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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重逢时 ...


  •   “你的腿不要了么。”那声音不显喜悲,淡淡道,“这么高的墙也敢跳。”

      声音里散出些格格不入的肃杀气场,分明是三伏尾巴,顶暑的天儿,润之却觉得通体冰冷,突地打了个激灵,他一节一节地转过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吉时快到了,你这又是要往何处去?”

      周遭一片寂静,那些喜庆的气氛似乎被一道高墙阻断,全然拢罩在身后,一丝一缕也无从泄露。

      忽而一枚炮仗炸响,生生将天色撕开一条口子,鸡啼紧接着四处奏起。
      润之回过神,慢慢唤了句,“爹……”

      和珅呼出一口气,朝他伸出手,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囡囡,过来,到爹爹这儿来。”

      “爹,让我走罢。”

      他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微茫的清晨里,润之逆着光,看不清和珅脸上的表情。

      和珅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爹在这里,你的家在这里,你往哪里去?”

      “孩儿已经长大了。”

      “是啊,是长大了,跟爹一样高了。”

      润之少年人圆润的下颏瘦得发尖,身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片,不知何时,他竟瘦成这样了,和珅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润之向后撤一步,躲了开去。

      “润之,别使性子了,跟爹回家去。”

      “爹……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所爱之人,心知所向,此身早由不得自己,若没了永琰,儿子焉有性命在,求父亲,给儿子一条生路。”

      和珅喉咙哽咽,像是吞了刀子一样疼痛难忍,十分费力地说,“这世上从未有一人,是离了旁人便不能活的……”

      “既是这般,爹便放了我去找……”

      和珅自顾自道,“你尚年少,一时分不清亲疏内外也是情有可原,要知道,这天下除了你爹以外,再无旁人全心待你,你听话些,懂事些……还是爹的好孩子,爹与囡囡,还同从前一样……”

      “不能了,爹。”

      润之双膝落地,声音低沉却坚决,在晨光中沾着露水的寒气,“恕孩儿此生不能尽孝膝前,来世结草衔环,必报答爹爹养育之恩,儿子给您磕个头,这就走了。”

      “养育之恩,呵,好一个结草衔环!”和珅手指痉挛,脸上显出一个极其可笑的扭曲的表情,旋即眼眶通红,手掌颤抖着扬起来,似乎想要抽他一巴掌。

      “爹打罢,”润之也红了眼睛,跪着不肯挪动,“爹打过了,权当是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

      和珅猛地倒抽了一口气,气息从中阻断,疾咳两声,竟骤然咯出一口鲜血来!

      润之似被重拳击中面门,连带着眼前薄雾里全是星星点点的红色,慌忙起身要扶。

      和珅避开他,脱力地摆摆手,倚在墙上微微阖着双目。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想,昨天这个孩子还骑在自己肩头看风筝,还不到膝盖高,又白又嫩的一小团子,谁见了都说嘴甜乖巧,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一刀一刀剐在他心头上,疼得直哆嗦。

      “爹……”

      润之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无力地张张嘴,想说我不走了,我听爹的话了,都是我错了,爹别生气,我这就回去,成亲,可是话堵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和珅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再没去看儿子,只瞥了昏迷的戚威一眼,再开口时语气出奇平和,就如同谈论今年花开甚好。

      “这人日日想带着你往外跑,实在不好,不若……杀了罢。”

      “爹!!!”

      润之心头登时涌起巨大的恐惧,这样的和珅他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和珅是真的会杀了戚威,就像杀死那只养在府里多时的雪沙豹,就像碾死任何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坚持是多么可笑,和珅即便是用上对待旁人十中之一的手段,也足以逼他就范。

      他从未比这一刻更怕他,如同惧怕一个生长在自己血肉中的心魔,原来自己一直就在父亲的鼓掌之中,所有的侥幸,不过是倚仗着疼爱。

      “爹,我知道错了,”润之哭喊起来,像只瑟缩绝望的小动物,“他是我的朋友,他救过我的命,别杀他,我跟您回家,我什么都听您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杀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疯狂地磕头,额头撞破了也浑然不知,眼泪顺着消瘦的面颊流淌到地上,和着血,润泽了一小片土壤。

      和珅将他抱在怀里,牢牢抱着,不准他再磕头,但润之的力气却出奇大,几乎要恐惧地挣脱开去。

      和珅的手慢慢覆在他后颈处,片刻之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夏日骄阳似火,把晨间的薄雾驱散开去,暑气蒸腾起来,如同遍布空气中的游丝,收拢包裹,丝丝入扣,令人无处遁形。

      其实和珅年轻时,颇有过几年撒泼打横的无畏劲头,少年心气儿好高骛远,不是没想过为侠为豪,莫说前辈晚辈,只要他一横眉,连乾隆也得怵他三分,秦淮一霸的名声响了许多年。

      可惜那时以天为盖地为席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有了润之之后就被磨得一干二净,连丝灰儿也没剩下。

      天王老子也盖不住的混不吝如今怕狠了自己亲儿,说起来只剩苦笑。
      和珅是真怕了。

      怕他吃苦,怕他受痛,怕他颠沛流离,怕他无枝可依,恨不得将胸中一颗滚烫的心挖了去捧给他,浑然不在意胸膛破了的空洞鲜血淋漓,嗖嗖地灌着冷风,疼得钻心,哦——没有心了。

      这儿女债究竟要还到几时,他想,自己恐是上辈子冤死了人家清廉官,糟践了人家好女儿,才落得个现世报。

      报应不爽,他还乐此不疲、甘之如饴,只怕哪日见不着这报应自己的小鬼儿,又要为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剐心。

      润之这一觉睡了很久,明明只是清晨到夜里的光景,却觉得比养伤时成日成日躺在榻上做的梦还要庞杂。

      梦里自己穿着大红吉服拜堂成亲,父亲与母亲倶坐在堂上,笑眯眯望过来,等着自己与新媳妇儿二拜高堂,待喜婆牵着新嫁娘走近,才见那人居然长着永琰的脸,惨白的面门涂着红胭脂,仔细看却发现是个给死人扎的纸人。

      润之猛地惊醒过来,耳中嗡嗡地响了好一会儿,周遭一片黑暗,晃了晃头,过得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戚威恐怕已上了黄泉路,而他竟是好端端躺在自己的榻上。

      外头推杯换盏与歌舞声不时传来,他抬抬袖子,顺着窗子投进来的月光,看清身上穿着的是件大红色的吉服,袖口儿绣着金线松针,与梦中别无二致。

      吉服殷红如血,却无端让他想起黄土白骨,无数墓碑森然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年元瑞给的匕首还挂在墙上,润之将它取下来,放在手心把玩许久,外头的声响渐渐停了,剩下万户捣衣声,分外凄楚。

      匕首锋刃慢慢在吉服的缎子面上游走,黑夜之中仿佛一尾闪着寒光的银鱼,最终停在心口窝上方空悬,驻足不前——

      转眼便要落下!

      ‘叮’一声脆响,一颗石子弹来,准确击中霜刃,润之一怔,虎口被震得发麻,匕首铮然掉落在地!

      下一刻天旋地转,黑暗中他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怀抱,熟悉的苦丁气息瞬间缠裹上来,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如若此时依旧是梦境,那么他便愿以这一把消骨立誓,期许一生都不必醒来,就这样停驻,醉生梦死。

      那双手臂太过有力,带着珍重的颤抖,简直要将他揉进身体里去,靠得太近太紧,又将两个越发急促的心跳融在一处,温暖的大掌轻轻覆盖住润之的双目,火热唇舌便蜿蜒而下。

      后背咚地撞在榻上,此时疼痛也化为激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搂着永琰的脖子,凶狠地吻回去,带着无数相思酿成的愁苦与委屈,皆融化在爱人久别重逢的一个吻中。

      “我来了……”日夜思念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一路灼烧进他的心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的。

      其实不必宣之于口,若是相爱,又怎么会不能彼此感应,那些忐忑的等待,不安的守望,皆伴随着永琰的到来化作浮生泡影。

      他像是沙漠中踟蹰苦行数百年的一缕孤魂,终于在灰飞烟灭之前,跳进那片让他义无反顾的海市蜃楼。

      可他还有一句想好了很久的话,一定要问。

      “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浪迹天涯。
      润之的泪终于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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