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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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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来得及数清灞桥柳色几更,童年就匆匆辞幕了。暮春时候,她懵懵懂懂地换上新装,满怀希冀地嫁作侯家妇。
平阳侯曹寿,名中带寿,却不是寿考之人,他体质孱弱,生就一副随风倒的身子骨。属于新妇的娇羞面纱尚未褪去,阳信发热的头脑就迅速降温了。他的先祖是汉初的丞相曹参,萧规曹随,无为而治,官声极大。然而曹丞相的子孙似乎并不济,到这一辈家道式微,碌碌无为,既没有光耀门楣的打算,也看不到建功立业的希望。
曹寿为人尚算谦和,安分守己。但是阳信的恶感先入为主,在她看来免不了就和窝囊等同起来。阳信悲哀地觉察到,其实对于名利,自己并不洒脱,只不过比起她的族亲们一哄而上的热衷和追求,她相形见绌。然而阳信已经缴械投降——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路人。
她终于明白何谓血缘,何谓宿命了。血缘,就是你以为扯断了所有生理上、心理上的联系,拉远了空间上、时间上的物理距离,可到头来还是会惊觉自己是那个家族的一份子。宿命,就是明明觉得自己该是独一无二,可是在每个独一无二的个性里总能翻出共性,甚至是大批量的复制品。
她认清了事情的本质,内心反倒释然。父母先辈固然不值得称道,然而她和曹寿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毕竟是一桩悬挂了沉重的政治砝码的婚姻,还是一个倾斜的天平。与其说是等价交易,不若说是汉室对世家子的一种市恩,女的不平,男的屈辱。
她原以为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是在她给平阳侯生下一个继承人后,她感到所希冀的越来越渺茫,以至于连自己当初具体许下什么愿望都忘记了,索性放弃。幼时的幻想完全被掩埋,对于曹寿,她不抱任何指望。
讨不到女主人欢心的平阳侯邸是一汪死水。为了不在死水里窒息,也为了躲避家里那块了无生气的石头,她时常回娘家。在这点上,曹寿颇为合作,他关心自己的病痛甚于关爱妻子,绝不会干涉她的私人生活,甚至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就连派给她的奴婢侍从都是一块块老实巴交寡言少语的木头,这样一种放任,换来的是妻子与日俱增的心寒和彻底的冷漠。阳信对于曹寿,又抱歉又抱怨。
弟弟刘彘长大了,头脑灵活,精力旺盛,一天天的神采飞扬,绝非夫家那些沉闷乏味的主仆可比,阳信看着是好的,为此她更为偏爱这个弟弟了。阳信亲自把两个妹妹送上嫁车,亲手挽着弟弟的手把他交给阿娇,亲眼看着父亲咽气,帮祖母和母亲料理殡丧,然后刘彘继位,改名刘彻。
虽然早就是世所公认的皇储,但由太子到皇帝的权力交接能够顺利完成不啻是一种奇迹,其间的种种变数和险恶不足为外人道,直到刘彻拜谒高庙平安归来大宴群臣的那一刻,阳信和母亲才缓上一口气,母亲喜极而泣,几欲失态,回到内殿伏在她肩头默默饮泣,那时候她第一次觉得母亲有时候也是个寻常女人。
当天晚上阳信一度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以至于忘记替死去的父亲悲伤——事实上,人人醉心于如何在新朝扎稳脚跟,固权、邀宠,无所不用其极,景帝时代已成了明日黄花,通常在和当权政见产生分歧的情况下,人们才偶尔会感念起先帝。
一阵醉意涌上来,兴奋阻止她入眠,那一刻她觉得世界很美好,对一切事物都放下戒备,抱有暂时的好感,以至于连平日里猥琐畏葸的曹寿在她心中的形象都扭曲变得高大了。此外,另一种心态微微刺激着她,未央宫通明的灯火照不到她,真正的主角是她的祖母和弟弟,尤其是刘彻,被人簇拥着恭维,目前并不需要一个姐姐锦上添花般的脉脉亲情,在这种情况下她明智地选择退避,回到平阳侯邸行使她作为女主人的权利。于是她不顾母亲的苦留,执意离开,醉醺醺地被人扶上车。
车马辚辚,颠簸得她头脑昏沉,胃里一阵翻腾,她不得不掀开帘子,让夜风吹散她的混沌。精神略微振作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坐在车辕后面驾马的那个十一二岁的骑奴。这个孩子很有意思,据说是她府上一个叫卫媪的女奴的私生子,在生父家当牛做马被使唤,吃了异母兄弟不少的亏,也不讨父亲欢心,独自一人千里迢迢投奔他生母来了,从此算是在平阳侯邸落户。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兄弟,又想起儿子曹襄,小骑奴比刘彻小了几岁,又比曹襄大了几岁,他们的境遇却有云壤之别。看惯了曹襄的白白壮壮,乍一见他的骨瘦如柴有种异样的心惊肉跳。
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那一瞬间母性被催发,阳信突然对那个孩子产生了兴趣,她主动和他搭起了讪。那个小骑奴不像个机灵人,却也不笨,话不多,应答得体,精神抖擞,只有一样令阳信不满意。阳信问起他日后的志向,他想也不想便答,吃得饱,不挨打。
阳信蹙眉,微微一哂,心想,终究是个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