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黄一晃

18、跌宕起伏(2)

　　陈要是被我妈的夺命追魂call震醒的，我的手机在右边的口袋里，而陈要在我的右肩靠着，呼吸均匀，满脸疲惫，来往的小护士不时朝我俩多看两眼，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角色从性别来说是倒置的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我伸出左手试图在不打扰陈要的情况下把手机掏出来，可是我161cm的身高并没有长出逆天的长胳膊，我失败了，比陈胜吴广的起义还败得惨烈，因为我不仅没有够着我运动服的口袋，还因为肩膀随之扭曲把陈要弄醒了。

　　当然这一切的根源在我妈……的电话。

　　我努力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眯着眼睛问我，“干嘛？”

　　陈要是单眼皮，但眼睛不算小，就是有点近视还不爱戴眼镜。一看东西就眯着眼睛，显得贼兮兮的。无端增加别人的提防心理。

　　我用左手指了指右边口袋，手机还在震动，他顺手帮我掏出来了，“太后”在屏幕上闪烁着。

　　我动了动右肩，舒缓一下酸麻感，接过电话。

　　隔着屏幕感受到我妈的怨气，“你洗个保温杯洗出国啦？”

　　“我遇到朋友了，在叙旧呢，马上回马上回啊。”我扯着个笑脸，说完挂了电话。侧头看了看陈要，“要不要回去看看我妈？”

　　他点点头。

　　我用两只手提着保温桶，和陈要并排着往前走。

　　读书的时候，烦恼就是应付考试，和老师玩玩捉迷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无论是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找到解决方式，只有最优解和一般解之分，而现在我们遇到的问题是无解的。我们只能等着时间把最坏的结果亮出来。

　　并接受。

　　无论我们愿不愿意。

　　“哎。”陈要用胳膊肘子撞了我一下。

　　“嗯？”

　　“你的保温桶，好像忘了洗了。”

　　是哦。不过特殊时期，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会发生转变的，现在洗保温桶已经不重要了。

　　“……算了，不洗了。”而且估计也结痂了，回家烧热水洗吧。

　　我妈的病房没住满，本来有个病友的，但是今天出院了，现在房里就她一个人，在看着多年前苦情而冗长的台剧。

　　我以前一直在想这种电视剧怎么会有市场呢，剧情狗血，逻辑不通，演员一副苦哈哈的脸。后来看到我妈看得两眼泪汪汪对坏女配的行为义愤填膺我才发现是我太年轻了，不懂中老年人的心理啊。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广场舞的爱好者？

　　想到这，我才发现我对我妈一点都不了解。

　　我和陈要进去的时候，我妈本来是哼哼唧唧躺着看电视的，一看有人进来，就把目光转移到我俩身上，等看清陈要的脸，居然要努力爬着坐起来。

　　哎呀行此大礼要不得啊要不得。

　　我说妈你躺着吧没事这是我朋友，你不用拿他当外人。

　　我妈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想坐起来。

　　说着还整理起自己的鬓发，生怕形象不端庄。果然当过美女的人特别在乎面子工程。

　　陈要连忙跑过去扶她，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抓着我妈的胳膊，帮助我妈坐好，我妈还抓着陆然胳膊。

　　我看得目瞪口呆，“你们认识？”

　　我可从来没有带过同学回家啊！高中毕业大合照照片次得我妈连我都没认出！排除种种可能，我对答案非常好奇。

　　要是不认识，这一些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也太亲昵了吧。

　　“我和阿姨在一次旅行中见过。”陈要回答。

　　我继续拿怀疑的目光拷问他细节，他被我囧囧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真的，三年前，我刚意识到要多陪陪老陈的时候，报了个旅行团去新马泰七日游的，正巧阿姨也在。”

　　“多亏了阿要，不然我又被导游宰，又被外地人宰，后来我回江城了发现阿要爸爸也是老师，他还有自己的书店，年轻有为，家世清白，没想到你们还是朋友，阿要你怎么没提起过……”我妈还想继续，被我打断了。

　　“阿要？”天啊！我发誓，我妈从小到大都叫我“邱央”，没叫过“央央”或者“阿央”，此刻他叫陈要“阿要”，我真是内心洒了一盆醋，不，简直有一缸。
　　“阿要还送了我一张书店的会员卡，我常去的，就是上次安排你相亲的书店。”我妈继续。

　　呵呵，饥饿营销。就说嘛。顾客是上帝，难怪陈要一副孝子模样。

　　“哦，是吗？你给我妈打几折？没坑我妈吧？”我不怀好意笑着。

　　“当然不会，阿姨对我这么好。”陈要笑。

　　“难怪上次我妈帮我约的相亲约在你的店里，原来我妈替你招揽顾客呢！”我站着，拍了拍弓着腰的陈要的背。

　　“是啊，我得谢谢阿姨。”陈要的声音无比温和，这家伙，现在很会做人啊。

　　“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们认识这么久不跟我讲，还有你开了书店也不跟我讲。”我佯装生气。

　　“不跟你讲？你好意思说，你说走就走，我们上哪跟你讲？当初要不是你跑去了国外，我至于阑尾发作让人家小陆送我上医院吗？人家鞍前马后照顾了我三四天。你倒是是潇洒了，你把自己的责任给撂给了小陈。”我妈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觉得脑子“轰”的一声，震惊被感炸开，碎屑落在各个角落，“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江城有多冷，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痛得呀，我还以为你爸爸要来接我了。我怕你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一个星期之后你才给我打来电话。你说我要是真的出事了你连我尸骨都见不到。”我妈想起往事，哭哭啼啼，擦泪不止。

　　我想起来了，那阵子正好手机被偷，后来换了新手机旁敲侧击问我妈有没有找过我，她说和学校一群老师组织了一个志愿队，下班时间做志愿者去了，忙得没有时间联系我。当时我还无比失落。

　　我想如果有什么词来形容我现在的脸色，那就是面如死灰吧。我妈妈住院，照顾他的人竟然是陈要，而我作为女儿一无所知，“那刘叔叔呢？”

　　“那阵子被派出去开交流会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我也不能要求他赶回来。那阵子要不是小陈通知我张小娴的新书到了得知我病了，跑前跑后帮我请假，买饭买菜，我怕是都过不去了那个冬天了，那时候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在哪？”

　　陈要赶紧当着和事佬，“阿姨，都过去了，您现在放宽心养好腿伤才是最重要的。”

　　“陈要，谢谢你。”我近乎颤抖着说完这句话。

　　“谢什么？咱俩不用这么客气吧。”他笑呵呵，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心里翻涌着，无比难受。当时一走了之，有时机的推动，但说到底是自己不敢面对感情的失败，一直在逃避，逃避是可耻的，也是有用的，它让我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尽情的失魂落魄。我是舔好了自己的伤口，但是却忘了属于我的责任。

　　我走的时候对很多人都抱有歉意，对陆然，对肖闵，对总帮我打水的室友，对长着大胡子的的外教，对图书馆每次都给我一个暖洋洋笑脸的门卫大叔，对寝室楼下小卖部帮我煮过几次泡面的阿姨，我原本以为还有更多时间相处的，原来没有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对我妈有过歉意。

　　她和我，从来不是彼此的棉袄，我们的感情在我心里其实是很平淡的，不同于其他的母女，可以互诉衷肠。

　　她从来被我爸爸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冰雹我爸也会给他制造。她娇纵、专横、小虚荣。她很少管我。我记得小时候班上有人长了虱子，我被染上了，每天头都很痒，我妈当时知道了一把推开了我，怕我染给了她。我一直记得那时我有多么难过，我甚至因此怀疑过我是不是我爸和别人生的，可是后来我和我妈长得越来越像否定了我这一猜测。

　　后来是我爸帮我用醋洗，给我转学到一个环境更好的学校才彻底解决的。

　　我来大姨妈之前她没有教过我任何相关知识，第一次来是六年级的暑假，我又痛又害怕，裤子也脏了，我以为我要死了，遗书都写好了，还把我自己攒钱买的《三毛合集》送人了，后来也没要回来。我妈是看着我穿着带红点的衣服回来，骂了我没有羞耻心之后，才告诉我大姨妈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莫名对大姨妈感到羞耻和恐惧，走在路上总是担心裤子是不是弄脏了。

　　我喜欢很多人，发自内心的，略带欣赏的。但对于我妈，如果非说有喜欢的话，我更多的是基于血缘，基于道德感，基于责任。

　　一直以来，我在学习做一个开心的人。我从书里，从故事里去寻找我的小世界，却从未和我妈有过太亲密的交流。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我和陆然的恋爱，她也不会和我讲她和刘叔叔的事。

　　我以为我们就像靠运气分配的性格不合的室友一样，注定白头如新。

　　我以为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是，她帮我交学费，我努力做个好学生。互不干涉。

　　我以为我们默认了，我不向她讨母爱，她不要求我多贴心。

　　我很早就懂得无人不孤独，你要自寻欢乐。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渴望着的。

　　我有很多时候羡慕她的学生，她对学生很温柔，有问必答，非常耐心。

　　也许她把她的学生耗尽了她全部的温柔。

　　我已经毫不指望了。所以每一次诀别，我从不拖泥带水，我以为我没有牵挂。

　　而这一刻，仿佛多年没有觉醒的内疚感一下子席卷而来，在我心里翻涌着，搅动着，试图酝酿一场诡谲的海啸。

　　虽然我安慰自己阑尾炎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我妈只是善于运用那个叫做夸张的修辞手法，可我的心里依旧堵得像江城八点半的二号线一般，我需要在下一站让这些密密麻麻的情绪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