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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种树的老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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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鱼百百躲过雀汐楼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匆匆北上,一路往洛阳而来。出了鸾川,过了伊阙,却遇上了两帮子强匪,马丢了不算,还一路追追打打,可怜她夹着长包袱,像逃命一般,好容易才甩掉他们。幸好她要去的红泪山庄就要到了,有求于人,自然不能失礼于人前,她便在河边小憩,洗掉沾上的血污,收好刀剑,收拾一番。那一帮子鲜卑骑兵让她一阵心惊,以为是强匪又追了上来,没想到不过是鲜卑贵族出游而已。
大概是最近鱼百百实在是走了背运。进了红泪山庄,顾管家告诉她,她要找的乔大夫和韩翠小姐眼下都不在,要见韩翠的话,倒是可以,不过她得等。
昨日,鱼百百憋着一肚子怒气,找到晚膳时间,桃生还是不见踪迹,她脑中空空回到雀汐楼,却发现床上有一张纸条,上书:“欲见桃生,三日之内,到洛阳荣盛。”鱼百百一惊,韩修与鱼十娘此刻都不见踪影,雀汐楼最近总守得严实,大感不妙,却愣了片刻才蹿到房外,东张西望没有见可疑的人影。她回到屋中,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决定去洛阳红泪山庄借兵。
鱼百百自从昨日收到纸条,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下哪里还等得了。许久不见顾管家回来,她便要自己找人问问韩翠的去向,路过一处院子,却发现顾管家微胖的身影一闪而过,鱼百百便悄悄跟了进去。
只听顾管家道:“乔先生,你拾掇了好些天了,到底收好了没有,接你的人明儿可要来了。”
鱼百百一听,心说,不是乔大夫说出去了吗,怎么还在,顾管家看起来是个和蔼的老头,没想到却是骗人的老手,骗起人来,脸都不带红的。
乔大夫问道:“如此仓促,你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顾管家道,“可能就呆在木棉坞里吧。”
乔大夫笑道:“那坞主总是笑而不答,弄得老夫心里好生害怕。我上次只是提到渤海封家,他似有不悦,说是燕国走狗,他不也姓封吗?”
顾管家含糊道:“当年是他母亲嫁到了南方,家中有了些变故,他就从了母姓。”
乔大夫想了想又问道:“顾管家,你可知道今日来的裴大人是何人?为何称裴兄叔叔?”
顾管家道:“他父亲裴仁乃燕国乐浪太守裴嶷的少子,裴嶷原是晋庭的昌黎太守,他的兄长便是我们家太老爷,太老爷当年是玄菟太守,在任上死后,裴嶷与太老爷的长子裴开,准备扶枢南归,没想到天下大乱,就投靠了鲜卑大单于慕容廆,就是那燕国太宰的父亲。老爷虽是庶出幼子,辈份上那裴大人是该叫一声叔叔。”
鱼百百心说,怪不得他女儿裴烟如此嚣张厉害,原来是名门之后、千金小姐啊。
乔大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听说当年慕容廆网罗天下名士,裴嶷以长史身份出使晋庭后,便高升为辽东相。裴嶷如此名望,归附慕容廆后,便有不少人前去投奔。怎么不见裴兄提起他呢?”
顾管家期期艾艾道:“因为三小姐的事儿,老爷不喜燕国,所以并无来往。这父女俩连脾气都像,认死理,如今三小姐也没了。可怜三小姐,从小就没了娘,又屡遭劫难。”
“确是一段孽缘啊。”乔大夫亦叹息,又问道:“她娘可是姬夫人?”
“正是。先生也知道?”顾管家奇道。
“当年我在襄国时,还给她看过一回病。”乔大夫点点头。
顾管家惊讶道:“对。对。先生没忘?先生可真是好记性。”
乔大夫突然奇道:“可今天被接走的是裴四小姐和韩翠小姐!”
“是啊。翠小姐打小就最讨老爷的喜欢,老爷总说她长得像三小姐。现在被送走,还不知道老爷心里怎么难受呢?我得去看看,还有今日那个怪丫头的事。”顾管家也没听清,自顾自地说着,便出去了,留下一脸迷茫的乔大夫。
鱼百百心说,那怪丫头,难道说的是自己,看来这乔大夫是靠不住了,他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裴三小姐可能就是当初木棉坞里的念小姐,但是韩翠被谁接走了呢?鱼百百突然想起去年燕国人到木棉坞里要人的事。刚才路上的鲜卑骑兵,再次浮到她脑海中。她心中不由得紧张了,难道那宝马香车里的是韩翠和她娘。她被燕国人接到洛阳城中去了,那她家桃生怎么办,谁帮她打听桃生的下落?她也知道求人办事,哪有空手的道理,送礼自然要送到人家心坎上,便拿来桃影屋里那把筝,害得路上那些强匪以为包袱里是好大一包财物,她以为韩翠看在这筝上,会派人到洛阳,帮她打听桃生下落,没想到现在筝有了,韩翠却不在。如今能指望上的人只有裴佑裴老爷子。
于是鱼百百快步跟上顾管家,死缠烂打要见裴佑,她使劲浑身解数,将桃生的身世说的无比凄惨,万般可怜。晚膳之后,顾管家才微微动了点恻隐之心,唉声叹气地告诉她,裴老爷这几日心情不好,正在花园中,怕是又要在哪里坐上一夜了。
花园中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那高大的木棉树下,果然,正默默站着一个人。只听裴佑扶着树长叹一声道:“红泪,你说,我可是一错再错啊。”
“裴老爷。”鱼百百恭敬道,“我从桃灵寨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裴佑转过身来,责怪道。
鱼百百道:“我来找韩翠小姐,但听说她和韩夫人去了洛阳。。。”
裴佑打断她的话道:“这与你何干?”
见裴佑不否认,鱼百百又道:“有绑匪劫了我们寨中的孩子。。。”
裴佑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吗?
鱼百百心想,那不是还是要等,便道:“错了可以改,但是错过,怕是永难回头了。”
鱼百百惦记着桃生的事,算是直抒胸臆,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佑突然走近,用灯笼照亮了她的脸,看了看道:“你不过是个孩子,怎么知道什么是错过。”
鱼百百一愣,又听他道:“去年,你来过我这山庄,可是爬了我的树,摘了我的花?你可知错?”
鱼百百更惊讶了,心说,这裴老爷好生厉害,果然是爱树如命的老头,居然被他瞧见了,便窘道:“你看它不是好好的,照样开得热闹。”见裴佑脸上似有不悦,她连忙恭维道:“这树高大挺拔,花也红得如此生机勃勃,让人爱不释手。能欣赏它的人必有义薄云天的英雄气节,不知是谁种下的。”鱼百百也不敢谄媚的太露骨,这么含含糊糊地说着,还是让她自己酸倒了牙。
“是过去一个怀才不遇的士族子弟种的。”裴佑竟然如此回答,只是语气似有落寞。
这怀才不遇的真是裴老爷吗?鱼百百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便问道:“可是因为那时世道不好,隐居在此?”鱼百百参考了一下关于檀离的传闻。
裴佑脸色缓了缓,点头道:“那时中原之地,烽烟四起,无论是豪门大户,或是寒门人家,都如秋叶一般,在这凄风苦雨中飘摇,这年轻人一心想离开北方,逃开这乱世。”
想来是没走成,鱼百百问道:“被人逮回去了?”
只见裴佑摇摇头,说道:“不是,是他千辛万苦才出了洛阳高大的城门,却在河洛的一个村寨中遇见了一位女子,他一见倾心。离开村寨后,那女子的身影便像一场幻梦般缠绕着他,让他不知为何又回到从前与兽残斗牢笼中。他开始使劲浑身解数,要站得离权力更近。”
鱼百百好奇道:“她可是位美人?”
裴佑转身摩挲着树干,说道:“何止是位美人。她深棕的眼瞳中似乎有无尽忧愁的心事,却掩在她长长的睫毛下,让你恨不得为她呼风唤雨,为她找来世上最美的珠宝,只为换她的粲然一笑。”
鱼百百心说,这不是烽火戏诸侯嘛,便笑笑说:“原来真的会有烽火戏诸侯这种事。”
“且不说婷婷袅袅的身影,那翩若惊鸿的舞姿,光是她展颜一笑,让你不禁猜想她的故乡,是否个富丽华贵,风花雪月的世间仙境,她那一笑,打乱年轻人原本波澜不惊的心绪,释放了他心中的野兽,恨不得手中有千军万马,去征服那未知的富饶之地。”
鱼百百附和道:“如此说来,不是幽王的戏弄让诸侯们,而是褒姒的一笑,让那些藩王对王权富贵起了觊觎之心。”她又奇道:“那女子到他的身边了吗?”
裴佑道:“为了报答她的恩人,她有求于那位年轻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后来那年轻人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不过是梦中一晌贪欢罢了。”
鱼百百诧异道:“为什么?后来他们失散了?”
裴佑黯然地摇摇头道:“当时漠北鲜卑代国的大王子不过是个在杜为质的阶下囚,是年,代王死后,想要大王子回去即位。而燕国在晋庭的支持下雄起一方,赵王虽迫于东部燕国的压力,决定见过来使后再放人。来使却是大王子的弟弟,若他死了,他的弟弟即可继位。这年轻人与代国的王子交好,定下盟约要一起推翻残忍的赵王,这事却被大王子的弟弟发现了,要向赵王告发。”
鱼百百问道:“后来,这年轻人可是获罪身死了?”
裴佑道:“本该是。可是他有一个美貌的姬妾,自请去见代国的使者。”
鱼百百问道:“是那个女子?”
“是的。”裴佑道。
鱼百百追问:“那后来呢?”
裴佑颓然道:“她跟着代国的使者去了代国。后来,这年轻人苦苦找寻这女子在代国的消息,却听说因为燕军常借道代国攻伐其他部落,在一次冲突中,那女子被带走了。至今那女子生死不明。”
鱼百百叹道:“怪不得人家都说红颜薄命。”
裴佑道:“她说过,这木棉树上的朵朵红颜,便是她的族人,纵使春光只有一朝一夕,也要灿若红霞,傲然于天地之间。”
“她到底是什么人?”鱼百百觉得这美人好生古怪。
裴佑道:“她说,她全族因怀璧沽祸被强人所灭,步入浊世只为求一知音,却被人背弃鸳盟,她从此再无牵挂。”
“她还是在尘世间留下了个羁绊。”鱼百百见裴佑面露讶异,想了想道,“那个年轻人应该好好对待他们的孩子。”
裴佑忽然厉声道:“若那孩子不争,偏偏要抛族弃家,助纣为虐呢?”
裴佑突如其来的怒气,让鱼百百为之一怔。她随即想起了宛如烟翠的两母女,正在洛阳城中呢。
鱼百百附和了他这么久,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来意,死缠烂打道:“裴老爷,桃生无辜。”
裴佑却断然道:“那孩子的事,要过几日才能帮你打探。你要在这里等着见韩翠也可以。我已派人到桃灵传话了。”说罢,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鱼百百低头,若有所思,她眼中幽暗了下,复又被这地上的灯笼映得清清明明。
次日清晨还是下着朦朦细雨,天地间氤氲如云烟缭绕,被大风吹散,隐隐约约只见得远山含翠。
近晌午,等韩修了红泪山庄,但见山庄上上下下一阵混乱,正为找鱼百百而急得团团转。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到处都找遍了,没有见到鱼小姐。”
“什么?”裴佑道:“那丫头不会是去了洛阳城里吧。”
顾管家怯怯弱弱道:“可能是。”
只有乔大夫后知后觉,问裴佑道:“鱼丫头昨儿个来过?”
裴佑无奈地点点头。
乔大夫却笑道:“我就说,虽然她眉目间有几分像,骨子里却是个暴躁丫头。”
韩修阴着脸,向裴佑一拱手,便大步往外走去。
“韩修,不可千举妄动。”裴佑叮嘱了一句。
乔大夫劝道:“裴兄,我不知道四小姐和韩翠怎么就被带走了。但三小姐的事,你莫要在执着了。当初她身怀六甲,被封缜救回。不论她说了什么,你们总是父女。没想到她连孩子都没了,你也没松口让她进家门,却让封缜囚禁她一生。”
裴佑半是伤心半是愤恨道:“那是她执迷不悟,甘心伺候鲜卑白虏,无视我们一番苦心救她回来,她心里哪儿还有我这个父亲。那个孽种死了也好。”
乔大夫听了,不禁摇头道:“鲜卑白虏?裴兄,你莫要忘了,且不说如今他是燕国太宰,这从来就是个使风云为之变色之人。如今你我年纪都大了,经不起再失去亲人了。”说着,长叹一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