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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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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姚知非打发到零嘴铺子一事,虞锦没提前与他说。次日清早姚知非带着家里的算盘来了,另带了两本棋谱。
虞锦臭棋篓子,昨天那几盘没能叫他尽兴。偏她面上功夫又做得好,姚知非还当她喜爱下棋却不得章法,遂翻遍家中藏书,把自己入门时学的棋谱翻了出来。
“姚公子来了。”
冯三恪和谨言二人候在府门外。他俩不贪觉,每天早早起了,带着做好的点心崩豆去开铺子门,楼上楼下打扫一遍。等到巳时太阳高照,街上有了客人,兰鸢和弥高两个懒鬼才慢腾腾溜达过去。
姚知非应了声,绕过他俩,正要往府里行,身前却挡了一只手。
他愕然,只见那高个儿男子一板一眼道:“锦爷说学生意要自己学,别人教是没用的,她叫姚公子你跟着我们去铺子里看看。”
“那,”姚知非仍有点懵,抬脚往府里走:“我去与锦姑娘问个早。”
冯三恪道:“不用,锦爷还没醒。”
谨言偏头瞅了他一眼,心头腹诽:你是怎么知道锦爷还没醒?这话里味道怎么听着那么古怪呢。
冯三恪确实知道。每天清早他在外院跟着护卫练拳,常能看见虞锦在园子里溜达。她惯爱清早出来得些新气,要是哪天没来,就是在睡懒觉了。
“好罢。”
姚知非把算盘和棋谱放在门房,跟着二人往巷子口走,目露沉思。他已经在思考这是不是锦姑娘对他的考验了——虞家不缺跑堂的,要他去铺子里,难道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做生意的天分?
而这掌柜明摆着是个不好相与的人,那定是监工无疑。
姚知非深吸口气。
天已大明,折过余子巷,就到了石青街上,各家铺子陆续开了门。
姚知非到底是商户出身,他穿着一身锦衣也不自恃身份,他会称斤,会用算盘,连“拿油纸包零嘴”这么考验手上功夫的事,他都只试了几回就会了,一人担起了四人的活儿。
“姚公子且歇会。”
兰鸢屁颠屁颠拖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笑道:“你是客人还这么勤快,回头锦爷知道了要训我们的。”
姚知非眼睛一弯,桃花眼送来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兰鸢有些目眩,听他说:“我也就是贪个新鲜,她训不到你们头上。”
兰鸢呆呆看了他半晌,“噢”一声,想不出劝他的话,红着脸跑走了。
刚过完年,客人本就不多,姚知非干得带劲,剩下四人插不上手,就坐在柜上嗑崩豆,边听他招揽生意。
商人奸猾,读书人又爱叨叨,两者凑到姚知非身上,造就了一种别样的揽客方法。
“半斤,姑娘拿好。我多句嘴,辣味的崩豆是好吃,可吃多了容易嗓子疼,姑娘不拿一包糖霜的?”
“家里要是有长辈,该尝尝五香的,五香豆子炸得最酥脆,牙口不好的老人家吃这个正合适。”
“姑娘买了这许多,我再送你一包虎皮的,姑娘回去尝尝味儿。”
来买零嘴的客人多是贪嘴的姑娘家,见他轻声细语,模样又俊俏,原本打算买一包,被他温柔地撺掇着五种口味全买了,最后红着脸跑了,还落下一句欢快的“谢谢小哥”!
冯三恪看得目瞪口呆。
半斤豆子卖五文在他眼中就已经是奸商行径了,从来不知还能这样、这样的……
“掌柜的瞧见没有?”兰鸢捂着嘴吃吃直笑:“这才是能耐。你说人家就会以□□客,你怎么就不会?白瞎了这么俊一张脸。”
生着一张俊脸的冯三恪不觉惭愧,默默起身,拒绝接受除了锦爷以外的奸商洗脑,去楼上雅间继续练他那算盘了。
*
那日宴请各镇的乡官地主,虞锦心里有了眉目。想修路接上官道不是她说了能算的,得等海津府的批复,等着派下懂地势的人来选址设径,不急在一时,建学馆却是迫在眉睫。
次日大清早,后院一群孩子仍在香甜的梦乡徜徉,被锵锵锵一阵锣响惊醒了,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到了外边一瞧,原来是冯三恪在敲锣,虞锦站在他旁边笑吟吟看着,摆明了是指使者。
博观耷拉着眼皮,哼哼:“这一大清早把我们喊起来,爷是要做什么呀?”
他呵欠连天,连话都说不利索。虞锦往旁边使了个眼色,冯三恪拿着锣槌又是锵锵锵一阵敲,把众人的瞌睡虫都给吓死了。
虞锦微笑:“回了陈塘已有月余,你们各个除了越起越晚,不见有什么别的长进。咱们还要在陈塘呆一个月,我瞧你们也没什么事做,不如都去学馆念书去吧。”
“学馆?”
十几张刚睡醒的面孔俱是茫然。
虞家富贵,像博观这样的家生子,府里会给他们掏钱送去蒙学,念上三年,识了字,做生意就够用了。
一群少年都有点懵。六岁入蒙,九岁念完,这都多少年没碰过书了,怎么突然想起来叫他们去学馆念书了?
等用完了早饭,他们才知道虞锦怎么忽然提起了这茬。
陈塘有个知行学馆,是县上唯一一家官学,却早已凋敝。这是因为海津府里有个“满三百学子,方可建县学”的规矩,各县只有凑够三百学子,海津府才会往下拨银子,才会由京城国子监下派名师。
三百学子凑不够,那就只能请县上的先生授课了。还没有府里拨下的银子,笔墨纸砚、桌椅板凳,所有花用都得从学生的束脩里拿。
二者差的不是一点半点,陈塘近几十年都处在这样的窘境里。现在想要把官学重新办起来,就得凑够这三百人,各镇跟抓壮丁似的往里塞人。
虞锦是来得最快的,当天就带着十几人浩浩荡荡去了县学馆。
知行学馆屹立陈塘百余年,上回翻新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墙皮斑驳,瓦上积灰,连堪称脸面的招牌上都生了霉。说是学馆,瞧着更像是个破宅子。
前后两进院子,七八间大屋,却只有向阳的那一间屋坐了人。还没坐满,虞锦扫了一眼,也就是三十多人。
其中年纪最轻的学子不过十来岁,坐在那儿只比书桌高出一头;年长的蓄美髯,瞧着已有些岁数。
一众学子正在按先生给的题写策论,一室静寂。
来前一日与山长打过招呼,虞锦刚探头,山长就瞧见了她,忙起身迎上来。
这是个花甲老人,复姓闾丘,鬓发斑白,面容清癯。那日县令说陈塘三十年没出过秀才,他就是那最后一个。
他教学生经义策论,除了他,偌大的县学馆里只剩另一位教帖经、墨义与骈赋的先生。
一番寒暄之后,虞锦瞧屋后头还空着几张桌子,吩咐弥坚带着府里来的十几人去挤一挤。
目送他们轻手轻脚进了屋,山长折回身,深深一揖:“姑娘恩德,老朽代学生谢过。”
虞家要在各镇建学馆的事还未传开,教书先生却都早早知道了信儿。
虞锦没敢受他这一礼,扶住他的手,谦虚道:“您不嫌我这一身铜臭污了您的清贵地儿,我才该谢您。”
客气话说完,二人坐在耳房细谈。门虚掩着,能瞧见屋里情形。
闾丘山长指指最前头坐着的一排书生,“这几个都是去年中了举的,今年就要上京赶考了,临走前焦虑不安,天天拿些难题来问。”
山长宽和一笑:“好些我都答不上来了。老朽才疏学浅,这些年又是倾囊相授,他们几个的学问早超了我去,就教不了啦。”
寥寥几句话,便叫虞锦肃然起敬。她见过太多倚老卖老的,闾丘山长敢在小辈面前自贬,心性非比寻常。
山长又道:“乡贡三年一行,在海津府考,去年全县中举的有七个,不多,却已经是往年不敢想的好成绩了。”
虞锦终于知道为何县令把他儿子当成小祖宗了,全县中举的才七个,刘荃就是其一,也难怪他爹娘娇纵。
她拱手笑道:“七个举人老爷全是您教出来的,先生才是我陈塘的大恩人。”
被她夸上了天,山长并未忘形,笑着与她说起了别的。
虞锦道:“我听说各镇都有蒙学,蒙学念完就该来县里念书了,怎么只有这么些人?”
山长摇头叹息:“你是商人,我给你算笔账,你一听便知。”
“垂髫小儿五岁入蒙,不算给先生的束脩,只算笔墨纸砚,还有三百千,光这一套就得三五两银子。三五两呐,普通人家得凑一年,好些孩子买不起书,只交够束脩,到了私塾三三两两坐一块儿用书,凑合着学。”
“村里的孩子要来县学,每日食宿都是钱,学四书五经、六朝史学、骈赋笔法,总共十一套书,这些我也不知多贵。”
对上虞锦不解的表情,山长垂眸笑了:“我教书二十年,至今未能买齐,有几本是因为县里没得卖,剩下的,还多半是去书舍笔录的。”
虞锦震惊,十几套书居然这么贵,她头个反应是自己没考科举,这么些年省了多少钱啊!
每个镇子上都有蒙学,有的村里也会有老童生授课。蒙学是教五六岁大的孩子们识字写字、简单作赋的,念完三年以后才算是初明事理。
这本是浩瀚学海的起步,大多人却只停在这里。
读完蒙还想念书的,就得来这县学馆念了。可陈塘四十八个村,六万来人,县学馆里头却只坐了这么一个屋。
县里的富户尚且如此,穷人家更不必提。
未能细谈,屋里的学生陆续把策论写完了,山长进去挨个批复了。
虞锦从耳房走进去,在冯三恪旁边坐下了,后桌坐着今日跟来凑热闹的姚知非。
她坐下好一会儿,眼前学子俱是广袖儒衫,她把各人背影挨个瞧了一圈,里边没看见一个女子。
于是低声问姚知非:“陈塘没有女学?”
“哪有那个。”
姚知非知她意思,摇头笑了:“先皇令行倡办女学,县里头自然得按律来,女子也是能来念书的,却没人来。别说是蓬门荜户,就说我姚家这样的,家里的姑娘也不会来学馆,在家跟着父兄学几个字,能看懂话本子也就是了,难不成还像男儿一样寒窗十几年?男儿还有功名利禄诱着,女子又没有,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姚知非性子温润纯善,言语间并无轻贱,说的就是实情。
可话入耳,虞锦还是一阵膈应。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就窝火。仿佛女人天生就是为了相夫教子的,在家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而后盲婚哑嫁,做贤妻,做良母,熬到头了当个慈祥可亲的老祖宗,临了,牌位能放在祠堂高处,得子孙后辈奉一炷香,这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荣耀了。
这是前些年故去的赵老夫人其一生写照。赵家乃簪缨之家,赵老夫人膝下几个儿子都做了朝官,她也因此被封二品诰命。九十大寿过完,寿终正寝,算是一生圆满。死后得了今上一句赞言,生平故事就编入了本朝女诫中,从世家贵女到小户之家,人人传颂,都想活成她的样子。
没人关心她这九十年里只出过七次宅门,也没人知她平生可有憾事。一辈子活得像个木头桩子,功名利禄都靠男人拼去。
亦曾听闻朝中有一位女官,当年连中三元,如今官拜三品鸿胪卿,总该活得洒脱些吧?却也一直没能逃过牝鸡司晨、窃权乱政的骂名。
虞锦又想到自己。她身为女子,出门行商三年有余,受过的嘲笑与白眼多得数不清了,寻常百姓一听“女商人”,兴许还能生两分敬意。可真正到了生意场上,只有因女子身份饱受排挤的经历。
老辈欺她年轻,同辈欺她女儿身。哪怕她爹的名声在外,她嘴里的话也是没分量的。
老天偏爱男子,姑娘总要活得苦一些。
虞锦心里各种念头转了许久,再回神,山长已经讲了半堂课。
前头是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府里的少年却都在后排窝着,呵欠连天,少数几个睁着眼的,还都是在偷偷说小话的。
虞锦痛心疾首,又往旁边看去。
冯三恪恍若未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山长,听得十分专注。纵然他这个月初初学会了一到十,还有崩豆、绿豆糕这几十个字,会的也太少了,听山长引经据典,不啻于听天书。
十七岁,大字不识几个,走过县城每一条路,却还是头回踏进学馆的门。此时听着经纶大义,闻着满室墨香,藏在心底的、多年不敢置意的愿望,一点一点地冒出头来。
于是山长所讲的史书大道,一字字川流入海般汇入他的耳中。
可惜他心情向来不上脸,心中再撼然,脸上都是寡淡模样。
虞锦手支着额,偏头看他,一时低声笑了出来。
如果冯家富些,如果在三儿年幼时交得起束脩,没准他现在也是个书呆子。
穿着一身儒衫,话会比现下多些,会瘦些,白净些,书生少有他这个身板……
不行,想不出来了。虞锦自己一人笑得直抽抽。
上头讲学的山长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皮底下的正经学生和后头坐着的虞家人,这对比尤为鲜明。
他心里暗自庆幸——哪里是来好好听讲的,分明是来撩汉子的!得亏她不是自己学生,不然肯定把他气得够呛。
“锦姑娘笑什么呢?”
后边的姚知非轻轻唤了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