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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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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全长三千五百里,行到徐州,路已过半。连着几天下来,虞家跟程帮算是亲近了些,隔三岔五互相请着吃顿饭。
请吃饭的不是程老八,他没那巧心思;也不是他们二当家,那人阴阳怪气的,他要请客,虞锦铁定不会去。
程帮那跟猴儿一样会攀绳的小伙规规矩矩作了个揖,笑出一口白牙:“我家五姨娘坐庄,请姑娘上船玩。”
说完就站在边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罗镖头嘴唇微动,给虞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借一步说话。避开来人,他给虞锦提了个醒:“他家这五姨娘是厉害人物,姑娘当心。”
虞锦好奇:“怎么个厉害法儿?”
“她虽是程老八的一个妾,却也是帮里一大人物,如今程帮五个分舵,这五姨娘管着最大的一个。程帮不事生产,上下几百张嘴,吃喝穿用都靠五姨娘打点。她不光懂盐,还会做生意,得程帮上下敬重,有时程老八都要听她的。”
罗镖头怕自家主子吃亏,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辞了算了,虞锦反倒来了兴致:“我最爱跟厉害女人打交道,天天都是一群糙老爷们,看着都烦了。”
从商的女人实在是少,路边支个摊儿赚个糊口钱的小贩在虞锦看来还算不得商。把她们刨掉,往大里说,女商人少得可怜。
京城有个商居雅舍,是天下富商会友的地方,里头挂名的商人已有千数了,女商人却两只手能数得清,其中还一多半是寡妇。
如今律法对女商人的限制太多,更是严令女商人不得自立门户,女子行商就越发艰难了,哪怕能耐再大钱再多,将来一嫁人,也要落入别人口袋。
所以每逢看到厉害的女商人,虞锦总要高看一眼。眼下听罗镖头说这五姨娘擅生意经,心里痒痒得不行,打定主意要上船去瞧瞧。
她是被人装在一个大筐子里上的船,飞爪索是根绳,两边叫人抓紧了,一头举得高些,中间拴着的那个筐子就会晃晃悠悠滑到另一边去。
一低头就是滚滚的河水,虞锦没忍住哆嗦了两下,心说回头一定要学会这游泳。等南面的生意做起来了,天天要走水路,怵水可不行。
连着运了三四次,就用这筐把几个护卫一同运到了程帮船上。竹笙和兰鸢来了,冯三恪也跟了过来,有些窘迫,不等虞锦发问,他就心虚似的抢了一句:“没见过这样的船,好奇,过来瞧瞧。”
嘴上说是好奇人家的船,眼睛却只盯着虞锦一人看,半天没挪过,明摆着心猿意马。
程帮帮众瞧见几个年轻姑娘上了船,都唰得亮起了眼睛。视线从虞锦身上掠过去——虞锦穿着一身男子直裰,惹不起人兴致——后头那俩姑娘却都是好颜色。
有那反应快的凑上去,邪笑道:“妹妹来爷屋里玩儿呀!哥哥给你破个瓜。”
还没等竹笙和兰鸢迷瞪过来破|瓜是嘛意思,前边一道女子声音倏地响起,轻飘飘道:“铁陀,滚回你屋去。再说荤话,我把你丢河里喂鱼!”
虞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短打的妇人缓步行了来。这妇人年纪不轻了,船上的帮众像是极怵她的样子,乖乖站直喊了声“五姨娘”。
至于刚才精|虫上脑的那“铁陀”,看样子也是程帮一个小头目,被她当众刺儿了两句,脸上挂不住,怒气冲冲走了。
五姨娘迎上前,好好把虞锦打量了两遍,脸上牵出笑来:“姑娘来得挺快,且过来坐吧,我换身衣裳再来作陪。”
程帮还没备好酒菜,几坛子酒却已摆上了桌,红布封着坛,不知道是什么酒。冯三恪揭开看了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他压低声叮嘱:“爷小心些,这酒你可别喝,我给你挡,程帮这群人不像什么好人。”
虞锦弯了弯眼。
不过半柱香功夫,五姨娘再出来时换了身浅色襦裙,一行上甲板,立时成了整条船上最美的风景。
她人生得富贵圆润,双下巴都养出来了,细看五官却挺美,弯弯柳叶眉,口如含朱丹,一双美眸极亮,仿佛含着细碎的水雾。只是她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张脸皮没养好,看着有些糙了,比不得程老八身边那群花儿一样的姑娘。
菜上齐了,三杯酒灌下肚,喝得急,劲头冲,五姨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走了神。
兴许是对面坐着的虞锦一直安安静静,温驯无害,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可靠的倾听者。五姨娘一腔心事没能收住,给虞锦讲起了故事。
“我十五那年就跟了他,到如今——”五姨娘想了想:“二十多年了罢。当家的没媳妇,他那十三房美妾里头,独独我是自愿过了门的。剩下的,刚过门时都寻死觅活的,呵,不出半月,就能凑桌打牌九了。”
她说这话时垂着眼睛,也没看虞锦,又自饮了两杯,轻嘲道:“当家的昨儿夜里又睡了个窑姐,今儿船靠岸了,也没把那窑姐放下船,怕是回了海津以后,又要从我这儿克扣一份嫁妆了。”
贩私盐赚得不少,然程老八好面儿,带着程帮上下奢侈成风,帮里又多是一群不事生产混吃混喝的,吃喝穿用都要张嘴,攒不下什么钱。
这一瞬间虞锦突然觉得,程老八真是瞎了眼,花大嫁妆娶回去一群败家业的,独独这个女人是愿意替他守家业的。
五姨娘也不嫌丢丑,把家事三言两语带了带,浅笑道:“叫姑娘见笑了,咱们不提这些糟心事了。我这心里不爽快,姑娘陪我玩会儿。”
桌上摆着俩白瓷罐,厚胚,无花,外边三文钱一个的物件。瓷罐面儿朝上,里头盛着水,虞锦坐下时瞄了一眼,每个瓷罐里游着一条小鱼,有她小指来长,通身铁灰的纹,并不好看。
“姑娘可知道这鱼?”五姨娘笑道:“这是钱爿鱼,生性好斗,我们程帮的徽记上画的就是这种鱼,跟您家那招财鱼阴差阳错给撞上了。”
虞家的徽记也是一条鱼,虞家铺子太多,全挂虞字招牌并不好,多少有店大欺客的嫌疑,所以许多铺子不挂虞家名,却会在招牌角落里刻条鱼,自家人都能看明白。
图案是最普通不过的锦鲤,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俗,也实在。
五姨娘声音温软,徐徐道:“这钱爿鱼是打南面来的,咱北方没这东西,从南蛮子手里买过来,玩个稀罕。它们生性好斗,十分凶残,咱们今儿就斗这个。”
船上的帮众看她们开了桌,跟苍蝇闻到了肉味似的一拥而上,倒是挺团结,全押了他家五姨娘赢。
手边人递上一张十两的银票,五姨娘接过来瞟了一眼,放在赌资最上头,笑了笑:“穷惯了,虞姑娘可别嫌我们寒酸。”
她抬抬手,示意虞锦选条鱼。
斗蛐蛐斗鸡的虞锦见多了,却还是头回见斗鱼的。她不知道怎么斗,也没这份闲情逸致,应承着五姨娘的话,随手点了颜色浅些的那条鱼,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票子,也放上去了。
抬头。
“不寒酸,因为我也穷。”
五姨娘探头瞧了一眼,虞锦放在最上头的那银票是五两的,比她还抠,一时笑得花枝乱颤。
找了个浅浅的瓷缸,两个罐子里的钱爿鱼连水一同倒进了瓷缸里。这鱼实在是丑,衬着这青花瓷缸显得更丑,两条鱼绕着瓷缸边沿游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对手,凶狠地撞了上去。
在此之前,虞锦不知道斗鱼是要斗什么,比谁好看?比谁吃得多?在这桌前坐下时她还意兴阑珊的,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虞锦一点点变了脸色。
斗鱼,不是比什么颜色花纹——比的是谁能吃了谁。
她眼睁睁看着缸里头,颜色深的那条鱼一口一口地,把她挑的那条浅色鱼给吃了。从鱼尾开始吃起,半柱香后,浅色的那条鱼缺了一小半身子,拖着破絮一般的尾巴落荒而逃,最后游不动了,沉了底。
“哈哈,虞姑娘输了!”
五姨娘笑了开,她嘴里吐出这个“虞”字之时,兰鸢甚至哆嗦了下,一时分不清这声“鱼”到底是不是在含沙射影。
五姨娘拿过桌上的一摞银票,叫帮众们分了,扬声道:“虞姑娘抠门,不跟我们玩大的,弟兄们都散了吧,从她这儿赢不到钱的。”
有她发了话,程帮帮众连起哄都不敢,分了钱,一声不吭地散开了。
“上船时买了一桶这钱爿鱼,玩了没几把,就剩这么一条了。”五姨娘十分惋惜,又与虞锦道:“这么恶心的东西,姑娘可知道它还有个好听的别名?叫菩萨鱼,听说把鱼肉捣成泥,能拿去解毒疗疮。”
饭菜已经上了桌,五姨娘拿根筷挑了点肉酱,筷尖放进缸里,幸存的那鱼儿就张着嘴煞气腾腾地凑了上来。五姨娘逗它似的晃了晃筷子,惹得鱼儿随着她筷尖连摆尾鳍。
倏地,她目光一凝,稳准狠地落了筷,把那鱼给戳死了。
“啊——!”
逢此惊|变,别说兰鸢和竹笙两个姑娘,便是连冯三恪心里都一咯噔。
那鱼被筷子戳了个洞穿,一双鱼眼外凸,几乎爆出体外,可怖极了,肚子里的血一丝一丝渗出来,死状比先前那条好不到哪儿去。却还没死透,鱼尾仍在拼命地扑腾,溅了虞锦一脸水。
五姨娘垂眸看着自己这个常胜将军在水里扑腾,叹了口气:“像我们这贩私盐的呀,就跟这鱼一样,活不长的命,只能趁着年轻、还折腾得动时候多捞些,将来勤换换窝,别叫上头一根指头戳下来摁死。”
她扬起脸,盈盈一笑:“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混了鱼血的水顺着侧脸滑下去,虞锦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脸。她透过睫上沾着的水雾看对面的五姨娘,只觉这笑得跟花儿似的老婆娘连眼底的冷光都美得惊心动魄的。
前一瞬还觉得程老八瞎了眼的虞锦默默在心里呼了自己一巴掌,扭正了自己的观点。
程老八眼光挺正的。
去不了毒的蛇蝎,再美也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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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姨娘做东的这顿饭,虞锦到底是没能吃下去,她是被程老八半催半撵着离开的。临到晌午时,程老八醒了,冲着五姨娘横眉怒视:“天天斗什么鱼!一个女人,你赌个屁赌!整个帮里都叫你弄得乌烟瘴气的!”
五姨娘嘴唇哆嗦了下,瞬息功夫眼里就带了泪。周围帮众都默默看着不敢吱声,她拉不下脸来,强笑着喊了个人送客。
虞锦就这么回了自家船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她总觉得脸上有一股恶心的腥味,擦了半天都擦不掉。
冯三恪看在眼里,拿了块干净帕子用皂角水浸湿,递到了她眼前。
虞锦瞬间领悟了精神,脑袋往前一伸,仰起脸冲他笑:“你给我擦。”
她不按常理出牌,冯三恪怔了一瞬,心里一阵狂跳。他这回挺识相,没像往常一样推三阻四,微微弯下腰,拿着帕子给虞锦擦了遍脸。
擦得细致极了,力道也极轻。他微微抿着唇,表情也没什么端倪。
手却有点抖。
离得太近了,他甚至能从虞锦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于是埋在心里的话一不留神就从嘴边遛了出来。
“爷别总是委屈自己。”
虞锦听懂了,心里仿佛有条弦被轻轻拨响,带起一片余音。可青天白日的,提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太矫情了,叫她不自在。
她微微错开视线,扯了扯唇,还是笑:“这算什么委屈?商人本来就是个受委屈的差事。你那是没见过我爹,他年轻时候受的委屈才是真委屈,以后得了空给你讲讲。”
话题一下子被她岔偏了。
冯三恪直起身,攥着那块半湿的帕子,心里头更不得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