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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50章 ...

  •   她走得决然,看样子倒也不像是生气了,弄得冯三恪一头雾水。等他撑着身子坐起来,人已经走出了屋。

      “坐正坐正,挺着脖子看什么呢?”宋老伯摁住他肩膀,仔细换着药,脸上的笑褶透着看破世事的通明,乐陶陶的:“再看人家也不回来。”

      昨晚已经上过一回药了,烧伤膏板结变硬,和纱布黏到了一块去,得蘸着水才能揭下来。皮下又结了水溃,得拿针挑破,一点点按出来。

      冯三恪疼得嘴唇都白了,却没吭声。

      “烧在身上,衣裳还能遮住,这要是烧在脸上,可就破了相了。”宋老伯边包扎边唠叨:“你说你过府才俩月,前前后后受伤多少回了,府里这么些人,我给你治伤最多。”

      确实,最开始冯三恪从狱中出来,治他那一身伤就把人累得够呛,身上的鞭伤烙印还没消干净;后来大悲寺里,他又被秦家人揍了一顿;再又是这趟救火,火场里走了两个来回,胸前背后好几处燎泡,头顶也沾了点火星子。

      为了涂药,把周围的头发剃了浅浅一圈。宋老伯多看了他两眼,也觉好好的帅小伙儿头顶顶着块斑秃难看得很,忍着笑:“你这脑袋得好好养,得等燎泡消下去,我再给你开点生发膏抹抹。”

      冯三恪心不在焉,听了跟没听着似的,也没醒悟过来自己头上有块秃。脑子里想得全是:爷为什么生他的气了,气他什么呢?莽撞?荒唐?还是兰鸢没救着,反倒救着三个不相干的?

      她没说句别的,甚至连句关怀的话都没有,进门统共说了一句话,还冷笑了两声,就这么走了。没夸他善举,也没问问他伤得如何。

      冯三恪心里忒不得劲。

      宋老伯前脚出门,后脚竹笙就带着兰鸢来了。

      救火的一身伤躺在床上,原该被救的却是全身没半点伤痕。

      兰鸢哭丧着脸,被亲姐姐训了一宿,这会儿可怜巴巴的:“我们几个没在花婆街上,那会儿在前边街口吃了碗浮圆子,一扭头看到花婆街着火了,正好把回府的路截住了。街上人多又乱,我们绕了好几条巷子才绕出来,回了府才知道大家都出来找我们了,这才又折回去。”

      还知道绕路,可见几个孩子都不是傻的。

      竹笙愧疚之色愈深:“都怪我着急,没有多等等,叫全府的人跟着受了遭罪。”说着话,往床前小几上放下一只荷包,鼓鼓囊囊,磕到桌面轻轻一声脆响。

      这动静冯三恪听得熟,跟他那一箱私房钱一个动静,是银角子的声音。

      话落竹笙又屈膝跪下,给冯三恪磕了个头:“冯大哥虽没救着兰鸢,这却也算是半份恩情了。”

      她额头上有一小片灰印子,是先前在前院给护卫磕头时磕出来的。竹笙知道这头磕得没道理,因为兰鸢是自己跑回来的,谈不上救命之恩。可冯三恪和护卫往火里冲都是看在同府的情面上,这要是轻描淡写一句谢就算了了,不免叫人心寒。

      她年纪不大,以前没经过这事,不知道该怎么谢。想了又想,送钱送物好像都不太合适,一咬牙,当以大恩为谢。

      兰鸢急道:“姐你起来,要跪也该我跪才对。”也跟着跪下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冯三恪脑袋顶上的斑秃,一张俊脸也变得滑稽可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长出头发来。就冲这个,这个头也该磕得扎扎实实。

      冯三恪忙叫两人起来,笨嘴拙舌的,一张嘴,嗓子哑如破锣:“不用不用,人没事就好,银子我就不能收,都是一府人,不必见外。”

      来来回回推拒了好几回,竹笙也不再劝,收起荷包,想着回头叫博观放他屋里去。

      她又摸出一只小瓷瓶来:“这是消疤的玉润膏,跟厨房的姑娘要来的,她们做厨的有时会弄伤手,所以备着消疤的药。冯哥等伤养好后拿这药涂三五天,就能生出新肉来。”又含蓄道:“我也不好给你换药,与宋老伯身边的药童打过招呼了,他每天用完饭就来给你换药。”

      冯三恪这回果断得很:“好。”

      竹笙低眸又看了眼冯三恪,脑袋上那块斑秃实在不是地方,再好的容貌也打了个对折,浅笑道:“冯哥不要谢礼,那我给你做顶帽子罢。”

      “不用不用。”冯三恪还不知道自己秃了一块,最紧要的只有一事,迟疑道:“我住了锦爷的屋子,那她住哪儿?不然,还是劳烦你们把博观喊来,送我回屋罢。”

      “冯哥你不知道?锦爷刚才让我们搬了一套铺盖,她搬去左手边的大屋住了呀。”

      冯三恪愣住:“搬了铺盖?”

      “府里只有她这屋生着地龙,宋伯说养伤得暖和些,烧伤要是再受了冻,伤口溃烂化脓是要丢命的事。她又不能跟你住一屋,就先搬去旁边屋住几天。”

      冯三恪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一个下人受伤,反倒让主子腾地方,哪有这样的道理?忍着疼起身,就要去找她说话。

      竹笙又道:“锦爷出去吃席了,府台衙门来了人,都是官儿。县太爷请了几位富商作陪,锦爷刚才就走了。”

      这便是来查县衙的人。先前县令在府里当差的朋友私底下给他透信儿说人初十前后来,所以从大年初三开始,县令一家就早早准备上了。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月,煎熬至极,海津府府台这才慢慢悠悠地派了两个从六品的长史过来。

      酒席定在天香楼,“天香”起得名副其实,因它既是酒楼,又可招美人陪酒。两位长史初来乍到的,县令摸不准脾性,连选吃席的地方都讨了个巧。

      席上座次也没了章法,一张圆桌,坐着十来人,长幼无序,其间只有虞锦和县令夫人两个女人。上首是两位大人,县令从旁照应,再往左,便是刘夫人,刘荃和虞锦了,坐在一起像是他的小儿女似的。

      爹娘敬酒倒酒忙个不停,刘荃却干坐着没招呼,他知道这两人是来捋他爹官儿帽的,不冷不热地睇着来人,任亲爹怎么瞪他都没用。

      正事搁到一边,酒席过半才提起来。县令道:“都说小官难做,县里边安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判个公断,往往是两头不讨好。要说冤假错案,一桩两桩可能是有,再多了那是一定没有的。”

      “大人们可能是因年前那桩人命官司来的,不瞒二位,那案子我足足审了九回才敢结案,却仍是冤枉了好人。这些日子一想起此事就心里难安,夜里都睡不安稳的。”

      两个长史年纪都不大,被长辈敬了一圈酒,官架没能摆起来,只含糊其词:“这得查了案宗才知道。”

      席上就没声了。县令环视一圈,今日除了虞锦,他还请了五位地主老爷,都是陈塘德高望重的长辈。平时各个能说会道,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跟锯嘴葫芦似的。

      长史又问:“听闻昨晚西街着了火,那时我们一行人在东城门下的客栈落了脚,一东一西,都看着天红了一大片。怎么大过节的起了火,灾情如何,死伤多少?”

      县令心里一咯噔,无法搪塞:“死了十来个,伤亡还没算出来。起火是因为灯网上拴着千百盏花灯,这灯市从正月初十起就开了,偏偏昨夜风大,把灯罩里头的烛台吹倒了,花灯一点就着,一路烧到了两边房顶上。”

      两位长史一个皱眉一个抿紧唇,明摆着是要把过错记在他头上。

      县令嘴里直发苦:“咱陈塘穷,冬天屋子漏风,好些人家都会往瓦片上填茅草,把缝隙填实了,好让屋里暖和,枯草一遇上火哗哗就着了。都知道天干物燥要小心火烛,可这大过年的,总不能把全县的灯市都给禁了,叫百姓无灯可看。”

      “不是下官推诿,实在是有心无力。县里头百来个衙役,从初十开始就没回过家,全派出去巡城了,白天抓贼晚上巡夜。我还自掏腰包雇了二百个白丁,便是如此,人手也远远不够,一条街上撑死了分七八个人巡视,就怕走水,叫他们警醒着,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着火了根本救不急。”

      提起这场火,县令唏嘘感慨,脸上枯败之色也不似作伪,席上众人都心有戚戚。

      虞锦垂下眼睛。

      这世上的人啊可真是怪,好人不是彻底好,坏人不是连根儿坏。县令他是土生土长的陈塘人,在任十年间功少过多,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这十年还不知道判了多少糊涂官司;可他每年又勤勤恳恳给县里找财路,上下打点的好,治下这些年,陈塘没出过什么乱子。便说这场火灾,从调派人手、搭建义棚、抚恤灾民,到组织富商出钱、重建屋舍,都有章法。

      到底是干了十年的县令了,文人清骨磨没了一半,却还是装着黎民百姓的。

      两位长史听进去了,面色稍霁,后来没再问什么,一顿饭就这么吃罢,县令又将人好生带去衙门安顿。

      时已傍晚,天黑得早,县令送着几位富商出来,再回头,看着自家黑洞洞的大门仿佛吃人的怪物似的,穿堂风呼呼地刮,吹得他透心凉。这个月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头昏脑涨的,竟不合时宜地生出点豪情来。

      一拱手:“我刘某人这次经逢大难,前路凶险叵测,就提前跟诸位道个别罢。这些年仰仗各位老爷,刘某才能一路顺顺当当走到今天,自认从未亏待。”

      这倒是实情。历来官商不分家,在这点上,穷县和富贵地方没什么分别。

      “唉,多的话不说了,祝各位前程似锦。”县令深吸口气,又道:“要是刘某真的进去了,劳烦各位将来对犬子提携一二,也不枉朋友一场。”

      今日席上五位老爷,从头到尾不咸不淡坐着,没给他说一句好话,此时方觉动容。

      “大人言重了,您且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将来我孙家还得您提携。”

      几位老爷言笑晏晏,在县令的目送下坐上马车走了。

      虞锦迟了一步,被县令喊住了。他神色复杂,这些日子一下子没了精气神,看着像老了十岁,涩声道:“要是我真丢了官帽,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忙?”

      两月统共见过三五面,如何算得上交情?虞锦不知他话何意,等着听后文。

      “当官犯了事的,会拖累子女,儿子不得入仕,女儿不得嫁高门。我就荃儿这么一个儿子,养娇了,不顶事,瞧他这个样子也立不住门户。下月他就要去京城赶考了,若他真的入仕无门,还请姑娘看在这些年我给五爷造势的份上,引他从商。”

      衙门案宗和账册还没开始查,县令就已经不抱半点侥幸了,拳拳爱子之心发挥到了极致,连儿子后路都安排好了。

      虞锦心口一噎,怎么最近谁都要她提携?姚知非是商户出身,算是可造之材,可刘荃呢?指望他低声下气做生意?那是决计不可能的,要真带上他,不啻于养了个二世祖。

      她忙把话头岔到了别处去:“大人可知这两个从六品的长史,并无实职,二人等同府台佐官,咱朝官儿多,一府幕僚动辄几十人。瞧他二人席上做派,也不像是得脸的。”

      县令眼皮一抖,凉透的心也跟着扑腾腾跳起来,四下看了看,压低声谨慎问:“姑娘的意思是……府台大人这趟派人来就是随便查查,起的是威慑之意?”

      虞锦笑笑:“上位者心有七窍,大人想法我怎么能得知?”

      这事与她无关,她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却叫县令认成了笃定,心里绷紧的弦倏地松懈,又记起虞锦一个月前说过的那话,她说海津府和顺天府争举孝廉,想要的是清官事迹,贪官污吏会容后查办。

      是呀!没准这回派下来人只是敲打敲打,不然两位长史不会轻车简从,要是真的要动他,肯定是要带着捕头衙役来抄家啊!

      县令心思转了开就再也止不住了,喜色上脸:“多谢姑娘提点!”说完压着狂喜兴冲冲回了府。

      虞锦吐出口气,踩着脚凳上了车,临走前掀帘望去一眼,“陈塘县署”红匾高悬。

      门前两座石狮屹立,百年的老狮子,青苔从石座一路蔓上了脚,已然瞧不出威风了。日头西垂,逆着光看竟显得温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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