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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36章 ...
盛家村依山而生,田地都在南面的后山上,山南为阳,庄稼就长得好。屋舍都是沿着山势盖起来的,庄户人家住得不讲究,房屋仿佛是随手洒的豆子,这三那俩的,高高低低落在山上。
要上山得沿着石头路往上走,山路不好行,坡又陡,虞锦望一眼就头疼。瞧见路边有玩耍的孩子,她给了人家一块碎银子,问他可知道里正家在哪儿,叫这几个孩子带着两个护卫上山去找人了。
他们一行人在山脚下等,远远看着上了山的那几个孩子一路跑一路喊:“里正!里正!有好多人来找你啦!”
声音在山间层层回荡,但凡长着耳朵的都能听着响,好些村民都下山来凑热闹了,倒正合虞锦心意。
盛家村的里正年过不惑,彼时正坐在家里教孙子写字,听到喊声,忙出门来看。他见来的两个护卫都五大三粗的,穿着一身黑衣,还当是官差,吓了一跳,匆匆忙忙跟着两人下山了。
走半道时往山下眺了一眼,底下人更多,一时间心头各种不好的猜测噌噌往上冒。他问了问前头两个护卫,两人不知内情,也就说不清这趟是来做什么的,只硬邦邦说“主子有事找您”。
里正心里愈发惴惴不安,好在路上跟去的村民不少,给他添了几分底气。
下了山却见他家主子是个丫头,一问来意,要买全村今年打下的粮食。
里正还当自己耳朵聋了,等虞锦又说了一遍,立马变了脸色:“哪儿来的黄口小儿,你可知道俺全村今年打下多少粮食,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就是就是,就是三五十口人的官老爷家里也吃不了这么些。”旁的村人都笑了,仿佛在听个笑话。
虞锦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被人笑话了也不恼,只说:“有多少要多少,见粮给钱。”
她往旁边使了个眼色,护卫将马背上左右两边放着的俩箱子解了下来,摆在地上揭开来看,两箱子竟全是手掌大的银锭子。
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那手快的,捞起一个银锭来上嘴咬了一口,眼睛瞠得更大:“真的银子!”
一群村民盯着虞锦,仿佛在看活的财神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喃喃道:“哎哟我的祖宗诶!”
碎银子见过,银锭也见过几回,可五十两一个的银锭子却从来没有见过,整个陈塘怕是都寻不着的。
虞锦微微一笑:“这两箱银子就留在这里,算我诚意,我是真的要买粮的。”
里正算是见过些世面的,艰难地从那两箱银锭上挪开视线,局促道:“就算是这么多银子,买全村粮食也差得远。你这丫头口气恁大,俺全村一千二百亩田地,就说今年遇上两月旱,年成不好,可一亩少说也有二百来斤,刨出全村人的口粮,能匀出十几万斤粮,哪里是你一户能吃得了的?你一家人吃十年都吃不完的。”
虞锦摇摇头:“还不够,附近村子有多少,我还要去收的。”
那里正瞠目结舌:“还要收?你家是做什么的,怎么收这么多粮?”
五万石粮不是一般商户能吃得下来的,牵扯到朝事,虞锦没答,但笑不语。
那里正看她口风挺严,也不问了,他回头领着村民走远了几步,背过身跟大伙絮叨了半天。
“哪有那么大个的银子哟,肯定是假的!我听说有那黑心贩子会往银子里头填别的东西,就外头一层银壳子,上手根本摸不出来。”
“咱们分不清真假,钱庄总能分得出来,咱直接拿到钱庄去兑,大块银子兑成小块的,正好给各家分。”
“她要是骗人的咋整?拿了粮不给银子,就这么两箱也是不够的。”
“咱们这么些人,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十几万斤粮食凭空变没?”
商议了好半天,初初拿了个主意,里正又走回来,舔舔嘴唇,努力表现得沉稳:“初秋时的粮价一文二,我们囤的这粮却是要等到明年再卖的,那时粮价贵。你既要得多,就给你折个中,一斤一文八,不能再低,你看如何?”
虞锦没作声,偏头瞅了冯三恪一眼。
冯三恪了然,低声道:“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了。”
“行,有多少要多少。”
里正悬着的心放下,听冯三恪口音,知道他是本地人,可照样算不精细。一文八确实是明年春粮的底价了,可这个价却未必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各家打下的粮食明年未必能全卖完,陈塘不缺粮,好些人家地窖里头存的粮要放三五年,每年吃陈粮存新粮,陈粮吃不完,新粮也怎么都卖不完,只好拿去酿酒或是喂牲畜。
里正却不会傻到把这话明说出来,乐呵呵接受了这个价。他又道:“哪家卖多少粮,这得各家自己商量,现在给你说不出个数。你哪天要?我们把粮送到哪家去?”
江洵信里没说他哪天来,可他既然赶在年前来了急信,肯定是要早做准备的。虞锦便说:“不用你们送,十日内收粮的人就会到,要是赶得不巧,大年初一当天来也是可能的。真要耽误了你们吃团圆饭,我另有补偿。”
这话里正听得挺满意,面色愈发和煦了些:“那成,我回头跟各家商量。”
瞧着快要晌午了,里正还意欲留他们这群人吃饭,虞锦却没留,带着人回了县里,下午还要走趟云来村,和盛家村正好一南一北,回府里吃饭才方便。
待走出了村口,冯三恪低声提点:“爷不看看粮食,就这么全要了?庄户人家偷奸耍滑的也不在少数,万一他们拿放了好几年的陈粮来糊弄咱,又该如何?”
“陈粮也不怕,有的吃就行,没空计较那么多了。”
冯三恪奇道:“可陈粮不好啊,隔年了口感就差。”
虞锦笑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口感好不好,能先凑够这五万石才能说别的。丰州内乱的事虞锦没跟他说,他还不知道买这么多粮食做什么用,再从头讲一遍麻烦得很,虞锦便道:“你可还记得我先前提过,京城有个做粮商的朋友?就是他要收粮。”
哦,原来是那个供着京城一半百姓的粮商。
冯三恪肃然起敬。
两天时间,虞锦跑了四个村子,估摸着凑齐了五万石,总算能歇口气。当天给江洵去了一封信,只等着他来。
腊月二十五,月夜无星。
亥时,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虞家大门外却有人在拍门。这拍门声不急不缓,一下一下拍了半天。
门房的护卫那会儿已合衣睡下了,听着动静又爬起来,打着呵欠开了门,赫然被吓了一跳。外头竟站着十几个壮汉,黑灯瞎火的只能看见一张张煞白的脸。
护卫吓得差点嚎一嗓子:“来来来者何人!”
夜色下,离他最近的那双眸子灼灼发亮,声音含笑:“刘安,瞧你这胆儿怂的!是我,去喊你家锦爷。”
听这声音熟悉,护卫将人多看了几眼,迷瞪过来了,忙敞开大门迎着人进来:“江少爷,您怎么半夜来了哟?快请进快请进,马牵到后院去就行,往那头走,靠墙就有马厩。”
彼时虞锦还没睡下,听着前院的信儿,忙披衣而起。到了客院时就见江洵瘫坐在椅子上,提着壶灌了一肚子凉水,仿佛这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虞锦忙叫人去烧热水,惊道:“你这怎么大半夜地跑来了?”
坐下把人细细打量了一圈,更是吃了一惊。这哪儿还像是印象里那个风流倜傥的江少爷,面前人风尘仆仆,脸色憔悴,眼底浮着青黑,像是连着几夜没沾过枕头。
江洵叫苦不迭:“傍晚时进的城,挨街找客栈呐,这破地方连个客栈都只找着两家,街上喊住人问,人家都不知道哪儿还有客栈的。我带来的人多,还有十几人没找着地儿住,只能来你府上叨扰一宿。”
说完又抹了一把辛酸泪:“你说你,自己另辟了府也不吱一声,我一路打问,摸去了你那老祖宗家里,知道找错了地方才又折回来,来回跑腿,就到这个时辰了。”
虞锦笑了。她来陈塘还没一个月,陈塘百姓都知道她回来了,可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的却不多。江洵一说要去虞家,别人就都往本家指。
“吃过饭没有?”
“没。”
虞锦吩咐竹笙:“去把嬷嬷们喊起来,做两桌菜,别弄什么花样,顶饿为主。”
“快别喊了,别麻烦人家。”江洵挥挥手,吹了一夜冷风,他额角一跳一跳地疼,揉着脑袋道:“我手下有汉子会炒菜的,来两笼馒头就行了。”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也没人计较那么多,坐在饭堂里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虞锦等他垫了垫肚子,才问这筹粮细情。
江洵一说起这个就一肚子火:“最开始叫我家出二十万石粮,谷麦稻子什么都行,按秋收时的粮价一文二给我算,还只给了我六成银钱,嬉皮笑脸跟我拽文,什么‘殖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这都是什么玩意!”
“秋收粮价什么样,这会儿粮价又是什么样!不懂价也就算了,还只给我六成钱,剩下的全得我自己贴,我却得感恩戴德。”
“我一合计,这一趟起码亏这个数!”他伸手比划了个三,恨恨啃了一口馒头:“司农官说要在一月内送到,简直是要人命。这大过年的,我还得跟着跑这一趟,路上出了差池还是我的罪过。”
“司农官?”
虞锦听得奇怪。她本以为是朝廷下令筹措粮食的,江家才不得以为之。可司农官不过是户部一个六品小官,手上无权,拿什么命令江家筹措粮食?
她想了一圈,心里通透了。定是朝廷叫户部筹粮,官仓却交不出来,司农官怕上头怪罪,拿着银子来跟江家买粮了。
而官仓空虚,往往又跟户部虚报、官员贪腐分不开。
虞锦拧紧了眉:“那你为何要蹚这趟浑水?朝廷要司农官筹粮,军令状立在司农官的头上,他却推诿责任,将这事推给了你江家,万一粮草出事你哪能担得起?要是下个月送到了还好,送不到就是掉脑袋的罪,这事你怎么敢接?你就算不应承,他又能拿你怎么着,还能将事情捅开不成?”
江呈眉间郁色浓得化不开,一摆手,烦得直揪头发:“得得得,快别跟我白活,我两天没合眼了,一听你叨叨就脑壳疼。这事你别操心,我心里有主意。”
他两天没合眼,一路又是舟车劳顿的,语气挺冲。
虞锦凉凉睇着他。
她这表情叫江洵一个激灵,又想到自己这趟还是求人家帮忙的,一下子没了脾气,蔫蔫垂下脑袋听她训。
虞锦却懒得说了。
从陈塘到丰州一千六百里,千里馈粮,时间为一个月,确实是太紧了。虞锦叹口气,起了身:“那你赶紧歇歇吧,明儿跟我去村里看粮。我也分不清粮食好赖,你得过个眼。”
刚走出两步,突地想起一事,虞锦回头一瞧,这儿十几个人,客院倒是能容得下,可那院子里就没打算住人,炉子没有脸盆没有,桌椅板凳都没有,府里被褥也不够,再折腾一通,怕是得到天明去了。
江洵却没当回事:“给几床被褥,打个地铺就行。”
“打地铺怎么能行?”虞锦又叹口气,把竹笙和弥坚喊来,叫他俩去把后院的孩子全都叫醒,腾出屋子来,叫这十几人好好歇一晚上。
后院各屋都熄了灯,却还没睡几个,都摸着黑说夜话。听了虞锦的吩咐,都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搬去了客院,他们这几日都闲着,慢慢点炉子铺床也不妨事。
冯三恪和博观住的屋子靠外,江洵进了院子脚下一拐,便拐到了他这屋前,看见屋里拾掇得挺干净,就挑了这间,还挺真诚地道了句谢。
一回头,他吩咐手边的仆从:“去前院要一床新的被褥来,把窗关严实,露条缝多冷。”
冯三恪看他一副公子哥架势,好心提了句醒:“点了炉子,窗户不能关死的。”
他也不多说,正准备走,又被江洵喊住:“哎那小哥,你有干净衣裳没?我走得匆忙,没带换洗衣裳了,借你一件穿穿。”
都是大老爷们,冯三恪也没这讲究,他打开墙角立着的衣箱,把府里发的另一身衣裳拿了出来。
蓝灰底子老棉袄,江洵抽了抽眼角,他向来在意外表,活这二十年,最落魄的时候也没穿过这么不修边幅的衣裳。没接,往箱子探头望了一眼,见下头还有一件衣裳,因为是靛蓝色的绸面料子,江洵一眼就看着了,伸手一指:“拿那件吧。”
冯三恪回头看他一眼,声音没什么温度:“这件不行。”
“怎么不行?这是你过年的新衣?”
江洵以为他是舍不得,从袖兜里摸出一张五两的小面银票,咧嘴笑道:“你借我穿穿,拿着这钱再去买一件。”
五两银子,能买十件了,自然不算亏待。
他都准备弯腰拿衣裳了,谁曾想人家不光没接他的银子,还啪一下把箱子盖上了,差点夹着他的手。
“哎你这是做什么?”江洵惊叫道。
冯三恪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这件不行。”
这是铺子开张当日,锦爷送他撑排面的那一身。平时自己穿都舍不得压出一个褶子印,何况是送人。
江洵叫他给说懵了,眼睁睁看着人家一弯腰,把整个衣箱都抱走了。出门时连门都没给他带,凉飕飕的夜风往屋里刮,独留下江呈一人风中凌乱。
啧,什么怪脾气,堂堂大老爷们这么小心眼!
江洵叫他给气笑了。
殖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后汉书·马援传》。意思是:商人贵在能够救贫济困,否则就成了守财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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