声音碰在了一起。他抱歉地朝我笑笑。这时,电梯“嘎”地一声停住了。
“见鬼!”我用力按二楼的标记,电梯象棺材一样纹丝不动,我抓起应急电话“喂!喂!”了两声,电话里没有拨号音。居然,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回过头来,正对上他闪动的眼睛。
“朱医生,是谁请你来的?来做什么?能告诉我吗?”他焦急地问道。
“这和你有关系吗?”我说。虽然习惯上被称为医生,我的工作和医生有很大区别。刚开始时,我带着过去做骨科医生的习惯,常常不知不觉中把调查的进程透给无关的人,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被倪主任和警官们“K”了不知道多少次。现在我已经学乖了,加之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我没理表情尴尬的他,继续敲打电梯门,大喊道:“有人吗?电梯坏啦!有人吗?”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转用恳切的语气说:“我可以帮你的。”
“帮我橇门吗?”
“不,这电梯现在的位置正巧卡在当中,即使橇开了门也出不去,外面就是墙壁。马上就会修好,不会有事的。”
“你那么有把握?你是谁?电梯工?”
他笑了。我知道他是谁,虽然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和电视节目里大不一样,刚才看到他的笑容,我已经想起来了。对于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的他来说,大概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过这个问题了吧?我平时就不喜欢喧嚣浮华的流行演艺圈,有机会煞煞他的气焰也好。
“知道NTG和NE吗?”他问。
“知道,硝酸甘油(NiTroGlycerine)和去甲肾上腺素(NorEpinephrine)。”
他又笑了:“真不愧是医生说的话。不过,我是NTG乐队的歌手N,兼NE节目的主持。现在在这个摄影棚录制星期六晚上的NE节目。”
“这是什么节目?”
他有点不可思议:“医生,你不看电视吗?”
“除了新闻以外几乎不看。”这是真话,现在各个电视台都是无聊的综艺,NE是其中最受欢迎也最无聊的一个,其无聊程度和受欢迎程度成正比。
我的话不太客气,但他没有生气:“NE是NTG、Entertainment的缩写,节目包括小品、游戏、竞赛。对不起,把你当作‘橡皮泥王国’布景的制作人了。但是,医生,你来这里看什么病人呢?”他关切地问。
“这有什么关系?”我踢了电梯门一脚,“我们被关在这里,什么事也干不成。”
“当然有关系,”他急切地拉住我的胳膊,“真没想到...既然你已经到了这里,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快点出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错,关切,焦急,看上去象真的感情一样。我不得不提醒自己,现在我面对的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个演员,我看到的一颦一笑都可能是长年训练的结果。我什么也没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N摸出手机拨了号,打给NTG乐队的经纪人傅先生,让他尽快找到修理电梯的工人。2句话还没说完,电梯发出“嘎嘎”的响声开动了。“太好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收起手机。电梯一到二楼,他急急地按着“开门”按钮。门才开,他抢先走出去,招呼我道:“跟我来,朱医生。”
他走得飞快,地方又有一段距离,虽然我个子比他高,竟然被拉下了十几步。当我气喘吁吁地转进走廊拐角,看得到走廊尽头218室的门时,只见他僵硬地呆立在门口背影,旁边是不断用白手帕抹着额头汗水脸色阴沉的傅先生。看到我,傅先生急忙迎上:“啊!朱医生!不好意思,本来以为这个电梯最近的,没想到会出这种问题。太抱歉了。几年不见了,你真是青年才俊啊。”我再次努力搜索记忆库,终于从最最角落的地方挖掘出这句问候语的全部背景:当NTG还是刚刚开始走红的乐队,而我还是骨科医生的时候,我姨妈发生车祸住在我的病房。她妯娌的表姐一家也来看望,顺便带来了表姐夫的中学同学,就是这位傅先生。当时请他来好象是因为他路子很粗,认识交警大队和保险公司的人。这车祸本来是我姨妈负主要责任,可是后来听母亲说傅先生的熟人托来托去的,最后就成了司机负主要责任。姨妈得到了保险公司和司机单位的双重赔款。数额也许及不上NTG乐队拍摄一次广告收入的一百分之一,对于有一个成绩不太好但是很想上重点中学的男孩和一个下岗工人的家庭来说,算得上巨款。虽然那是我姨妈的事,说起来反正我多多少少欠了他一个人情。所以他辗转托人通过倪主任找到我,指名要我主持这次验尸,我没法拒绝。这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复杂。
“事情是这样的,”他拉住我,边走边低声说,“事关一个名人,不能走露消息,否则对公司的名誉和电视台的正常工作都会有很大影响。所以特别请你照顾,保持低调,尽快结束调查。”走到门口时,N仍然呆立着,傅先生提高了一点声音:“今天早上突然发现本公司的T...就是当红NTG乐队的T,你知道吗?”见我点头,他接着说:“在休息室去世了。可怜呀,英年早逝,只有29岁。”他抽了一下鼻子,眼圈也红了,“T一直非常努力,就是身体不舒服也勉强工作。他感冒好几天了,为了赶下一季电视剧拍摄的档期和收视率很高的NE节目,没能好好休息...”
“请等一下!”我喊道,“在我检视以前请不要碰尸体。”
傅先生给我介绍情况的时候,N走近尸体蹲下身,似乎用指尖触摸着他的面部。被我一喊,他愣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我上步插到他和尸体当中,防止他再触碰尸体,顺便偷眼看他。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仿佛聚焦在无限远处。“请回避一下,N先生,”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妥,因为N显然只是他的艺名。他完全没有在意,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向门外。
我环视周围,除了傅先生、N和我自己,还有另外两个摄影师一样的年轻人。我问:“怎么只有我?警官们呢?”
傅先生跟上一步,凑近我的耳朵说:“我们不想引人注目,先把你请过来。待会儿警官会陆续到。那时,你的意见可以给他们提供重要线索。你现在开始吗?”
我皱了皱眉:“可是,这不符合工作规范。”
“没关系吧?毕竟,这不是刑事案件,没那么严格吧?”
“傅先生,”我正色道,“在警官们做出初步判断以前,我们都没有资格说这是或者不是刑事案件。”
他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样子,随即笑笑说:“你看着办。”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可以想象他肩负的压力,也明白他非常希望这件事能以自然死亡的结果告终的原因。否则,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变成轰动一时的丑闻,被小报记者大发一笔横财。为了让他放松一点,我说:“那么我这边的调查先开始吧。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发现的?”
傅先生的脸色亮起来,他指着一个年轻人说:“JACKY发现的。他是摄影助理。JACKY,你过来,”
“是的,先生,”年轻人紧张地站得笔笔直,“是我早上来叫醒T的时候发现的。”
“是他让你来叫他的吗?”
“是的。”
“他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应该去出外景。”
“那么又是辛苦的一天罗?他为什么不回家或者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睡一觉呢?”我指了指尸体。
傅先生补充道:“昨天晚上拍NE节目直到后半夜,回家来不及了,T就在休息室睡一会儿。他平时常这样。这里备有毯子就是因为他的这个习惯。”
“你看到他就是这个样子吗?JACKY?”
“是的,先生。”
“你肯定一点也没有移动过他吗?”
“是的,先生。”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马上叫来了MIKE,也就是摄影师,他通知了傅先生。”
“就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没有找其他人,比如说N吗?”
“是的,先生,没有。”
“那么你们平时有什么事都是先找傅先生吗?”
“是的,先生。”
“JACKY,你是演员吗?”
他沁出汗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的表情:“不是的啊?”
我笑道:“你老是‘是的,先生’,让我想起战争片里的新兵。”
MIKE和傅先生呵呵地笑了几声,突然意识到在有尸体的房间里发笑是件非常古怪而失礼的事,尴尬地逐渐放低声音收起笑容,在那过程中,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JAKCY腼腆地挠着头。我注意到N仍然盯着尸体,面无表情。
“哟!什么事这么好笑?”胡警官带着几个手下大步而来,“哈!朱医生!来得还真快啊。”他环视现场,拧起了眉毛:“怎么搞的!现场弄得这么乱糟糟,象什么样子?朱医生,你已经看过了?”
我平静地回答:“还没开始,只是作了一些询问。”
“哦?”他挑起一条眉毛,凑近我问,“有什么意向?”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瞥到傅先生期待的目光。“还没法下定论。”我答道。傅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而N无声地长叹。
胡警官把手一挥:“那么,其他诸位回避,我们开工吧!”
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反复被教育:尸体就是尸体,现场就是现场,真相就是真相。因为很多情况下,判断的结果完全依靠检视者的经验和感受而做出,很容易被主观的想法所左右。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尽可能客观地分析,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这句话说出来很容易,做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比如说,同样的一块淤痕,颜色介于青紫和暗红之间,究竟是生前受的钝器伤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死后自然形成的尸斑,取决于非常微妙的瞬间判断。这样的痕迹出现在空屋阁楼里年轻衣着凌乱的年轻女子尸体上还是早上被家人发现没有起床的高龄老人尸体上,第一眼看去,判断可能立刻形成。但是最终的结果,可能却是恰恰相反。
T斜靠在沙发的转角里,身体呈向左侧半躺着的样子,膝盖和髋部大约呈90度地弯曲,双脚几乎搁在沙发边缘之外。他裹着白色毛巾质的浴衣,双臂弯曲在腹部,头垂到胸前,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开过的感冒药和冷掉的咖啡,地板上有一双浅蓝色长毛绒拖鞋。染过的棕色头发长度及耳,打着卷盖在他脸前。如果不是看到他垂下的手指和脚趾上淤红的尸斑,单看他上身的姿势给人的感觉好象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怄气或者沉思,而不是已经离开人间。
拍下尸体位置的详尽照片,我穿上工作服,戴上手套,取出温度计,摸索着插进他嘴里,接着动手脱下他的浴衣。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给这件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
“请等一等,朱...医生,”N不知什么时候又混了进来,“你要脱掉他所有的衣服吗?”
“是的。”我说着,拉下T的内裤,摸索着插进另一支体温计,“否则我怎么检查呢?”
“能不能不要在这里?”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色惨白,声音有点发抖:“我是说这里...现在的情况下...是不是...”
“请无关人员撤离现场!”胡警官大声道。N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了。”慢慢向后退去。退到门口,抿住嘴唇,仍然死死盯着T的尸体。良久,他蓦地转身,快步离开。胡警官悄声对一个年轻警官说:“盯上他。”年轻警官得令而去。
我伸出十指插进T的头发,沿着从额前向脑后的轨迹轻柔地抚过。他应该是冲过澡才睡下的,指下他的头发的深处还有点湿,奇怪的是他的头发里,仿佛竟然有温暖的感觉,好象他还活着,释放着自己的热力,不断地感染着别人。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香气,初闻象春天花开的原野,在虚无飘渺中越来越浓烈,变得好象游吟诗人弹着奔放的琉特琴曲时,身边篝火里,来自东方神秘之国的檀香木片发出的诱人气息。在这气味里,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熟悉而又陌生。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胡警官抽着鼻子夸张地嗅了几下:“哈!很贵的香水吧?到底是大明星。发现什么了吗?朱医生?”
“至少,头部没有显著外伤,唔...后颈部和喉部也没有。”
“仔细查,医生,这家伙让我觉得他妈的不对劲。”
看到体温计的读数,我就发现了刚才自己产生幻觉的原因:深部体温33度,口温却是35度。根据摄制组工作人员的报告,昨夜的拍摄进行到2点多,然后T独自回休息室休息,而N和G各自回家。虽然外面是隆冬,有空调的室内保持着18度的气温。在此条件下,尸体的温度--也就是深部体温--每小时下降1度。现在是上午8点多。如果照此推算,T在凌晨4点左右就已经死亡。但是,因为口腔接近于体表,循环停止后温度下降比直肠深部要快,和现在得到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冷笑一声:“胡警官,我有同感。”
在警官们的帮助下,我把T的尸体从沙发上搬下来,放到靠里边的地上。东窗淡淡的阳光下,他如初生婴儿一般蜷缩着。出于对死者起码的尊重,我在里边拉起一道布幔,把尸体和忙碌的警官们隔开。首先我拍下他全身的照片,特别是所有看上去有可疑的伤痕的地方。接着我拂开他的头发,重点检查五官。看到他的脸庞,最先震惊我的,就是他的清秀俊美。他的眼睛闭着,曾经让无数少女砰然心动的丰唇微微张开,嘴唇只是稍微有点开始干缩的迹象。我不过偶尔瞄到电视中的NTG乐队一眼,想不起来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即便如此,死亡只是在他气色红润的小麦色皮肤上盖上了一层阴影,而没有留下痉挛的扭曲或者恐怖的尸斑。所谓尸斑,是人死亡后停止流动的血液坠积在身体没有受压的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里而产生的暗红色斑块。玛雅人习惯在人物浮雕或绘画中描绘脸上的深色斑块,代表死神对某人不可抗拒的征服。一直到现在,尸斑的出现都是死亡降临的可靠标志。我轻轻按快门,拍下他左下颌的特写。
我用手指拨开他的眼帘,拍下他仍然清澈透明的角膜。通过种种征象可以肯定,T直到凌晨还活着。接着我用橇棒橇开他的嘴唇和牙齿,用吸管吸出唾液标本,装进贴了标签的试管。至于身体的检查,反而简单,因为他全身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除了膝盖上几乎褪尽的陈旧性淤痕手腕和脚踝上很轻微的擦伤。那种擦伤,象是丝绸、毛巾或者类似的柔软织物捆绑的痕迹。
有趣!我心想。那些可以不痛地绑住人的东西,会是做什么用的呢?爱人的游戏?我低头看着尸体,有点后悔地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没有什么可以提示我重点检查部位的知识。也许我应该多看看电视节目。不过即使每一集NE节目都看,每周也只有1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只是他生命的1/168,怎能保证从这短短的时间里可以认识到他的全部呢?我不禁摇了摇头。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比较特殊的部位:臀部。不是通常人们打针的地方,而是更低的部分。我拍下他臀部和左侧髋部的特写照片。最后,出于常规,而非个人突发的奇怪联想,我检查了他的□□,很满意地发现没有暴力侵入的痕迹。感谢上帝,否则事情越弄越复杂,越描越黑暗,越来越没可能搞清楚。
当我做完例行检查,采过药品和饮料标本,把尸体装进浅绿色带塑料膜的无纺布袋,托803总部的同事装车送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拒绝了傅先生和我一起吃饭的邀请,准备独自下楼骑自行车回总部。这个下午还有的忙呐。为了防止迷路,我站在二楼的走廊向下了望,确定从楼梯(位置比电梯还要隐秘)下去后正确的行径。从上方看,摄影棚被三夹板隔成大小不同的空间,有一些小得象老式的照相室,而另一些前方摆了不少凳子,象是可以容纳上百个现场观众的样子。在这些隔间之间,则是早上让我迷路的弯弯曲曲的通道。重案组的警官已经清过场,拉了警戒线,有几个篮球场大的摄影棚感觉空空荡荡,气氛诡异。这时,一个黄乎乎的脑袋吸引了我的注意。
“没想到这小子还混在这里!”下意识地,我几乎要立刻喊来清场的警官,转念一想,我悄悄从楼梯下,走向那个小隔间。
尽管穿着老式的棉鞋,自以为脚步很轻,我一靠近5号摄影棚的门口,N就发现了。他欠起身,抱歉地笑了笑:“朱医生,是你啊。累了吧?忙了一个上午,你真是辛苦了。请坐一会儿吧。”他伸手拉过一把凳子。
我在他先前坐过的箱子盖对面坐下,随口说:“你也感冒了?”
他露出不解的样子。我指了指他看上去有点红的鼻尖,接着说:“T传染给你的?还是你传染给他的?”
他撇了一下嘴,似乎想做出一个感觉滑稽的笑容,不知怎么的中途被打断,只有嘴角牵动的痕迹:“这阵子感冒的人很多啊,也许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是被别人传的还是自己传给别人的了。你穿得少,不怕着凉吗?一大早把你请出来,太匆忙了吧?要不要我拿件大衣给你?外面很冷的。”
“不用了,”我说,“我待会儿要骑自行车,运动着就不会觉得冷。你也坐下吧,不必在我面前那么拘谨。我不是警察,不会盘问你。”
他坐下,垂下眼睛,脸上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毫无表情。我盘算着是不是要越俎代庖,为胡警官搜集一些额外的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或是无意中再次透露什么信息给不可避免地即将接受全面调查的人。所以我保持着沉默,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最先想到脱口而出的话常常是暴露内心真正想法的镜子。这是不少警官的经验之谈。趁着这个机会,我打量着他,如果再高10-15公分,换一个简洁朴素的发型来配合他端正的脸庞,应该是个很漂亮的男子。
“很抱歉今天早上说了冒失的话,请你别往心里去。”N轻轻地说。
“没关系,”我说,“803该给我们买新的工具箱了。美工也不错,上次我被人当作抄煤气表的。”嘴上我显得很大度。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他以为我们现在在谈论的是他误认我的事,而不是他无意中漏出的事先知道T可能有意外的事。我希望他忘记或者至少不十分确定这件事是否已经泄露。欲擒故纵,这是询问的基本策略。罪犯总是会漏出马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坐在那里,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相合,用双手拇指支撑着下巴,目光似乎聚焦在无形空间的无限远处。这应该是很不寻常的事,因为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别人尴尬沉默的时候想法引起新的高潮。难道他也在运用我的手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有些忍不住了。无聊地望着四周,我指了指他身后用帆布盖起的大箱子问:“那个是什么?看起来象个笼子。”
他似乎从白日梦中醒来,随即不好意思地一笑,答道:“是哪个节目用的道具吧?”
“哦?”我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他又陷入一张白纸的状态。我有些不耐烦,没话找话地问道:“是什么道具呢?这么大?”
“说的是呢。是挺大。”
听到这种内容等于零的回答,让我非常不舒服。好象他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情绪,或是过分沉浸于激烈的思考,敷衍别人的打扰。我站起身说:“让我瞧一瞧吧。”举步往箱子走去。我感觉到,而不是看到他的目光烙在我的背上,连从心脏泵出的血,也增加了温度。我走得很慢,很迟疑,故意象暑假参观博物馆的孩子一样享受着延长走向展品的路程带来的更多的享受时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意识到他该开口说什么。但是,当我揭开帆布的一角,露出胶合板搭制的箱体的时候,仍然没有听到那特殊的沙哑的声音响起。这让我很懊丧。看来警官们耍酷的方法只适合警官们耍酷用,法医用的时候就没用了。
“看上去没什么了不起。”我无奈地放下帆布,“算了,不看了。我先走了。”
“再见。”N说。
我只是耸了耸肩,心里想:“谁能保证还能在电视上见到你?”但是嘴上“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我走出摄影棚,对碰上的第一个迎面走来的警官说:“有无关人员滞留在5号摄影棚,请注意清场。”
我推着自行车路过警车边上的时候,胡警官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朱夜!来吃饭吧。有你一份。”
“我不饿!”我没好气地说。
“又心情不好啦?”他笑眯眯地盯着我。我们是老相识了,自从我还是一个实习的菜鸟法医时,我们就常搭档。他有发达的第六感觉,但是如果没有证据,第六感觉不能用于指控嫌疑人。正因为他的第六感觉过于发达,一般性的法医工作程序不能满足实现他的第六感觉的愿望,所以他总嫌我们工作得不够仔细。对于803总部的法医来讲,每次与胡警官的交锋都是展现自我、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到极点的一次机会,和他一起工作时常常有一种猛咬他而后快的欲望,完成工作后又会有一览众山小的快感。有几例经典的案例还发表在杂志上,并写进了最新的教科书。所以重案组和803之间保持着一见面就吵架,一分手就想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的年轻冲动的情侣般的关系。
“就是你!”我说,“好不容易从那个水泥块中分离出足够分析的样本了,却被拉出来验尸!”
“水泥块下次再说,先吃饭!快来!菜要凉了。吃完了顺路带你回803。”还没等我点头同意,他亲自从面包车上跳下,把我的自行车扛进车上。
“喂!着什么急啊!”我叫道,“我又没说不上来吃饭!”这是我保持尊严的最后的方式。
所谓请我吃的饭只是街上买的盒饭,但是对于工作了一个上午的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这个盒饭来得及时而有效。我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胡警官递上一盒烟。我摇摇头,他独自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车里没有空调,果然冷得很,只有盒饭似乎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热气。我才吃了没几口,胡警官就催促道:“有什么发现?”
“没有。”我嘴里含了排骨,含混地说,“为什么是你?一个歌星的死为什么不让分局的行侦队先来查,直接劳动你大驾呢?”
“死亡原因是什么?”
“还没发现,正等着你的感觉来提醒我该重点检查什么呢。”
“这次我决定做个谦逊的合作者,让你先说。”
我挑起眉毛瞥了他一眼,仿佛看到太阳从南边出来:“我想你肯定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为什么不拿出来支持我一下呢?你知道我不喜欢把精力过多地花费在尸体上,实验室里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你说出来,我会好好听着。这样你我都省心省力。”
“那...”他眯起眼睛,喷出一口烟雾,“我会撇开尸体,盯着傅先生这老狐狸查到底。”
“那可不符合我工作的范围,”我说,“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有把握的呢?”
窗外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因为胡警官有秘密情报员。”随即,那年轻女子一猫腰上了警车。“敝姓穆,穆桂英的穆,”她自我介绍道,“最近和胡警官的交情越来越深了。真希望这件事结束以后一直能保持下去呢,好不好,胡警官?”她交叉两条裹在牛仔裤里的长腿坐在我旁边,鲜黄的滑雪衫给破旧的面包车抹上一抹亮色。我蜷缩进后座的角落里,她的年轻、美貌和活力无形之中给我压力感。
“我来介绍一下,”胡警官说,“每周星闻的记者穆小姐。这是朱医生。别给这小子的称呼骗了,他可不会治病救人。”
我心里暗暗不快。不是因为胡警官当众损我,而是他居然会从狗仔队那里打探消息。在这个连正规大报都难保不登假消息的年代里,青春偶像流行快报的记者,算得上哪一类的消息来源呢?可靠性连E级都达不到吧。胡警官没有在意我的眼神,继续抽着烟。穆小姐在我忙于吃饭的间隙把各种途径汇总来的消息一一道来。1个月前NTG的成员T在网上最喜爱的男星评选中胜出,随即被得票紧随其后的N的忠实FANS指责为编制投票程序作弊。网上的争论逐渐升级,直到最后T收到死亡威胁。为了慎重起见,MICHEL事务所所报了案,按照正常程序开始调查,结果发现这里面蹊跷得很。当然,除了行侦队的调查结果外,少不了穆小姐主动提供的内幕消息,她要求的回报则是对以后发生的事件的全程独家报导。
NTG的成员都是青梅竹马的交情。性格倔犟叛逆外表出众才华横溢的T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近几年以来越来越不满意事务所对他的严格限制,暗自寻找着脱离NTG独立发展的机会。事务所上层对他这种近于叛变的行为非常不满,数次找他谈判,同时密令作为NTG领队的N加强对T的监管。N虽然是NTG创立以来公开的领队,过去星路历程一直不如T辉煌,只是一个搞笑节目的主持人。直到最近出演了一系列以教师为题材的电视剧才迅速窜红,风头大有追上T之势。N为人随和伶俐,深得事务所上层的喜爱,曾经传闻N将逐渐脱离偶像明星生涯进入事务所的管理层,后来因为FANS的抗议,这件事最终成了传闻。T和N交恶的传闻则是今年才开始的。有细心的人发现从演唱会归来去参加记者招待会时,NTG乘坐的包租的大客车上,T和G亲密地同坐一个双人座位,一路说说笑笑。而N独自坐在对面靠窗的双人座位上,中间隔着走道和一个空位子,默默地望着窗外。下车时N也是一个人走在前面,一直到进入记者的拍摄视线,T和G才靠拢N,共同步入会场。据说起因是T不满N对事务所过度委曲求全几乎低三下四的态度。不断有人猜测NTG什么时候会解散,但是忠厚内向的G似乎是一剂温和有力的粘合剂,在N和T的离心运动之间维持着必要的张力。这就是神奇般维持达近10年之久的长盛不衰的当红偶像组合NTG的内幕。
因为投资失利MICHEL事务所近年亏空很大,随着大环境下经济的滑坡,艺人的广告、演唱会和电视剧拍摄的收入连年降低,事务所入不敷出。在这种情况下,却额外给事务所旗下最红的偶像团体NTG的三个成员N、T和G购买了巨额的附带意外险的寿险。
“有没有闻出什么不对的味道来?”胡警官吐出最后一口烟,又点上一支。
我放下空盒饭盒子,谢绝了穆小姐递上的餐巾纸,很老派也很环保地掏出手帕抹抹嘴,接着说:“老一套,诈骗保险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T的保险受益人是事务所吧?”
胡警官眯起眼睛:“这就是出怪的地方。N和G的保险受益人都是事务所,而T的却是N和G。穆小姐,上次托你打听的你打听到了吗?”
穆小姐说:“据说那还是T自己要求的。那正是NTG参加一部侦探片的特别演出以前。演出中有所有队员坐在电梯顶上随电梯升降的镜头。当时片场出过一次意外,MICHEL事务所的律师对大明星们的安全非常担忧,要求事务所管理层给他们买追加保险。”
“哼,”我说,“与其说担心他们的安全,不如说担心失去他们后事务所的财务安全。”
穆小姐继续说:“当时T非常反感,坚持要将N和G作为保险受益人,说反正要死NTG会死在一起,事务所总会得到所有保险费。如果把事务所作为受益人他有被出卖的感觉。”(胡警官补充道;“这小子倒是聪明人。”)“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因为T丝毫不肯让步。管理层担心他会借机提出脱离事务所,最后答应了他的要求。天才的胡警官料到在事务所和NTG之见保持了很久的微妙的张力平衡即将被打破,暗暗注意上了NTG和MICHEL事务所。这次一接到消息,就赶了过来。说实话,朱医生,我也很佩服他的第六感觉呢。本来我以为NTG总还有1、2年可以维持的。”
“为什么不把N作为嫌疑人呢?”我说,“他不也是罪行的受益人吗?”
胡警官说:“那也太明显了。而且,只要事务所稍微使一点手段,不怕不能从N和G手里把钱弄回来。”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在他反应过来以前,穆小姐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那么你们自己先讨论你们的内幕情报好了。有一点结论性的东西被忘了告诉我就是了。”她放下一个资料袋,拧身从狭小的座位间穿过,跳下车,迈着轻松的步子消失在拐角。
“有意思的女人,”胡警官说,“可爱,但不适合做老婆。她会把你初恋情人第一次和你约会时穿的裙子乘过的电车车票都找出来。”我把我发现的告诉了胡警官。他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嗯,有意思,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按照我的感觉,还是傅先生更可疑一点。不管怎样,详细的调查他是逃不掉的了。我们走吧,下午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你也是。给我好好查!”
污浊的河水边,样式普通毫不起眼的灰色大楼里,803的同事们奋力战斗了一个下午,终于在5:00开始的碰头会议前完成了验尸。或者说做完了我们能做的,因为...
倪主任抱着胳膊,低头看着膝盖,和803的同事们一样一言不发。杨局长一手握着钢笔,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重案组的警官们小声议论着,胡警官咬牙切齿地盯着我,而我捧着作为发言依据的验尸报告呆立着,脸色铁青,头脑和“死亡原因”一栏一模一样:完全空白。
“就这些?”胡警官终于发话了,“你们忙了一个下午,什么结论也没有?市局投了那么多钱给你们买进口仪器、高级电脑,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查不清楚?”
“你不能否认仪器的作用,”我说,声音由于底气不足而游移着,“至少我们证明了T不是死于严重外伤、重要内脏疾病、电击,体内只有很少量的咖啡因,也不是巴比妥、安定类、□□、亚硝酸盐、有机磷农药等常见毒物中毒。”
“当然,”胡警官不屑地说,“照你这样办,我还可以加上几条:他不是烧死的,不是淹死的,不是上吊死的,也不是吃饱了撑死的。”
我求救般望向倪主任,他没有抬头,我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虽然病理组织染色切片的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从冰冻切片来看,有组织缺氧的征象。我个人认为他死于窒息的可能比较大。”
“这个可能不能作数...”金医生喃喃地说,看了胡警官一眼,吞回到了喉咙口的话。倪主任做了一个“说下去”的手势,他避开胡警官的目光,对着我说:“那些不是特征性的征象,凡是临近死亡的人都可以有的。”
“那么你有什么高见?”胡警官咄咄逼人。
“我是说...”金医生推了推被汗水润滑几乎从鼻梁上掉下来的眼镜,“有没有电击死的可能?尸体表面非常干净,一点暴力的痕迹也没有,应该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来不及反抗就死亡的,电击死就会有这种现象。”
“怎么解释现场?”陆警官发问。
“虽然现场没有电极之类的东西,但是大家都承认尸体被移动过,218房间肯定不是第一现场,是吧?”803的同事们纷纷点头,除了倪主任。他仍然在沉思中。金医生接着说:“有没有可能搜查每一个有导线的地方?”
“工作量简直是天文数字!”陆警官叹道,“那可是摄影棚!到处都是电线!到处都有可以用作电极的东西。”
“电流斑呢?”倪主任问道,“如果通过电,身上一定会有电流斑。没有这种特征性的伤痕不能判断为电击死。”
“可能在非常隐蔽的地方,”说话对象是倪主任,金医生开始有了自信,“比如头发下面的头皮上,脚趾缝里,外耳道里,舌头底下,甚至直肠里。”
“都检查过啦!”我没好气地说,“连头发也全部剃掉地彻底检查过啦!”
“T死亡后被移动前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一直没出声的杨局长问道。
“这个,”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肯定地回答的问题,“是坐着的。”接着我解释了一下。尸斑会分布在尸体未受压的较低部位,根据这个原则,如果T死亡当时就是这么左侧躺着,左颊、左侧髋部上方一点的腰部和左侧臀部应该会有尸斑。但是现在都没有。左腿和右腿的尸斑分布几乎对称,左手和右手也一样。坐骨结节--也就是臀部坐在凳子上的地方--完全没有尸斑,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这个部位是受压的。同时,T死亡以后坐位的姿势保持了一定的时间,直到开始变得僵硬,所以即使被放在左侧躺着的体位膝盖也几乎弯成直角地弯着。
“等一下,”金医生好象新发现了什么,“T换过衣服洗过澡对不对?”
“说得确切一点,是换了浴衣,内衣没有换。”
“你确定?有什么依据?”
“内衣上有咖啡的味道。”我说出口后,非常后悔,因为警官们和同事们全部齐刷刷地盯了我3秒钟,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你哪来这么丰富的想象力?哈哈!”“以后警犬可以下岗了。嘻嘻嘻。”“没想到朱医生有这种爱好,呵呵呵!”
我涨红着脸,努力拼凑着不成句子的话语,意在说明自己是出于科学严谨的态度才充分检视每一件证物。还好倪主任救了我:“金医生,你有什么看法?说下去。”
金医生收起笑容,正色道:“他有可能是泡在浴缸里的时候,被投入浴缸的电极电击致死的。这种情况下可以没有明显的电流斑。凶手直到确定他已经死亡,或者是因为放掉浴缸水的耽搁,过了一会儿才把他放置到218室,形成刚才说的尸斑和尸僵的形态。因为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内衣,就把穿过的再套到他身上,伪装成那样的现场。”
他很自信地环视四周,等待警官们恍然大悟的叹息和同事们的喝彩。但随之而来的是胡警官讥讽的笑声:“那幢楼里一个浴缸也没有,金医生。休息室里只有淋浴龙头。你是不是要我手下把龙头拧开看一看里面有没有插好的带电的电线?”
“那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金医生的目光坠落回自己的膝盖上,说话声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倪主任再次发问:“怎么解释口部温度高于深部体温?”
我感觉无论怎样搪塞,警官们的反驳都会把我的自尊心再次撕掉一大块,所以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接着问:“既然什么外界影响的痕迹都没有,有没有考虑过T是自然死亡?”
警官们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也摇摇头:“体表有一些陈旧的淤痕,几乎已经消失了。上呼吸道有一些轻微的炎症,非常轻微,我都怀疑这点症状是不是需要吃感冒药。看他的肺里面,应该是常抽烟的,胃和十二指肠有几个不大的溃疡,其他器官都正常,没有发现重要脏器致死性病变。至于是不是很特殊的单单累及心脏传导系统导致心跳骤停的心肌炎,要等病理组织染色切片出来才能知道。这种病很少见,我觉得希望不大。而且,现场的情况,您看呢?”倪主任点头。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
“这是个棘手的案子啊。”最后杨局长说道,“但是,死者是在媒体上很有影响的艺人,媒体会盯着我们破案的进度。大家要注意纪律,保守秘密,尽一切可能,集中所有力量,早日破案。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等法医有了鉴定结果再碰一次头。”
我走出会场的时候,应警官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朱夜,想象力大进啊!”
我叹道:“我宁可分析粉碎了和水泥搅在一起的胳膊和腿里所含的毒物,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发挥想象力。”
“毕竟,以往没有机会这么‘透彻’地看T吧?”她暧昧地笑着。
“什么呀!”我不快地说,“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NE节目挺有意思的,”她笑着说,“我每一集都看。”
“哦?”
“上次看到打篮球的一段,N和女嘉宾一组,T和G另一组,结果输了,惩罚是把脸埋在电动蒸汽美容机里面,不过美容机里喷出来的不是蒸汽而是面粉,大家都变成大白脸,一阵乱咳嗽,好玩死了,真可爱哦,呵呵呵。”
“是吗?”我低头走着,心情沉重,一点也笑不出来。
“另外一次,让他们穿上古装,光脚骑没有鞍鞯和缰绳的马,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结果G只有9秒钟就掉下来,摔了个嘴啃泥,T撑了23秒钟呢,了不起!不过摔得也够惨,掉进水塘里了,哈哈。”
“哦。”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她接着说:“还有一次,NTG扮做暴走族,到一家搞笑面店吃饭。老板端上来的拉面里放了整瓶的辣油、豆瓣酱和胡椒粉,他们为了保持暴走族的酷相一个接一个地吃。”
“应该是道具,不会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镜头拍得清清楚楚,可以看到面上的胡椒粉,和他们用筷子搅面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吃得脸通红通红,然后大家抢水喝,好笑死了,可爱死了。”
我张开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问她吗?她肯定不知道吃这东西是什么滋味。指责她吗?这不是她想出来的,不是她拍摄的,不是她搬上电视的,她只不过跟在别人后面笑了一阵。据倪主任说偶尔地显露人性中恶的一面可以保证在工作中都以善的一面出现。所以他纵容自己抽烟,纵容我睡懒觉。
胡警官转身招呼,她加快几步加入警官中去了。今夜肯定也要加班吧?我回到实验室,桌上放着分局来的信。我拆也没拆就仍进抽屉,肯定又是催我快点分析出那个碎尸案的毒物的。唉!如果我有时间做完高效气相色谱实验就好了。T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时候死?
今天加班是加定了。正当我呆坐桌前面对<<法医病理学>>,狂想今天晚上是应该在单位加班翻资料还是回家加班翻资料的时候,电话分机响了。一边听着电话,我的心一边不断地往下沉、沉、沉。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可以听见背景里姨妈的哭泣声。这个消息相当震惊,以至于母亲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大意我还是懂了。有人暗示保险公司新上任的经理,说我姨妈当年住医院时的经治医生是她的亲戚,有协助病人伪造病史骗取保险金的嫌疑,因此保险公司将复核当年的病史,并做好了欺诈保险金起诉的准备。这个消息通过熟人的熟人的熟人辗转到了姨妈这里,她一下子慌了手脚,只有到母亲这里来哭诉的份。我空洞地安慰了她几句,说我会想办法的,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晚上必需加班,不能回家,挂上了电话。现在回去,只能使我的脑子更乱,也没法帮上姨妈什么忙。我拼命回想了老半天,当年写的病史基本上还是实事求是的,只是病人是我姨妈是客观存在铁板订钉的事实,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怀疑。真是祸不单行!我的神经被紧紧绷了一天,几方面的张力袭来,胃里一阵翻腾,堵住了我的胸口。现在我非常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无论外面多么冷。
推开南窗,隔着污浊的河流,大都市繁华喧嚣的心脏部分近在咫尺,隐隐传来周末愉悦的脉搏声。而我们的生活似乎从来沉浸在血腥罪恶里,和富裕安逸的都市格格不入。生活啊!冷风吹得我渐渐平静下来。从我今天早上看到傅先生的时候起,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的,只是不知道竟然来得这么快。“我会被压垮吗?”扪心自问,却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
下
胃还是不舒服。一看手表,已经6点多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好饿啊!今天什么也干不成了,不如带上书回家睡一觉起来再看,顺路出去逛逛散散心,打发掉一点时间免得回家碰上姨妈还在哭哭啼啼。想到这里,我迅速地整理好东西,骑车到河对岸市中心我喜欢的兰州拉面店饱餐一顿3元4角钱的拉面。自从学生时代起,这里就是我心目中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之一。首先当然是香浓而便宜的牛肉拉面,其次,穿出拉面店所在的弄堂一头向北半个街区就是市音乐厅,再过马路走没多远就是以前的市立图书馆,从弄堂的另一头穿出,骑上10分钟自行车就到了文庙旧书市场。多少个平凡的寒假里,和同学一起逛过其中一个地方,吃上一顿,调转方向再去另一个,拿着学生证买公益场的音乐会票,淘淘旧书,就这样渡过快乐的一天。只是现在朋友们不是出国就是变成公司的白领,再也不屑于这种小吃店,也不再骑车出门,渐渐地只剩下我一个,还保持着学生时代清贫的习惯,只是没有了悠闲快乐的寒假。
我把自行车留在店门口,穿出弄堂,沿着旧区改造中仅存的新式里弄街区独自慢慢地走着,回味着转瞬即逝的少年时代。突然,夜色里,精瘦的男人凑近我,低声问:“票子要不要?巴赫的!”我一愣,原来已经到了音乐厅的拐角。他接着说:“好位子!售票处早就卖完了!”巴赫我当然喜欢,而且在这种情况下,特别需要简单和谐的巴洛克音乐安抚我纷乱的心。可是“好位子”岂不是浪费钱财?“最便宜的多少钱?”“150块!保证你不吃亏!”我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朝前走。那男人叫住我:“喂!你要多少钱的?”见我没有反应,他追了上来。
我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瞬时我就被4、5个类似的男人包围了,每个人竭力推销自己手中的票子,然而每一种都超过我的预算。“不要啦!不要啦!”我企图挣开黄牛的包围圈,结果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首先给我深刻印象的,是看似毫不张扬但质地高贵价格不菲的皮靴和羊毛长大衣。漆黑漆黑的皮靴和大衣。我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视线从大衣纽扣、纯白开司米长围巾,一路向上探去,最后落在一张戴墨镜的脸上。我呆了一下,不仅是因为惊叹年轻男子纤巧俊秀的脸型和漆黑的头发,更因为他的话:“拿着,送给你。”夜风中,他转身走进音乐厅,好象刚才的事完全与他无关。随着飘动的大衣下摆完全从我视线中消失,留下“此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就是戴手套的手上一张小小的彩色纸片,和水仙花般淡雅的清香。
黄牛们懊丧地散开。我盯着手中的票子发了一会儿呆,脱下手套用手指捏着票子揉搓了一阵,确定确实有一张小小的彩色纸片存在于我的五指之间,而不是自己的幻觉。冬夜里戴墨镜的年轻男子...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是!
当我坐在楼下第7排的位子上时,他隔着一个空位子,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后来一直没有人坐我们中间的位子。我开始猜想也许他买了三个相连的座位,但是朋友们没有来。显然他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即使在室内也戴着墨镜,自从我坐下以后始终找不到机会和他说几句除了“谢谢你”以外更有内容的话。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搜索着记忆库,希望能找到此人是何方神圣的线索,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情太多了。在我找到答案以前,乐队开始演奏。很快我就沉浸在托卡塔和赋格中,暂时忘却了死亡和孤独。
有一阵子我觉得那个黑衣的年轻男子异常地动了一下。开始我觉得是自己的感觉过敏,后来他又那样动了一下。我偷眼望去,发现他摘下墨镜,用白色的手帕擦了一下眼睛。我垂下脸,装做没看到的样子。一个男人通常不会当众哭泣,如果流泪,多半是不应受打扰的私人时刻,和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而哭泣的女性大不一样。当他再次抹眼泪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他一眼,却和他湿润的眼睛对了个正着。我赶忙再次垂下脸,心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幕间休息的时候,我在廊厅的角落里截住了他:“请你听我说完两句话。”他转脸看着我,不知道墨镜下面的眼睛是什么表情。我接着说:“首先,我要谢谢你,把票子送给我。其次,我要向你道歉,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不过我不会四处乱说。再说我不认识你,也没什么地方好说。”他大理石雕筑一般的唇边终于浮出一丝微笑:“果然还是学生气。如果再长几岁,工作了,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吧。”我不解地望着他。他接着说:“聪明人会绝口不再提起这件事。”
“你看我象学生,才把票子送给我?”
“怎么,不是吗?”
我苦笑:“好几年以前当然是啦。我已经工作了。”
“哦?看不出。”
“你买了3张票吗?你的朋友怎么没有来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永远也不会来。知道吗,我每次都买3张票,告诉他们我会等着他们,但是每次总是一个人坐在空空的两个座位之间。”
“是啊,”我附和道,“这年月喜欢古典音乐的人越来越少。”但我心里,开始盘算起他的朋友的特殊关系来。什么朋友会让他这样伤心呢?青梅竹马+三角恋爱?
我东拉西扯地评说着以前在音乐厅听过的音乐会,但是他没有再开口,伏在大理石的栏杆上,似乎在看楼下门厅里的人群,也可能只是游荡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毫无预兆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个极具个人意味的问题。
“那个...”我的心里泛出苦味来,“怎么说呢?每当我开始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命运拖离我的生活。所以,我开始习惯了。也许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错,也许至少能避免让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沦为黄脸婆。”
他摇摇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鼻尖开始变红,吸气逐渐深而长,嘴唇用力抿着,象是要封锁住什么喷涌而出的感情,然而最后以失败告终。晶莹的泪珠从墨镜的边缘沿着笔挺的鼻梁滑下。
“你...没事吧?”我惶恐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又觉得自己非常蠢,这种动作的对象如果是女孩子,还可以表明你对她的关心。而男人通常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柔弱的一面。我的手尴尬地僵在那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飞快地摘下眼镜,用手帕抹了一下,又用同样快的速度把自己心灵的窗户埋藏在夜色般的漆黑之后。接下来,才接通手机。出于礼貌,我转过身去,走开2步。但是我的耳朵既没有盖子,也敌不过我的好奇心。
“我在音乐厅...下半场快开始了...大概9点15分结束...好吧,我等你。”
他收了线,慢慢走回剧场。我把幕间休息剩余的时间花在观赏廊柱的柱头上。眼看时间不多,我走回第7排,打算从他身前挤过。他马上立起来踏前一步站在走道里,腾出空间来让我进去。我禁不住想:什么样的女孩子会舍弃这样体贴雅致的男人呢?
下半场的曲目是康塔塔“醒来吧,醒来吧,长夜已尽”。开始我忍住了,直笔笔地端坐着,没有再往那黑衣的年轻男子看。第六乐章中,女高音和男低音轮唱着咏叹调“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别让任何事分开真正的感情/我和你,你和我/我们将在天国的玫瑰花丛中/欢天喜地,尽情欢乐”。我感觉左边的黑影进入了我的视野。偷眼望去,他双手捂脸,身体前倾,双臂靠在前排的椅背上,肩膀紧缩,仿佛正在告解的信徒。在这一刻,我的心也抽紧了。老天啊,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冲动、挣扎、离乱、纷扰,看在他真诚的悲切的份上,放过他吧,让他幸福吧。
终于,乐曲在欢乐的终场中结束。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他和其他观众一样,认真地鼓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夸张地大力地鼓掌起来。我希望他看到我在鼓掌,我希望他看到我多么快乐,因为这些都是他带给我的。快乐应该是会感染人的吧?
散场后,我跟在他背后默默地走出剧场。不是我故意跟着他,只不过我们的座位相近,步行速度也相仿。我觉得就这样离去似乎不礼貌,但不知道他现在心境如何,不敢贸然打扰。直到他平静走近停在马路边的BUICK时,我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烦人,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另外,请你...”
他转过身来,我感觉他的目光穿透墨镜,逼视我,仿佛在责备我无视他的个人隐私。我的后半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这时BUICK车窗摇下,车里人亲切地呼唤:“嗨!小伍!”那人的视线扫过我,突然,他的微笑僵在了半当中。他很快反应过来,职业性的笑容重又娴熟地浮现在脸上,只是少了一点内容,多了一些程式化。他推开门跨下车,招呼道:“朱医生,你好啊。周末晚上的音乐会,唔,雅兴不浅啊。”
我的反应当然没有N那么快,那么熟练,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听完音乐会,你们...你认识他?”
“呵呵,朱医生,你开玩笑吧?哦,我想起来了,你除了新闻以外几乎不看电视的。难怪呢。我来介绍一下,这是G,就是NTG的G。”他伸手在木然呆立的G肩上拍了一掌,“这是朱医生。不过,这个医生很特别,他实际上是法医。我们是今天早上在片场认识的,他负责调查T的事情。呵呵,真是巧啊...”
G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向后倾,尽量地远离我,好象我是全身长刺的怪兽,立刻会喷出毒液,编织成罗网把他套住。N继续说:“你们好象已经认识了?”
“不...”G摇着头,后退一步。
“你们聊得挺愉快吧?”N笑着转向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处得来。他从小就容易害羞,不可思议吧?”
“不!”G又退了一步。
“小伍,你看天也很冷,要不,我们...”
N话音未落,G突然转身飞跑而去,转瞬间消失在街角。
我急切地说:“他没事吧?T的事情是不是太刺激他了?他会不会生病了?”
N扶着车门,有点尴尬地说:“没事的。他这个人...不爱说话。跑跑也许对他有好处,不用担心他,他这个人喜欢跑马拉松当作消遣。”如果在电视节目中,嘉宾听到主持说这种玩笑话,应该“呵呵”地发笑,或者至少导演会安排事先录制好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地,N和我看着G奔去的方向,相对无语。
冷风吹过,身后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无声地坠下,打着圈,落在我脚边。一阵颤抖从我心底里发出。N好象终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切入点,拍拍我的肩膀说:“天太冷了,上车吧。”
和平常听过巴赫的平静、娴雅感完全不同,现在我仍然觉得压抑、郁闷。今天我已经错过了、做错了不知道多少件事,就算再错一次也没有关系。至少我不是警官,N也未被列入嫌疑犯。所以当我坐在BUICK的前座里时,只是庆幸在寒冷的夜晚找到了一小片温暖。N无语地开着车,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行。繁华的都市让我有点厌倦。这倒给了我一个再次仔细打量他的机会。他的头发打理了一下,比早上看起来要服贴一点,但还是那么蓬松地遮着额头。现在我慢慢觉得他即使没法再长高,也应该算一个漂亮的男子。他发现我在看他,回头轻声问:“在想什么?”“车上有音响吗?”他迷人地笑了一下,伸手打开开关。高级的车载音响喇叭里放出BEYOND的“大地”:“...眼前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话语一篇篇/但是他的故事/我怀念...”N迅速地转换电台,直到传来动感十足的电子舞曲。“喜欢吗?”他转过头来,仍然带着温暖的、融化一切青涩和坚硬的微笑。
我点点头。这一刻,我想起了T,想起了他僵硬、沉冷的身体,在这样笑容中,会重新拥有生命,鲜活温暖起来吗?什么样的人会拒绝这份亲切和温暖,哪怕在一辆车上也任凭他默默吞下孤独?艺人之间的竞争真的那么可怕,还是N的个性中有太多一时无法看穿的隐秘,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疏远他来保护自己,而其他人不知不觉地陷入他温暖的陷阱?
“晚上很冷啊,要是喝上一杯可真不错。你会喝酒吗?朱医生?”
“叫我朱夜吧。”我说,现在我很想忘记自己的职业,哪怕是暂时的,“我不常喝酒。”
“为什么呢?不喜欢宿醉的头痛吗?”
“那到不是。主要是每一次为了纪念忘而喝酒时,醒来后总是没法忘却。”
沉默。
“随便选了一个音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来还是选对了。喜欢舞曲的人果然比较多。”
“是呀,听了想跳舞。”
“今天是周末,咱们去一个既能喝酒又能跳舞的地方怎么样?”
“可是,我明天可能还得工作,而且,我的自行车...”
“没关系的喽,待会儿我会开车送你回来拿车。怎么样?我们很有缘啊,应该喝一杯。”
有车果然是方便。十多分钟后我们已经在TOTAL夜总会尽情狂舞的人群中穿行。音乐响得惊人,完全听不见他的说话声。我只能靠观察他的唇形猜测他在说什么,同时尽力跟上他。终于挤过密密的人潮,登上楼梯,突然发现一个奇特的天地:悬空在舞池上方的酒吧,有隔音的玻璃可供谈天,同时又能透过玻璃地板看到脚下舞动的人群。
“吁!老天!总算有个可以听见你说话的地方了!”我叹道,啜了一口高脚酒杯中深绿色的液体。奇怪的味道,好象果汁,但有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象酒。
“喜欢吗?”
“挺好的,不太烈。”我又啜了一口,香味更浓了。N聊起以前在这个舞厅做特别节目的事,我认真地听着,慢慢地喝着。原来这饮料是双层的,下层是浓郁芳香的酒,上层是调制的猕猴桃汁,所以有这样独特的风味。我喝干了杯中的饮料,服务员立刻递上第二杯。
“小心点,别醉了。我还想看你跳舞呢。”他笑着。
我吃惊道:“开什么玩笑?你看我跳舞?你什么意思嘛?”
“就是看你跳舞呀。在车上时,我就看到你的脚和着音乐的拍子在踏,而且我说去跳舞你一点也没有反对,想来应该是喜欢的吧?现在该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来,走吧。”
“说什么呐,你会笑死我的...”我来不及再说什么,被他掰着肩膀拖离座位。玻璃拉门打开,轰鸣的音乐几乎淹没我。他两手搭着我的肩膀推着我下楼梯。到我走到底而他还有几级台阶的时候,突然感觉肩膀一沉,只见他从我头顶飞跃而过,利落地落地,回头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调皮地朝我笑着。
我心想:“好吧,那就来吧。”想着,冲上一步双手按住他的背从他身上跃过。高度比他差一些,但是不无骄傲地发现自己完成了一个平稳的落地。
N的舞步很有力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利索,转身时会猛地一甩头,只见飘扬的金发遮没他的眼睛,然后再向另一边出步,头发就听话地向后分开,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带笑的眼。震耳欲聋的乐声中,我的血液渐渐加温,扭动着身体,恣意宣泄着久违的青春和无因的悸动。他伸出食指向我做了个勾的动作,然后踏出一套2节的舞步。我明白他的意思,照着做了一遍。他笑笑,改跳4节另一种舞步。我有点乱了步法,但是8个小节的音乐过后,我跟了上来。这时,我觉得周围的少男少女们开始注意我们。他把步子变换着串联起来,和着音乐强烈的节奏,我尽力跟上。慢慢身边的人都开始跳同样的舞步。N又变换了舞步,边跳边在舞池边缘行进。我一时兴起,把他的步子稍加改动,跟着前进。好象潮水涌过,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热舞的大海。DJ会意地换上了LANBADA的拉美节奏,人群自动地一个接一个搭了起来,随着音乐排成长蛇阵,欢快地游走着,一路吸引着更多的人。
不知是的作用还是音乐本身,我沉醉在热烈的节奏中,好不容易才注意到他的手势。他象是要说什么。我打手势表示我一点也听不见。他向我翘起右手拇指。我笑了,摆动身体滑行在人群中舞向他身边。在我快要接近他时,突然一个转身绕到他侧面,在他还来不及逃避时,撩起他耳边的头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我在大学舞厅里一直是高手啊!”他的头发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仿佛在哪里闻到过。算了,不去想它了,伤什么脑筋呢?怎能浪费这美好的时光。忘记吧,跳舞吧;跳舞吧,忘记吧...
仿佛毫无重力地飘荡在深远的大海中,隐约听见帕格尼尼的练习曲传来,只是声音非常单调粗嘎。我翻了个身,继续在大海中飘荡。帕格尼尼的练习曲一下子近了,就在我耳边震耳欲聋地回响着。猛地我全身发冷,身体好象一下子恢复了重力的控制,结结实实地砸在什么地方。我从梦中醒来,只见一只手伸在自己鼻子底下,手里拿着我的手机。铃声放弃了努力,屋里重回宁静。我努力眨着眼睛,希望想起来我是谁,身在何时何地。为什么在此时此地。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香味。无处不在的浓郁的香味,枕头上,沙发上,我盖的毛巾毯上,我面前的人的头发上。然后我想起了手指在T的头发里滑行的感觉,接着想起了我是谁,最后才把眼光落在N递上的我的手机屏幕陌生的电话号码上。
“醒了?”N微笑着“手机响过好几次了。”我看了看周围摆放着简洁质朴但昂贵无比的“宜家”原木家具和身下白色帆布沙发,脸上不由得发烧:不仅是因为宿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喃喃地说,“我不大会喝酒的。打扰了。我能不能...”
“没关系,”他用下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旁边的白毛巾都可以用。”我红着脸爬起来,经过他身边,走进浴室。我倒不是想吐,但是我迫切地需要冷水来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我洗过脸,呆立了一会儿。浴室里,香味更加浓郁,几乎使人迷醉。我打开梳妆柜,里面有牙刷、杯子和剃须刀,但没有香水瓶。大理石梳妆台上也有一套这样的东西,还有个特别大的瓶子,禁不住好奇心,我带开一闻,香味就是来自这里。有一阵子,一种奇怪的想法毫无来由地钻进我的脑子:这里应该是两个人住的地方。飘飘乎乎的感觉转瞬即逝。这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门背后的挂着的一样东西上。N敲敲门,探进头来问:“没事吧?好些了吗?”
“谢谢,我没事。顺便问一句,这个是什么?”
“那是专门订购的洗发水。”
“你们都用这种洗发水吗?”
“不是,G用的是另一种淡香型,T喜欢用玫瑰香型,这是麝香型。要不要连带洗一洗头?”
“啊,不是这个意思。不用了。”
“那么,洗好了吗?喝杯水吧。”
时针指向3点45分。他大概刚洗过澡,头发湿湿地梳向脑后,露出整个额头。他换了一身当作居家服的浅灰色宽松薄绒衫,胸前印着睡在篮里的小斗牛犬,脚上穿着白色的棉织运动袜,盘腿坐在窗下,在地上摆上一碟曲奇。我靠着沙发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啜着矿泉水,欣赏着他背后落地窗外月光下天主教堂双塔的尖顶和窗下的他共同构成的夜晚最深处恬淡温馨的景致。宁静的表面下,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的头脑飞速地转动着。
N伸手把碟子推向我这边,不知牵动了什么痛处,皱了一下眉。我问:“怎么?跳舞跳伤了?”
“不是,是上次录制NE节目从马背上摔下来。”
“老天!没骨折吧?什么时候摔的?”
“2个多月以前。那时倒在地上,一连几分钟连话都说不出来,动也动不了,以为自己已经摔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我送到医院,还好没有骨折,第二天就能起床,现在只剩下一点点痕迹了。”他拉起衣服,给我看他的背部。只见左侧肩胛下到臀部的地方,凡是突出的部位,都有淡淡的淤痕,“在地上的那个丑样子都给拍下来放在节目里了,那集收视率还特别高。不管怎样,至少比小伍幸运,他花了好几千块钱看牙医,折腾了好几次,才算把折断的牙齿装了回去,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呢。”
“这一下可不轻啊!”我说,“保险公司立马提高保险费了吧?”他笑而不答。我又问:“搞那么危险的节目干什么?保险公司也保不住命呀。”
“NE这挡节目维持到现在不容易啊,”他感叹道,“现在电视频道那么多,几乎每个台都有自己的综艺栏目,NE从开播到现在内容形式已经调整过很多次了,还得不断地改。观众的口味一直在变,谁跟不上谁就被淘汰了。毕竟,艺人就靠收视率。”
“G和T也这么想吗?”
他的眼睛黯淡了:“T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拍美国电影想疯了,但是NE节目的档期拖住了他。”随即他又提起兴致问:“昨天早上我碰到你的时候,你说NE是什么来着?”
“去甲肾上腺素?”
“对,就是那个。那是什么药呢?”
“说它是药也不完全对,因为人身体里本来就有这样一种神经递质,作用是保持血管张力。如果太多了就会变成高血压,太少了就是低血压。”
“怎么会有的人多有的人少呢?”
“那原因可就复杂了,”我挪动身体,想要坐得舒服一点,“一种特殊的肾上腺肿瘤会分泌去甲肾上腺素,引起高血压。还有其他能引起神经反射的,比如体位变动、冷热交替等等,都能引起体内神经递质量的变化。怎么,你对这个也有兴趣?”
他迷人地笑着:“没什么,想听听医生对NE节目的看法。不过好象你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侧面呢。”
“感觉很奇怪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昨天这个时候,T还活着呢。”我感到他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随即又被压抑下去。他似乎无心地问:“听上去很神奇。你肯定吗?”我说:“想知道为什么吗?”他点头。我又说:“待会儿再告诉你。我要一点冰块。你的冰箱呢?”“在厨房里。我去拿。”“不用了,我自己去。”
回到客厅,我坐在地上,摇晃着被子里的冰块,就象巫师摇晃着手中的铃,慢慢道来:“从尸体和环境的温度差可以判断死亡时间。环境越冷,尸体穿着的衣服越少,温度下降就越快。如果在沙漠里,尸体的温度反而会升高。”我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表情。他专注地听着,就象课堂里的学生。我接着说:“摄影棚是恒温的,大约18度,早上8点多T的体温是33度,按照他穿浴衣的情况来推算,应该是将近4点的时候去世的。也就是说,昨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走向死亡。”N仍然专注地望着我,没有拿杯子的手轻轻绞拧着窗帘的一角。我叹道:“他还年轻,平时身体又好,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吧?那时他在想什么呢?他感觉到什么呢?”N喝光了杯里的水。我接着说:“他的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呢?”我在这里停顿下来。N舔了一下嘴唇,问:“那么,他看到了什么呢?”
“这个,”我慢悠悠地答道,“你是最熟悉他的人了,我要你来告诉我啊?”我也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沉下脸打算开始装酷。面对一个专业的演员,我能装多久呢?他会被我击败吗?
然而,胡警官没有给我表演的机会。我的手机又响了,来电仍然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犹豫2秒钟后我还是接了,胡警官暴怒的声音传来:“打了你半夜都不接,你小子死到哪里鬼混去了?现在在哪里?”我“恩”了一声,不作答。他好象听出端倪,转变了口气:“哦,在哪个MM那里吧?好小子,还骗你老妈说加班。”我又“恩”了一声。他报出一个地址,接着说:“快点来。马上。立刻。有你大干一场的了。”“我马上来。”我挂了电话,朝N点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了。谢谢你的招待,我们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我心疼着出租汽车的车费,咕哝着走向那幢至少有70年历史但刚刚整修过外表一新的欧式公寓。那里曾经住过文豪、京剧演员、小提琴家,现在六楼的一套灯光大亮,可以看到警官们映在窗上的影子。爬上大理石的台阶,从TITANNIC号里那样的一部老式电梯里上到六楼,马上感觉到现场热火朝天的气氛。
胡警官应该已经连续工作20小时以上,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他一把拉过我:“看,这些,赶快回去施展你的本事,明天早上以前告诉我这些瓶子里都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我被他拉得脚不沾地地往屋里走。
“凶手抓住了,而且招供了。”
“啊??!!”我大叫,不仅是因为这个惊人的消息,而且为我眼前看到的景象所惊叹。那是一套只有在展现老派绅士淑女恋情的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公寓,纤尘不染的打蜡地板,光可鉴人的樱桃木家具,咖啡色织锦缎床罩,和床角上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一对猫咪。
“这是...”在我被拖进浴室以前,瞥到书橱里整叠的正版古典音乐CD,顿时明白过来。但是,我从心底里没法接受这个现实。
“这些,还有这些!”胡警官兴奋地指着梳妆台上和橱里成排的瓶子,“这小子备了那么多瓶瓶罐罐,说不定里面就是什么特殊的毒药呢。你不就是干这个专业的吗?快拿出点手段来。”
“你觉得一定是毒药吗?”我苦着脸说,这些瓶子全部分析一遍,得到初步结论,恐怕是后天早上的事了,“有没有查过摄影棚里的水龙头呢?还有,为什么是G?”
“别发傻了。你自己也不认为那是电击伤,不是吗?果然是G,你猜对了。”
案件的进展之快大大出乎警官们的预料。昨夜9点多,有一年轻男子在主要商业街上飞奔,并连闯红灯。被执勤的女警官追上后,他竟然推开她继续奔逃。女警官感觉非同小可,请求支援,最后被拦截住时,该年轻男子几近精神崩溃,直至被送到警署后仍然哭泣不已并称:“是我杀死了他。”几位警官同时认出该年轻男子为NTG乐队歌手兼演员G,故将其移交重案组。因其情绪过于激动,无法正常审理,已经交由法医精神病专家处理。所以重案组的警官连夜搜查他的住宅,希望尽快找到有关T死亡的切实证据。
我暗想:“傅先生,这回可不能怪我喽。”
“怎么样?”胡警官催促道,“最好明天上午能有结果。你觉得哪个瓶子最象致命毒药就先分析。那边那个最大的,有没有可能?”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苦笑道:“肯定不是,是洗发水。水仙花香型的。”胡警官打开瓶盖闻了一下,皱眉道:“果然。该死,你怎么知道?”
“我嘛,第六感觉而已。”我淡淡地说。
“别吹牛了,”他说,“现场交给别人,你就专门查这些瓶子。”
“遵命。”我打了个哈欠,心里大不以为然。在我心里,真正凶手的轮廓已经勾画得差不多了。
我和值班的杨医生彻夜奋战,到早晨新闻里开始连篇累牍地播出来自“每周星闻”的特别报导时,初筛实验已经完成。同时我的“私活”也抽空做完。
匆匆吃过一点东西当早饭,我去会议室找胡警官的时候,重案组正在看一盘录像带。“这是什么?”我问。陆警官答道:“是本来今天晚上应该播放的NE节目的母带,还没有剪辑过。也就是前天夜里NTG在现场录制的节目。”“是么?我看看。”我凑过去,正好看见G站在布景框前面,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短袖T恤,嘴里念念有词。T裹着外套坐在旁边打瞌睡,N穿着黑色的宽松运动衣裤,和T隔着一个空位子坐着,回过头去和工作人员交待着什么。镜头推近,出现G的特写。N的声音喊“开始”,G念道:“庙里有只猫,庙外有只猫,庙里的猫叫庙外的猫咪咪,庙外的猫叫庙里的猫喵喵...”但是他不停地出错,没法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在笑。N的声音说:“歇会儿...”镜头拉远,在T身上一晃而过,可以看到T被吵醒了,揉揉眼睛,这时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他拍出特写。只见他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地瞄向G的方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偏过头又要睡。旁边传来别人的嘻笑声。T再次睁眼,发现镜头正对准了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双手合十做忏悔状,拉拉衣襟,挺直身体端坐。传来G的声音:“不好意思,拖累你了。”他捋了一把头发,灿烂地一笑说:“没事的,你慢慢来好了。”说罢还挤了挤眼。旁人大笑。然后镜头停止拍摄了一段时间,再次开始的时候又是G无奈地念:“庙里有只猫...”
“这是什么啊?”我说,“象小孩子的游戏。”
“就是这个,大家都爱看。”陆警官说,“不过拍起来好象很累的。那是这一期的最后一个节目。T白天很早就出外景,到这时已经累坏了。”
“这是几点钟?”
“快结束时,有一个镜头正好掠过一个工作人员的手表,所以拍摄应该不会早于2点。除非这家伙的表是跑马表。”
“这个时间可靠吗?”
“可靠个鬼!”他冷笑一声,“居然用剪切过的录像带冒充原版,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吗?做假也不知道做得好一点。”
“也许做得太匆忙,所以很容易给看出来。”我说。“能推算出剪去了多少时间吗?”
“怎么,推算不出T的确切死亡时间,想到这里找线索?”他冲我眨眨眼睛。
“当然不是一点也推算不出啦!”我说,“只不过有点旁证比较好。现在手头的数据有点相互矛盾。”
他笑了:“原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不会比2点更早。哈哈,对你来说这可能是废话吧?我想你准是想把时间确定得更准一些,好核对别人的不在场证明吧?其实没什么用的,都是侦探小说爱玩的花样,如果都靠那个破案,太复杂太戏剧化了。哪有那么多可以算得准的条件?时间就算了吧?大致总是后半夜,不错吧?对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死的?有想法了吗?”
“还有最后一条链接不上,其他差不多了。”
“哦?”他仰头看我,“该不是心肌炎吧?”
“金医生已经做完组织切片的镜检,如果可以相信他20年来没有白吃饭,那我告诉你不是。”
“那是什么?”警官们好奇地围拢来,追问道。
“只是假设,我还没能完全确定。”我说,“胡警官在哪里?游戏要开始了。”
我找到胡警官的时候他正在厕所刮胡子。开始他不相信我的话,不无讥讽地说:“你别插手破案的事好不好?先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完再说吧。你还是不能肯定T到底是怎么死的,不是吗?那些瓶子里的东西也没分析完呢。”
“我有足够的理由。至少这样做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再说初筛实验做过了,那些应该就是清洁剂、洗发水和沐浴露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好深入查的。”
“一个人需要那么多清洁剂?”
“那是不同种类的清洁剂,你没看到他家里有多干净吗?”
“见鬼!”他抓乱了自己毛刷一样的头发,“我凭什么相信你和你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所谓证据?你要是搞错了不但丢我们的面子,还会打草惊蛇。还有,你的解释不能合理地说明我们已经发现的所有细节。”
我抱着胳膊,很酷地说:“不要紧,这回我已经挖好了陷阱,只等蛇往里面钻。”
胡警官冷冷地望着我:“菜鸟!你以为那么容易?你是怎么得到那些证据的?昨晚上你究竟在哪里?”
“这个以后再说。你快点打电话吧。”我打断他,“我先去看守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回敬他一句:“我的名字叫朱夜,不叫菜鸟。”虽然昨天几乎没有睡觉,现在我精神百倍,勇往无前。要不了多久,自以为得计的杀人犯就要现原型了!
我从探视孔里朝里看去,装着铁栏的特护病房里,G刚刚从镇静剂的作用中醒来,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我轻轻敲敲门。G木然地慢慢转过头来。我关上探视孔的拉盖,对站在一边的N和傅先生说:“好了,我想他可以接受询问了。”胡警官投来“看你玩什么花招”的一瞥,冲典狱长做了个手势。他会意地点点头,抖开钥匙盘,选了一把,打开特护病房的门。我对N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头发当然已经干了,而且抹了发胶重新梳过,整齐的发型配合身的西裤和短风衣,果然端庄的打扮很适合他。他的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影,也许昨夜也是一夜未眠。心事一定不少吧,是在想办法对付我吗?可能是为了镇定自己,才打扮得那么正式。不过,天下没有完美的谋杀,是狐狸,就会露出尾巴来。
他脸色凝重,不见昨夜故作轻松取笑玩乐的神情。他礼貌地微微颔首,从我面前擦身而过。胡警官随后跟上。傅先生铁青着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正要踏入,被我伸手拦住。“请在外面稍等。”不顾他怨恨的目光,我走进病房,关上门。
N在门口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G的床头,微笑着说:“你醒了?昨天晚上应该睡得死死的,一个恶梦都没有吧?你看,天都大亮了,该起床了呢。”G茫然地看着天花板。N加深了笑容,似乎打定注意要逗笑他让他打起精神来,俯下身半开玩笑地掀开被子:“看你这...”被子下露出捆着G的手腕和肩膀的宽布带。N顿时失语,强装的笑容荡然无存,鼻子一点点地变红,似乎血气正在上涌,直到忍无可忍地化为泪珠夺眶而出。“小伍!”他再也没了平时机敏灵巧的周旋,只是蹲在床边,紧紧抓着G勉强可以抬离床面的手。
我平静地说:“这只是为了保护他不伤害自己的措施,从医学的角度来看是必需的,对他个人而言没有多大的痛苦。”
“痛苦?”G慢慢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接着把目光投向强忍泪水的N,沉着脸站在一边的胡警官,最后又落到我身上:“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看到爱变成恨,看到生变成死,还得就这样活下去,算不算痛苦?”
“别说了,”N喃喃地说,“别说了,小伍...”
我说:“让你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来探望你,本来是额外的优待,目的当然是希望你能尽快康复,恢复对问题合理回答的能力和对前天晚上的记忆。你是不是做好了这种准备了呢?”
“前天...?”G的目光又恢复到不知聚焦在哪里的迷茫状态中。
“什么都别说了,小伍。”N大声说,“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呀!”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朱医生,他现在好象还很不稳定,他说的东西都不能算数的。是不是应该让他到条件比较好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再说,警官对他和我都做过详细的调查了,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节目录制完成后我们各自回家了吗?他现在都成了这样...你们还要逼他到什么程度?”
“啪!啪!啪!”我面无表情地拍着手,胡警官讶异地望着我,N仍旧握着G的手,露出奇怪和憎恶的表情。“不错的表演啊,”我说,“真不愧是人气急升的著名演员。可惜没有摄像机拍下刚才感人的友情画面。”
“你...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N的语气中掠过一丝不安。接近他的尾巴了吗?我继续说:“你越是想保护他,我们就会越加怀疑他。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毕竟,前天晚上和T在一起渡过他生命中最后阶段的,就是你们这些‘亲密’的朋友。你们的工作我大致也了解了,好吧,就算2点,或者再晚一点的时候,拍摄结束了。感谢胡警官和同事们的辛苦工作,我知道和有自备车的你不同,G会象平时一样,等一切都收拾完毕,搭事务所工作人员的顺风车在4点30左右回到家。这个,有他公寓门卫可以作证。也就是说,从工作结束到动身回家,G比你更多一个多小时空闲时间。这个空档会被用来做什么呢?或者换句话说,你会希望我们怀疑他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什么呢?”
我注意到,N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G恐惧地望着我,颤抖着。
“所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人人都知道T有些感冒,工作压力又大,在熬夜加班后死于突发的心肌炎是可以预料到的。谁让他卫生习惯不好,爱抽烟又爱喝浓浓的咖啡呢?再说,正常人的心脏多多少少受到过不同的病毒的侵犯,大规模撒网的病理检查总会发现一个、两个病毒引起的炎症反应灶,我想你在你书架上那本<<心脏病手册>>里一定读到过。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原因,法医会做出‘病毒性心肌炎’的死亡诊断,让这件事背后的罪恶永远埋藏。”
胡警官对我卖弄的口气一定是不耐烦了,撇了一下嘴角。N说:“书是我舅舅的,可是...”“没什么‘可是’的,”我接着说,“说回来还是要感谢你。昨天在你家里时,我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胡警官听到我的话,惊讶中嘴唇无声地做成“哦”型。
“请你想一想,你跳舞时穿的是什么?黑色的运动衫裤。吃点心的时候又是什么?有小斗牛犬图案的睡衣。没错吧?你的洗衣袋里是什么呢?当然是洗过澡换下的衣服罗。”
“这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有点发抖。尾巴尖尖开始露出来了吧!
“关系很快就会出现。因为我知道了T死亡的真正时间。在他洗澡以前,也就是4点左右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他根本没有洗过澡呀!难道他会洗了澡还穿着留有咖啡渍的内衣?根据确切的情报”我朝胡警官投去感谢的一瞥,而胡警官几乎失笑,我正色继续说:“只有你有在休息室洗完澡再回家的习惯,所以备有浴衣、洗发水和干净内衣。在T死后,你只是装装样子,用你自己的洗发水给他洗过头,然后套上你的浴衣。至于内衣,尺码相差太大,如果套在他身上会显得奇怪,所以你就省略了。你是个细心的人,怕滴水的痕迹会暴露移尸的事实,还用吹风机吹干T的头发。你办完了一切,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驾车回家上了床。可是,你一直没有睡着,一直想着今天发生过的事情,反复回忆着有没有破绽。突然你想到你把一个重要的东西忘记在现场了。你衣服也没换就赶回来。也许你更本还没来得及回家,在车上就想起来了。反正没有人能证明你昨晚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所以早上我看见你时你穿着前天的黑色运动衫裤。可是你没想到法医这么快就会到现场,在电梯里,你不是已经流露出知道T出事了吗?所以你要尽快想办法解决掉你的破绽。在我工作开始前你就企图接触尸体,工作时又是。你发现尸体检验会脱掉全部衣服检查每一寸皮肤,害怕我发现实际上他还没有洗过澡。那时自己尴尬惶恐的眼神,你还记得吗?”
“老天!你在说什么呀!”N汗如雨下。G反而停止了惊恐地打颤,着迷般望着我。胡警官静静地听着。
“可是,你太低估现代法医学的力量了。从我发现T的口温比体温高时,我就开始怀疑不是自然死亡。提高头部温度,特别是对于循环已经停止的尸体,有什么比一个吹风机更有效呢?但是在那时,我不能肯定是谁做了这一切。我需要更多的线索。你偶尔碰到了我,立刻发现这是个拉拢我并打探消息的好机会,所以邀请我去玩,还把我带回你家。你觉得自己足够有魅力,足够用友善蒙蔽我的眼睛。我在浴室里看到的东西是我后来推断的基础:1.你的洗发水,根据我们可靠的情报,最近你和T的关系不佳,他就算要洗澡也不会用你的东西吧?2.你的浴衣腰带,还端端正正地挂在浴室门背后。经过纤维比对证实和T穿的白色浴衣为同样质料。而那件浴衣的腰带环正好空着。天下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吧?”
N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你...”
“请让我说完,你的冰箱里,标有昨天日期的牛奶还没有开过。当然,这不能用于说明你昨天早上没有回家,失去重要的同事可能是你失去胃口的原因。不过,我发现了更有力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次有准备的行动。这个呢?也是你舅舅的吗?虽然被发现的时候是安静地躺在冰箱里,可是我在这个瓶子盖的螺纹里发现卡了一根纤维,经过性状比对,证实和休息室的地毯纤维相同,说明它曾经在那里被打开过又关上。经过化验,我已经明确了这个瓶子里的药片的成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伸手把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瓶子直直地举到他鼻子底下,“你是怎样骗T服下如此大剂量硝酸甘油的呢?”
这是一个普通的棕色小瓶,不到小指长度,现在里面只有4、5片,但装满有100片,每片含硝酸甘油0.6毫克,需要防潮、避光、避热保存。作为疗效确切副作用少的基本医疗药品,在任何西药房花2.8元就能买到。现在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几乎要被N、G、胡警官和我的目光点燃。
N欲哭无泪:“照你这么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朱医生,你搞错了,”G小声说,“不是他,是我。”
“不是你...”我顿了一下,决心采用更个人化的称呼,“小伍。T不是因为你拖延了拍摄时间,过渡劳累而猝死的。硝酸甘油是有力的血管扩张剂,在剂量较小的情况下主要扩张冠状动脉和全身静脉。但是剂量大了扩张全身动脉,导致严重低血压,大脑缺乏有效血流,人会昏倒甚至死亡。和用绳子把人勒死的原理相似,只不过表面不见绳勒的痕迹。而且,硝酸甘油代谢非常快,在体内几分钟就能代谢掉,根本检验不出来。没代谢掉的残余的成份在尸体腐败的过程中也很快会消逝。一般的毒物检验也没有包括这一项。真是精心准备啊!也许你以为凭这些证据,那些巧舌如簧的律师可以找出无数种理由解释这个瓶子和这根纤维存在的合理性,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能使法官相信他们的理由是正确的,没法定罪,但是这件事这样抖出去,你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还要遭到娱乐记者的无情轰炸。不如坦白交待,倒可以争取减刑和不公开审判。你是聪明人,不会不好好掂量掂量吧?”
“你错了!”G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完全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小伍!”N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别说了!”
“不!南嘉,我要说。”他的眼睛如同星光般闪烁。我和胡警官面面相觑。我看到他按动口袋里的什么按钮,我知道那是小型录音机。他真的以为现在这种情况下G说的会是真话吗?
“你看到5号摄影棚了吗?”G平静地问我。“老天!老天!”N跌坐在床沿。我呆了一会儿,想起昨天早上的事来:“就是里面有个大箱子的那个吗?”
□□头道:“对,就是那个。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看到编导搜索枯肠,我说没什么新节目的话,我想出来一个猜字谜游戏。结果他们添油加醋就弄出那么个游戏来。那个大箱子前面开口,里面有个转盘,转盘上有绳环,站上去后收紧绳环绑住手腕、脚踝,人就不会掉下来。然后工作人员转动转盘,让人头朝下,脚朝上。接着工作人员把写着字的硬纸牌用钢丝吊着从箱子前面拉过,要绑在那里的人认出纸牌上写的是什么字,就好象从飞速前进的列车往外看一样。只不过对看的人来说,字是倒过来的。他们给这游戏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特快列车’。参加游戏的人不认出纸牌上的字就不能‘下车’。游戏是我想出来的,当然我是最先‘上车’的人。”
他顿了一顿,惭色满面,“可是,我其实不善于玩这种游戏,我其实...不善于玩任何体力游戏,也不善于跳舞...”N说:“你很好的,别瞎想,你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练习。”G好象没有听见,继续说:“结果我象个傻瓜一样倒挂在上面,纸牌从我眼前滑过一次又一次,都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字。又急,又难受。我叫道我要呕吐了,真是丢脸,那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泰雅说还是他先来。我的待会儿再重拍。于是我被放下来,换上泰雅。他开始也没看清纸牌上的字,兴致却很高,还能和我们开玩笑。后来他说眼睛前面发红,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还当他仍然是开玩笑。后来看看他脸色不对,红得象烤火,赶忙把他放下来。南嘉扶着他的肩膀问‘怎么啦’的时候他还伸出了手。我们以为他很快会缓过劲儿来,谁知他马上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眼睛无神,手脚冰冷,直直地瘫倒下去。我和南嘉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MIKE说这个样子是中风,象他爷爷一样,一跤跌下去就起不来了,要是坐着就不会有事。我们听了很害怕,南嘉扶住他坐在靠背椅上,一面大喊他的名字,MIKE给傅先生打了电话。傅先生说他马上就过来,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时我摸他的手腕,一点脉搏也摸不到,JACKY说说不定是心脏病犯了,问谁有急救药。我记得南嘉应该有,他说等一会儿,冲到休息室找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粒在手里,交给我。”
“多少粒?!”我追问。
“一粒,我亲手放进他嘴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好象就是1分钟以前发生的一样。我看到瓶子上写着急救药,用时放于舌下,所以特别小心地把手指伸进他嘴里,确定药片是在舌头底下。那个小药片很快就融化不见了,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泰雅...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那时瓶里有几粒药片?”
“没多少,就4、5粒,我还担心不够。”
“为什么N会有这种药?”
“他老是熬夜拍戏,很累,有时会有胸闷。他舅舅有心脏病,说吃了这个药心脏病就会好起来,把自己吃剩下的药给了他一瓶让他试试看,还送过他一本书,说自己应该了解自己的病。我见过南嘉吃那种药,书却成了书橱的装饰品。”
把张口结舌的我丢在一边,胡警官问:“有什么客观证据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有。录像带的母带。大家乱成一团,摄像机一直开着。”
“母带在哪里?”他接着问。
G回答:“在傅先生那里。”
“可是...现场呢?”我仍然挣扎着,不想承认自己全盘的失败,“为什么用N的浴衣和洗发水故布疑阵?”
G苦笑了一下:“朱医生,你大概真的是不知道,洗发水虽然是南嘉的,可那浴衣本来就是泰雅的。”
“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嘉和泰雅是不分你我的关系,一起住在合买的公寓里。但是因为乐队将来的前途,他们渐渐起了争执。南嘉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泰雅总是嫌他对事务所太退让。你知道,越是曾经相互了解关系越亲密的人,有了裂痕以后,越是容易生出憎恨。说起来很小孩子气,不是吗?泰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喜怒行于色。可是为了维护公众形象南嘉还得摆出一幅快乐和谐的样子。为此他一直都在痛苦中。本来平时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开演唱会、录制新歌和拍摄NE节目才在一起。对南嘉来说每周一次的NE节目从天堂变成了地狱。我觉得事务所其实并不在意我们作为‘人’的存在。如果他们多花一点时间来了解我们,就不会不知道泰雅已经到了尽己所能把南嘉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的地步。傅先生在布置后事的时候也就不会随手拿南嘉的东西给泰雅用。泰雅跌倒的时候,虽然南嘉扶住了他,还是碰翻了桌上的咖啡壶,咖啡倒在他头上身上。当时乱作一团也没人注意,可能后来傅先生注意到了。”
我想起了手指穿过T的头发时,润滑流畅的感觉和迷人的香气,那其中夹杂的,果然是咖啡味。
胡警官问:“为什么不干脆叫医生和救护车?”
G冷冷地插道:“还不是为了保险公司!他们已经两次提高保费,并且威胁再有危及演员人身安全而缺乏防范措施的情况出现就拒绝续保,如果发生类似情况下的意外,保险公司也将拒绝理赔。”
胡警官问N:“马南嘉,他刚才说的季泰雅的死亡过程都是事实吗?”N无力地点点头。胡警官提高了一点声音:“请你给我明确的答复!”N低头看着地板,两手交叉紧紧相握。胡警官催促道:“马南嘉!”他终于很快地吐出“是的”两个字,泪水再次冲破了他的自尊心。
胡警官瞥着我,尖利的声音说:“哪位天才的法医可以告诉我,根据以上见证者的证词,T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不断升温。“那个...”我说,“应该是持续性体位性低血压反射和不恰当的处理造成的。人体的血压由神经反射而调整。正常人具有保护反射,当血压升高时,神经反射通过抑制去甲肾上腺素等激素的释放和其他方式,使血压避免过高。这个反射的感受器就在脖子这里。在人的身体倒过来的时候,血液涌向头部,视网膜动脉充血,眼前看到的东西会变成红色。此时头颈部承受着比平时高许多的血压。如果突然变回正常体位,血液随着重力流向四肢内脏的松弛血管,大脑缺乏有效灌注血流。又会眼冒金星或者发黑。有的人体质特殊,降压反射特别强烈而持久,全身血管失去张力。持续时间长就会导致死亡。而且,急救者错误地把他放在坐着的位置,使血液不能及时回流到心脏和脑部,加重了缺血。在这种情况下还用扩血管药物硝酸甘油,等于雪上加霜。患者很快就会陷入深昏迷而死亡。”
“那么说,还是我杀死了他。”G的眼睛充满了忧伤。
“这...”我语塞。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安慰他。
N泪眼迷朦地说:“不,是我扶他坐在那里,也是我拿的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那样走了。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想,那不是真的吧?是导演安排的吧?傅先生找我谈了很久,讲的都是有关将来的事。我半句也没听进去。我应该为他守灵的,可是傅先生不允许我插手后来的事。我只能坐在那里,守着他存在过的地方,...我们一起存在过的地方。”他哏咽了,费了很大的力气阻止自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可是一直到他死,还是没有原谅我。在我去扶他的时候,那大概是他最后有意识的时刻,仍然伸手要推开我的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朱医生,当我听见傅先生招呼你时,我以为他们发现泰雅并没有死,所以找一个医生来。谁知道...”他的鼻尖迅速变红,低下头,隐藏住再次背叛他意志力的泪水。
胡警官冷笑补充道:“谁知道来的是一个专门让人上当的江湖郎中。好了,你们慢慢聊,等会儿会有人通知你们办手续,回家好好修养。不过,暂时不能离开现在居住的地方,明白吗?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先告辞了。”
整个上午,因为沮丧和忙碌,我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我敲开胡警官办公室的门,递上填写完全的验尸报告的时候,傅先生也在那里,看到验尸报告上“自然死亡--心血管猝死”的结论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胡警官说:“虽然如此,扰乱现场干扰我们工作,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罚金是免不了的。”他笑道:“这个听凭你们处置。本公司一定吸取这次的教训,加强治安管理...”我插上一句:“有关保险公司的事,也应该有个了结吧。”在“保险公司”几个字上,我特地加上重音。他眯着眼睛看着我,顿了一顿,说:“那是自然。”他走后,胡警官瞄了一眼验尸报告,斜眼看着我说:“嚯,写得真是够详细。不过,摄影师助理拉了电梯电源把你关在里面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吹季泰雅的头发。据那家伙交待,头发没来得及全吹干。这点你在报告里怎么没有提?”我打了个哈欠:“废话,我戴着手套呢。再说,人家大明星用保湿洗发水不可以吗?”在他下一次口头攻击开始前,我拔脚就走。
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吃饭去了。我揉揉发红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呆坐在办公桌前。太累了,头脑木木的,竟然没有把放着硝酸甘油瓶子的物证袋递交给物证科。唉,反正不是谋杀案,扔掉也无所谓。这时,门轻轻敲响。
“请进。”我呐呐地说,自己也不指望门外的人能听见。
门开了。是N。他神色平静,眼睛蒙着一层云雾,也许是流了太多的眼泪吧。“朱医生,”他静静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你知道我刚看到你时感觉象什么吗?我好象听到教堂救赎的钟声。谢谢你,至少在那一刻,你给过我希望。”“不用谢,那是我的工作。”我说。“你也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淡淡一笑:“是的...好好休息...我走了,再见。”我点点头:“再见。”他轻轻合上门。
为是先去吃饭还是先在桌上趴着睡一会儿,我正犹豫着的时候,倪主任进来了。我无颜面对他,低下头装睡。他走到我桌前,拿起物证袋端详。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坐起来。
“看看这个。”倪主任指了指瓶子表面很淡的字迹。
我看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么。
倪主任说:“亏你还是做过临床医生的人。”
“这...该不会是...”
“这是病人自己写下的第一次打开瓶子的日期。是去年春天,到现在已经快1年了。硝酸甘油见光、见空气容易自动分解,浓度逐渐下降。开封后只能保证半年内有效。这种有效浓度大大降低的药品,只有化验才能证实原来的药物是什么。如果我有心脏病,决不会去吃,吃了等于吃下一个面粉丸子。”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倪主任叹道:“小朱,我告诉过你,真相就是真相,千万不要被主观感觉所蒙蔽。否则祸害无穷啊。”我被胡警官嘲讽了一顿,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泄,正要诉几句苦,电话铃响了。这回是G。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N,“他刚才怪怪的,”他说,“说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回去。我看他在打听803在哪里,猜他可能会来找你。他有没有来过呢?”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闪过。“不好!”我叫道,“快!快去他家!”扔下电话就往外跑。奔到自行车棚,我才想起我的车还在音乐厅旁边的弄堂里。“见鬼!”我冲出大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跳下出租车,不顾街上路人惊愕的目光,我飞速奔向大楼的电梯,直上18楼,凭记忆找到N的家门。门缝里,隐隐钻出一股味道。我低头一嗅,是煤气!
“开门呐!开门!”我奋力拍打着沉重的防盗门,“你不能这样啊!马南嘉!”
门铃上的对讲机“嘎”地响了一声,传来N平静的声音:“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你太过分啦!我们还要一起跳舞的呐!你这是为什么呐!”
“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他的声音仍然平静,顿了一顿,“这是我自己赎罪的方式。”
楼梯上一阵响,G差点收不住步子撞在我身上。“他...他在发什么傻!”我结结巴巴地对G说,“你有他房门的钥匙吗?”
“他平时把钥匙放在这里...”他喘着气,去摸门垫的角落,“啊呀,他拿回去了,没有了!我打了110,他们什么时候会到?什么时候才会到啊!”他抓住我的肩头用力摇晃、
“冷静!冷静!”我嘴里说着,但是心里一样如同正在滚开的油锅。对讲机里听得到N呼吸的声音,越来越粗重。“你这傻瓜啊!”我叫道,“你给泰雅的药已经过期了,吃下一瓶子也吃不死人的呀!他不是因为这件事死的啊!你不能这样责备自己啊!”
“我...”他的声音艰难地传出对讲机,“不能...这样地...活下去。”我狠狠地踢着门。坚实的铁门纹丝不动。
G凑着对讲机说:“为了泰雅,你一定要活下去!他最信任最亲密的还是你啊!你扶他的时候,他伸手不是要推开你,而是要来扶住你的胳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转头对我说,“大家都看到的,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胡乱点头,连声说:“对!对!!”
G接着嚷道:“你要振作起来啊!要振作啊!他现在,一定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呐。你这样没出息,他看到了一生气,说不定再也不来啦。你连做梦也看不到他啦。”
我连声附和:“对!对!!开门呐!”一边用凑在门缝上,用我钥匙圈上的小刀胡乱探索任何一个可以橇开的薄弱点。最终我发现了一个能够伸进一把小刀的地方,喘着粗气趴在那里努里橇着。G一直在敲门、叫喊。煤气味道冲着鼻子,让我犯恶心。我橇着,橇着,渐渐感觉G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寒风刺骨的清晨,铅灰的天空仍然下着冻雨。我推开实验室的门,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不免苦笑一声。自从停放在外过夜的自行车被偷掉,又住了几天医院,直到现在头还时常发昏,只能坐公交车上班,老是掌握不好时间。我打开高效气相色谱仪电源开始预热,同时打开收音机想给这早晨增添一点生气,一面到冰箱里翻找被我耽搁了很久的水泥块标本。电台里,女主持人的声音非常娇俏:“...曾经是流行乐坛超级组合NTG的成员,他们表示,改名后的乐队仍然将走以POP风格为主的音乐路线,在吸收了曹剑刚和瞿省吾两位帅帅的新成员以后,4人组合将增加R&B和电子舞曲的新曲风,同时新的MTV中将有更多精彩的舞蹈,敬请期待。好了那么现在让我们来听一首...”我找到了标本,把旋钮调到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在巴赫纯净甜美的奏鸣曲中,我默默地等待预热完毕的指示灯灭。这时,电话铃响了。
“朱医生吗?抱歉这么早打扰你,我是分局的小赵。听说你住院了...”
我赶忙欠起身,急急地说;“啊,多谢关心,早就出院了。真不好意思把你送来的标本搁了这么久,其实已经分离好了,现在终于空下来,我手头正在做,一有结果我就打电话通知你。”
“是巴比妥。”
“什么?!你怎么知道?”
“碎尸的躯干部分找到了,提取到了胃内容物,化验结果是巴比妥。所以我来告诉你如果浓度太低分离不出来就不用伤脑筋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啦。”
挂上电话,我冲着窗外愣了半天,脱口而出:“真是活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