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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伤心人别有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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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洞宾,说得好,今日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原来何仙姑安置好白牡丹便走了出来,恰巧听见吕洞宾这番话,只觉十分顺耳,忍不住拍手称善。
吕洞宾勉强一笑,问道:“你怎么不陪着牡丹?”
何仙姑苦笑道:“她现在对咱们是‘眼不见为净’,还是让她一个人呆会,我在她跟前,才惹她碍眼心烦呢!”
吕洞宾道:“这倒也是。只是方才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牡丹竟是被强迫来的?”
何仙姑哭笑不得道:“真叫我跟谁说理去!我与芍药姑娘原想着对牡丹姐说明身份来意,她自然就跟我们走了,谁知她竟道‘今儿究竟是什么日子,怎么各方的邪道都来了’?你若真是神仙,就该救苦救难,惩恶除奸,救出潘公子,让恶人都遭受报应,却为何要这样的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好似见不得人似的?可见你们不是神仙,多半是妖魔变化而来的’。我原想将原委详细解释,谁知花轿便上了门。我和芍药姑娘无可奈何,只好委屈牡丹姐,将她强行带来。幸而白主贵对我们倒有几分相信,因此不曾吵嚷开来。”
道济道:“如此说来,芍药姑娘已经顺利上花轿了?”
何仙姑道:“芍药妹子那边想来不成问题,总算她与牡丹姐姐本是一般的容貌,又有千年的法力,能将妖气收敛不漏,江彬和邬仁到底肉眼凡胎,多半是分辨不出来的。”
道济道:“话虽如此,我们也该有人去接应她才是。虽然江彬是陪着皇帝出征,不似在将军府里官气厉害,究竟非比寻常,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才好。
何仙姑道:“我原与芍药姑娘计较好,她假扮牡丹姐,我假扮成她的丫鬟,这就双重保障了,谁知事情竟会如此发展。好在此刻花轿已然上路,多半不会出有变。我先给牡丹姐做些吃食,再接应芍药姑娘也来得及。”
道济笑道:“早闻仙姑整治得好素斋,一席‘八仙宴’妙绝天下,这下子可有口福啦!”
何仙姑亦笑道:“你真该跟张果老拜把子做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写出一部《吃经》来!”
道济嘿嘿笑道:“张果老不吃狗肉,无缘天下第一美味,写不出地道的《吃经》;和尚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还是不写得好,不写得好!”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何仙姑与道济正你一言我一语打趣得高兴,不知谁凭空插了一句,道济回头一看,不由大皱其眉,怨道:“咱们这儿又没死人,怎么把你哥俩给招来了!”
“咱哥俩来了,自然就有死人了。”却听来人说话阴阳怪气,竟是黑白无常。
吕洞宾见是二人,脸色骤变,叫声‘糟了’,忙冲到白牡丹房间,何仙姑亦知不妙,连忙跟上。
黑无常嘻嘻笑道:“到底是吕洞宾,不像这个馋嘴和尚,除了吃的就啥都不知道了!”
白无常哈哈笑道:“知道也来不及了,咱们哥俩一到,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
黑无常笑道:“兄弟,上楼勾魂去!”
白无常亦笑道:“走咧!”
道济见势不妙,忙拦住黑白无常道:“二位尊使,这些年流寇四起,又逢着宁王造反,到处都是死人,你们白天黑夜抓鬼勾魂的,可累坏了吧。不如坐下来休息片刻,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必急于一时呢。”
黑无常道:“道济,你别打量着我们不知道你葫芦里卖什么药,聪明点就让开,省得伤了彼此的和气。”
白无常道:“不错,识相点就让开,耽误了咱哥俩的正事,小心我们参你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
道济连连摆手道:“唉唉唉,这么大的帽子可别往我头上扣,和尚可担待不起。我可是一片好意为着二位呢!你哥俩这一上去,多半要和吕洞宾动手。虽然吕洞宾现在失了法力,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他手中的雌雄宝剑,也够你哥俩喝一壶的。”道济知这地府的鬼差素来铁面无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多半没用,因此干脆直接吓之以威,盼能叫黑白无常心中忌惮,多多踌躇,好给吕洞宾与何仙姑争取时间救人。
那黑无常果然面露犹豫之色,白无常道:“哥哥,这烫手山芋你瞧咱们接是不接?”
黑无常思拊片刻,冷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吕洞宾本事再高,如今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难道咱们两个得道的正神还怕一个凡人不成?”
白无常喜道:“哥哥这话有理!如今这吕洞宾正是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掉尾的凤凰不如鸡,破铜烂铁的吓唬谁呢!啊呸,凭什么他是凤凰咱哥俩成了鸡!”
“有理个屁!”道济怒道:“你们莫忘了,正因吕洞宾是个大凡人,你们才动他不得,若是不小心把他打伤打死了那就是触犯天条,自然,他伤了你们也是触犯天条,不过他老人家如今可不在乎。你们是瓷缸,他是瓦缸,真干上了,吃亏只有你们啦!和尚言尽于此,你们非要自寻死路,就请便啦!”
黑无常冷笑道:“我们本是鬼差,从来走得就是黄泉死路。何况‘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横竖勾不着白牡丹的魂,咱们哥俩也是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不如跟吕洞宾斗上一斗,我们就不信如今的吕洞宾还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能耐!”
道济见黑白无常油盐不进,再要阻拦便是翻脸动手,心道:“这哥俩原是秉公执法,和尚胡搅蛮缠已是不该,若再至于动手,便是自找其辱,从来‘两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做到这份上,和尚也是仁至义尽,到底白牡丹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也只能听天由命啦!”便道:“得得得,合着我俏媚眼都抛给瞎子看了,你们不信好人言,吃了亏可别怨我,自个儿里面请吧请吧!”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正待迈步上楼,突然便面面相觑,动弹不得了。原来就在被道济拖延住的片刻功夫,白牡丹已转世还阳。
黑无常冷笑道:“好你个道济,今日勾不到白牡丹的魂,我们自会去幽冥教主前禀明一切。你和吕洞宾、何仙姑三人自个儿到教主面前耍花样,卖弄口才罢!”
白无常亦道:“你们三人逆天而行,小心报应!告辞!”
道济见黑白无常动了真怒,自知理亏,只好把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收了,恭恭敬敬地送二人出门。见二人穿越‘无量佛光’护罩有如无物,暗道:“黑白无常虽然官卑职小,但也唯有他们能自由行走于三界之中勾魂夺魄如入无人之境。常言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和尚虽然已得证正果金身,未必就没有犯在他们手里的一天,今日多有得罪,他日只怕不好开口讨情呢!”因记挂着白牡丹,又怨道:“这丫头脾气刚烈固执,真是天下少有。多半方才听了吕洞宾的话,就存了寻死的念头。只是如何能死得这样悄无声息,实在叫人不解,我且看看去!”
原来,方才白牡丹被何仙姑带到里屋,但见房中高床软枕,金雕玉镂,华贵无比,虽不知此间的主人原来是谁,想来必是个极其俗艳爱财的女子,不由蹙起眉头。
何仙姑见白牡丹一脸厌恶嫌弃的神色,只道她还在为吕洞宾方才的言语生气,便刻意道:“这间屋子原是我道友夫人的闺房,十分干净整洁,特意腾出来给你的。”
白牡丹冷笑道:“这样的男子果然还要这样的女子来配她。只是道士也娶老婆,可见六根不净,是个邪道!”
何仙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将来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白牡丹不耐烦道:“不必了,省的污了我的耳朵。”
何仙姑见白牡丹对吕洞宾误会极深,一时也分辩不清,好在救出潘璧之后,所有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因此微笑道:“不听就罢了。你且休息,我去做点吃的给你,在这儿不必拘束,就当自己的房间吧。”
白牡丹见何仙姑如此温柔和气,倒显得自己蛮不讲理,暗道:“这三人无论是人是妖,仿佛对自己并无恶意,否则凭自己一介弱女,又何须如此殷勤小意呢?”转念想到吕洞宾方才恶狠狠的言语神色,又责备自己道:“白牡丹啦白牡丹,你可要拿定主意,从来毒药外头总要裹着一层蜜糖才好哄骗得人心甘情愿的吃下去,这个假何仙姑装模作样,居心叵测,比那个假吕洞宾更加可恨!”如此想着,只觉得这个何仙姑举止行动果然
无不可疑,便冷然道:“你不必对我这么殷勤,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你是真的何仙姑。”
何仙姑无言以对,只好莞尔一笑,摇摇头,退了出去。
白牡丹见何仙姑把门带上,方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这一日之间发生的事情委实不可思议,就是在最最荒唐离奇的梦中也不曾遭遇过。要知白牡丹虽非千金小姐,深闺秀女,但究竟是白主贵的独女,平日见人不多,遇事极少,如今一时之间遭逢如此变故,委实缺乏应对之策,唯有茫然四顾,却不是欣赏装潢,亦非考察环境,只是强令自己分心,好不胡思乱想而已,谁知目光却被墙上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定住了。
待她将画中的女子相貌看得仔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画中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娆美丽,但容貌却与自己别无二致。她凝视画像片刻,心下顿时雪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那个道士的亡妻,他见我和她生得一般的容貌,就将我当做她的妻子啦!他将我带来这里,是要我做他的妻子呀!”
白牡丹想明此节,只觉今日种种怪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原是个聪明女子,如今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又正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心中顿时坦然镇定了:“爹爹平日的病人中,委实不乏这种失去亲人,思念成疾的。譬如父母失去儿女,夫妇失去配偶,往往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将旁人错认做自己的儿女配偶。此时若是贸然与病人争吵说明,多半要弄巧成拙,刺激他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来。”
再见画中女子十分年轻,反倒对吕洞宾起了怜悯之心,暗道: “那个道士想来不是邪道,只是爱妻死后,看破红尘才出家的。恩爱夫妻不到白头,这原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之一。”
她原害怕厌恶吕洞宾三人,连带着这间屋子也害怕厌恶起来,如今境随心转,那难以忍受之感不知不觉便荡然无存了,再度审视着白牡丹的画像,反倒有说不出的熟悉与好感。又觉画中女子乍看之下虽然风流娇媚,笑颜盈盈,但若与她对视片刻,那一双横波美目便好似真个儿化作了流泪的泉,仿佛有无尽的悲哀愁苦欲诉还休,无人能懂。
白牡丹凝视着画像,不知为何,只觉与画中女子彼此心意相通,不觉向画像款款拜倒,祷祝道:“这位夫人,你我虽然素未谋面,但容貌却如此肖似,想来是天意,是有缘。为着这天意有缘,你且受白牡丹一拜。”复起身道:“如今你相公思念你成疾,错认了白牡丹是你,想来也是天意有缘,或者这其中也有你的一片苦心孤诣,在冥冥之中巧妙安排,要借白牡丹之手,治好你相公的病。若是如此,你且再受白牡丹一拜,白牡丹向你保证,定不负你。”又拜道:“如今白牡丹的未婚夫婿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求夫人在天有灵,庇佑潘郎逢凶化吉,保佑我夫妇终有团圆的一日。”
白牡丹祷祝已毕,顿觉心安了许多。方想起身,谁知这一日下来,委实身心俱疲,方才不觉,如今这疲累之感霎时间涌向四肢百骸让人无可抗拒,只好扶了椅子慢慢起身。原想着上床歇息片刻,谁知转身看见梳妆台上竟放着一个雕琢得十分精巧的白玉瓶子,那瓶身通透无暇,上盘着一条小蛇,昂首吐信,似能随时噬人。白牡丹一见之下,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忍不住伸手试探,果然触手生寒。她曾在古书上见过这种瓶子。这原是产自西域苗疆的一种十分刁钻的毒药,瓶身的小蛇不仅是苗人的表记,更是毒药的载体。这种毒药若是遇到别的材质,药效就大打折扣甚至消失,唯有用寒玉做的瓶子方能保持药效,且年代越是久远,药效就越是加剧。只是传闻这种毒药早被吕洞宾破解,因此失了害人的价值,早已失传于世,如今为何竟然会出现在女子的闺阁之中,妆台之上却是令人不解。
从来一个人对本行当能有精深的造诣,必然对其有异于常人的好奇之心。吕洞宾会想出以“无中有”的药材名相为难,激出白牡丹,便是凭着白牡丹成功重现“欧家碧”这一行动断定她定是个对药材极其有研究,好奇心极强又极不服输之人,一试之下,果然奏效。如今叫白牡丹见着这药瓶子,若不试上一试,那是绝无可能的。
果然白牡丹抑制不住好奇之心,采用习学过的毒蛇取液之法,将十指纤纤捏住蛇头,令毒牙咬在瓶口之上,当真毒液便顺着毒牙分泌出来,再沿着瓶璧流进瓶里。白牡丹见着液体荧碧,与书中描述一般无二,不由十分欢喜。却不知为何,只觉渐渐神智模糊,悄无声息的便香消玉殒了。吕洞宾等人竟是一点不觉。
待吕洞宾与何仙姑冲入房内,见白牡丹死在地上,一个玉瓶子滚落在旁。何仙姑皱眉道:“‘无忧蛇瓶’?牡丹姐哪找出来的?”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丹药,喂食白牡丹服下。
吕洞宾道:“就当初春瑛给牡丹的那瓶。我原是想销毁,只是始终不忍心,想不到这一个不忍,又差点要了她的命,我真是该死!”
原来当年吕洞宾为了让白牡丹死心,与何仙姑合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白牡丹果然信以为真,终日酒入愁肠,以泪洗面。春瑛趁机撺掇白牡丹以死明志,与何仙姑一较高下。那春英原想着,若吕洞宾因此由怜生爱,应了千年情劫的劫数自然是再妙不过。若是天不遂人愿,费尽心机寻来这种刁钻古怪的毒药也可大大消耗他的真气,自己方有机会下手杀他。谁知白牡丹却另有计较,她原不过是为了唤起吕洞宾对她的怜惜,若当真吃药死了,岂非便宜了何仙姑,自己却做了冤死鬼。因此听春英将毒药形容得厉害,她早存了阳奉阴违的念头,将药装了一点在寻常的瓶子里,做了服毒自杀的道具,因此吕洞宾才能轻易救回。虽然吕洞宾亦曾感叹如此刁钻的毒药白牡丹是如何寻来,却也因白牡丹不懂得该用玉瓶装药才轻易信了白牡丹从游方郎中手中购得的说法,否则以吕洞宾的机警多半是要追问到底,那时春英便隐瞒不住了。而这蛇瓶已在白牡丹房中放了一千多年,毒性可想可知,白牡丹在取药的过程中虽不曾沾到半点,但其气味也足以令人毙命。幸而其魂魄尚未离体,何仙姑又是对症下药,因此不出片刻,便转世还阳,清醒过来。
白牡丹睁开眼睛看见二人,见二人的目光中满是关切怜惜,明白自己这回是糊里糊涂的往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不由十分窘迫,忙别过脸去,不知怎的,只觉心中十分委屈,又忍不住鼻子一酸,留下泪来。
吕洞宾与何仙姑却只道她成心寻死,心中越发的难受。三人正僵持不下,道济正好闯将进来,嚷嚷道:“那哥俩给我打发走啦,为了你这个心肝宝贝白牡丹,这次可是大大把人得罪了。”话未说完,却见三个人正相对着流眼泪,剩下的半截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偏白牡丹将道济“心肝宝贝白牡丹”这几个字听得清楚,更坐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只觉又羞又恼,脸如火烧,忍不住拿余光瞄了一眼吕洞宾,却见他剑眉紧蹙,星目幽深,有如不见底的寒潭,令人再不敢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