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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鼻地狱 ...

  •   薛洋睁开眼,湛蓝的天空,白云在缓缓的移动。风吹动着耳畔的小草,长叶挠过他的脸,有些痒。

      他浑身无力的躺在地上,四下寂静,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也不知道这是在哪个荒郊野岭。

      想到昏迷之前的那一战,定是最后那个符咒,将他传送到了这里,保了他一条命。

      他竟没死?!好!很好!只要他没死,晓星尘的尸身还有那锁麟囊,他总能夺回来!

      可是夺回来之后呢,怎么才能让晓星尘醒过来?薛洋不敢想往下想,他只知道必须要夺回来。而现下,最重要的是处理身上的伤口。

      薛洋从地上爬起来,但四肢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因为失血而疲乏到难以动作,反而因为用力过猛,一下有些失衡。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他用左胳膊撑着地,接着便愣住了。

      分明是砍断了!怎么!怎么!

      薛洋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左手,接着迅速坐起身,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了一番。衣服完好无损,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口袋里有些硬硬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几枚铜板和一颗糖。

      一颗暖黄的麦芽糖,是新糖。

      薛洋有些恍惚,他顺着脚尖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竹篮,一旁有散落的青菜和萝卜。像是不小心被谁打翻了一样。

      而四周的风景有些熟悉。高大的槐树,稀疏的松林,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路,这是义城的郊外,而路的尽头,是义庄。

      晓星尘。

      他和晓星尘生活了三年的义庄。

      现在发生的一切太不合理了,断了的手臂还在,重伤的自己生龙活虎,连那颗放的发黑的麦芽糖也崭新完好。

      莫不是黄粱一梦,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在义城,跟着晓星尘?

      薛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义庄门前的。义庄那破旧的门正掩着,他听到了里面的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再走近一些,他便听清了阿箐的声音。

      “道长,我们跑吧!”

      这是那一天!晓星尘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天!晓星尘自杀的那一天!

      薛洋的心头一惊,混沌的脑子也清明了。不合时宜的,他想起了金光瑶。

      “成美君,你说要是真有十八层地狱,那阎罗殿,怕是挤得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吧。”

      金光瑶说那话的时候,他们俩正面对面的坐着,炼尸场上一男一女的凶尸正在搏斗,他们生前原本是一对爱侣,死后却只能听从薛洋的命令厮杀。

      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理,不过是弱肉强食,东风压倒西风罢了。地狱什么的,薛洋根本不相信。

      金光瑶无奈的笑笑,“这世间有灵魂,没准儿也有地狱呢。”他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补充道,“据说地狱的最底层是阿鼻地狱,会无休止的回溯一生最痛苦的情景呢。”

      一生最痛苦的情景。

      薛洋紧紧的盯着义庄的门。

      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天他是怎么说来着?

      “你们搞什么,还没走么?没走把门打开,累死了!”

      门内立刻传来的小瞎子的愤愤的喊声:“累个鬼,买菜多长点路,走两步就累了?!姐姐换个衣服耽搁下,掉你块肉啊!”

      一模一样的回答。薛洋沉默的站在门外,他现在无比的确定,他来到了地狱——阿鼻地狱。

      在晓星尘死后的那几年,薛洋也曾想如果当初那一天,他换个方式,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

      他应该吧小瞎子绑起来,威胁晓星尘?

      亦或者晓星尘死的当时就把他的魂魄收起来,逼迫他醒过来?

      他想过很多方法,临到头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却不知所措。

      阿箐喊完,门外的薛洋竟不像平时那样在回嘴,她直觉不好,拉着晓星尘的手在不断的发抖。

      晓星尘站在原地,脸上挂着泪一般的血迹。

      良久,门外的薛洋才道:“晓星尘。”

      他用没有掩饰的声音,唤了晓星尘的名字,声音暗哑,倒是有些不像金麟台上那个张狂恣意的恶魔。

      阿箐拉着晓星尘的衣服,想阻止他的脚步,但是晓星尘还是挣脱了她的手,打开了门。

      他面对着薛洋,薛洋看着他。

      “道长,你都知道了吧。”

      “好玩吗?”晓星尘冷冷的问道。

      薛洋没有回答他,他往前走了几步。

      霜华砍来,他没有避开,正正的砍在他的左臂上。

      晓星尘没想到他竟不躲,一时有些迟疑,薛洋便趁机握住了他拿着霜华的手,紧紧的。

      晓星尘正要挥掌,薛洋却狠狠的说道:

      “你要是不知道该多好!”

      这么多年了,这句话一直都在薛洋的脑海里回旋。他要是不知道该多好,不知道,他就能永远待着他身边。不知道,他就能独占晓星尘这个人!

      “都是那个多嘴的小瞎子!”薛洋恶狠狠瞥过去,阿箐吓的往门后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任你骗,任你戏耍么!枉我!枉我!”枉我什么,晓星尘没有说出口,枉我救你、枉我关爱你、枉我如此信任你。三年的真心相待,却是薛洋的一场游戏,晓星辰痛心不已。

      “是你自己作孽,根本怪不得别人!”

      作孽?是的,他是做了无数孽。从前与金光瑶狼狈为奸自是不用说了,就连落魄到了义城,也要拉着无知的晓星尘作孽。

      “就只许别人作贱我,不许我去作孽!”

      说到这里,薛洋心里警铃大作,他骗晓星尘杀人的事情,万万不能让他知道了。上次,上次就是他知道了,所以才自杀的!

      明月清风一样的晓星尘,一点沙砾都容不得。

      “别人伤我一分,我便十倍百倍的报回去!他若有本事,千倍万倍的报回来我薛洋也认!”

      这就是薛洋的理论,所以为了不让别人千倍万倍的报回来,他一向都是斩尽杀绝!

      只要自己过得好,他人的生命,关他什么事!

      晓星尘的血泪又流了下来,“你就不能以己度人,退一步吗!别人伤你你报复回去无可厚非,可是那些无辜的人呢?”

      晓星尘一直都记得薛洋讲过的那个故事,那个被戏耍的小孩,他的童年。

      “你被人戏耍的时候无辜吧,别人何尝不是呢!”

      自己吃了苦,也让别人尝一尝,这么狠毒的心肠,这是恶魔,不是人。

      薛洋想起来,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告诉晓星尘常慈安对他做过的事。即使是梦里,他还要再说一遍。

      “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还有下文,那个小孩被戏耍以后曾回去找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推倒他驾车而去,他的手指被车轮压过,一根小指直接压成了肉泥!那时候,我才7岁!”

      7岁,懵懂无知的年纪。常慈安扼杀了一个孩子的善良,亲手造就了日后屠戮常氏的恶魔薛洋。

      “无辜的人?他们也不无辜,谁让杀了他们,我的仇人会更痛苦呢。”

      “你!你没有人性!”

      人性?人性是什么,善么?错了,人性本恶,薛洋有人性的很。

      如同很多年前,他为了报复晓星尘多管闲事,而屠了宋岚的道觀,逼的宋岚和晓星尘决裂,导致了晓星尘挖眼睛,伤心的浪迹天涯一样。

      薛洋报仇,从不直接杀人,他要对方悔不当初!他要对方生不如死!

      如此睚眦必报的性格,晓星尘永远也不会理解,就如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晓星尘的天真善良一样。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争执是没有意义的。

      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啊,是晓星尘,是活着的晓星尘。只有失去以后,他才发觉晓星尘是最重要的。

      “往事已成定局,争执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该死不该死的人,都已经死掉了,该伤不该伤的人,也已经伤害了。他和晓星尘的三年安乐结束了,等待他的,只有你死我活。

      只有一死了。

      想通这些,薛洋的语气软了下来,“道长,你要杀了我替天行道么?”

      杀了他?

      霜华还卡在薛洋的手臂上,空中充斥着强烈的血腥味,而他的手还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杀了他?

      那个断指的孩子,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杀了他?

      杀了他又能挽回些什么呢?

      怎么会这样,晓星尘疲惫的想。

      匿名浪迹的这些年,他一直都郁郁寡欢,直到遇到了薛洋,这个同道中人。他们一起夜猎,薛洋总有奇思妙想,又能言善辩,常常能逗他的忍俊不禁。

      有薛洋在身边,日子也轻松了很多。

      晓星尘觉得有时候薛洋像他的师弟,有时候又像一个挚友,可真要分类起来,却哪种也划不进去。薛洋给他的感觉,有别于任何一个人,这其中微妙晓星尘说不明白,他只能说,他和薛洋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他看重这个人。

      本还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长长久久。可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他是薛洋,滥杀无辜的薛洋,他的罪孽罄竹难书。即使相处了三年,即使他也有优点,晓星尘也不能违背良知选择原谅他。

      “薛洋,你该死。”

      啊,果然如此,晓星尘只要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定会要他的命。薛洋怅然的想。

      可晓星尘又说,“你做恶太多,一死百了怎么行,薛洋,我要你活着去赎罪。”

      晓星尘还是心软了,他想拉薛洋一把。毕竟这三年的时光,他付出了真心。而他也相信,薛洋不可能一点真心也没有。

      薛洋的心中一紧,又缓缓舒展开来,他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滋味。

      晓星尘居然不杀他。晓星尘要容他这一粒沙。

      那当初他不和晓星尘吵,不去刺激晓星尘,是不是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样的美梦,即使是阿鼻地狱的幻像,薛洋也愿意永远待在这里。

      “你要我怎么赎罪?”他有些呆愣的问。

      即使晓星尘看不到他的脸,也感觉到薛洋服软了。

      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虽然他改变不了薛洋的想法,可是薛洋愿意听自己的,说明他已有悔改之意,自己想拉他一把的决定没有错。

      “你是不是杀了一个女人?”

      薛洋茫然,莫说女人,孩子他都杀了无数。

      晓星尘只当他不承认,他又说,“阿菁告诉我了,你最近杀了一个找你寻仇的女人”

      最近,薛洋就弄死了宋岚宋道长一个人。他明白过来,是阿菁有意瞒着,没有同晓星尘说实话。

      他也不能同晓星尘说实话。

      “是。杀了一个寻仇的家伙。”

      “正派人士?”“是。”

      “可有丈夫孩子?”“没有。”

      “可有亲友师长?”“死了。”

      “你杀的?”“.....”

      可能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震惊的事情太多,听到薛洋默认了,晓星尘也没有力气在责备他。

      “她的尸身呢?”

      薛洋只能指挥已成凶尸的宋道长去找个尸体仍在荒郊野林,然后带着晓星尘前去收尸。

      阿菁远远的跟在后头,薛洋没有理她,倒是晓星尘叫住了她。

      “你走吧,阿菁。”

      阿菁自是不愿意。“道长,他不是好人,他会害你的!”她说。

      “你放心,我从前只是没有防备罢了。”晓星尘不容反驳的说,“剩下的事不是你个姑娘能参合的。就此别过了,阿菁。”

      晓星尘不在理会阿菁,他带着薛洋御剑而去。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但是薛洋知道,晓星尘的心很软,多听阿菁说几句,怕就舍不下阿菁了。

      薛洋带着晓星尘找到了尸体。

      晓星尘摸了摸尸体的脸,这个女人有一张陌生而衰败的容颜。他给尸体整理了遗容,又和薛洋一起让她入了土。

      末了,他拉薛洋跪在了墓前。

      “你被他所害,理性陪你一条性命,可是他身上罪孽太多,我想留他活着去一一偿还。”

      晓星尘说完,突然拔出刀,对着自己的小指就砍了下去。鲜血一瞬间就喷涌而出,薛洋看傻了眼。

      “我在你墓前发誓,我一定会管教好薛洋,不让他作恶逍遥,也一定会让他去赎他所犯的罪孽!这个手指是利息,是我的保证!你瞑目吧!”

      人分明是他杀的,可晓星尘却断了自己的手指。薛洋心中酸涩,他捡起那断指,一瞬间觉得自己断的那根手指已经无所谓了。

      难怪人人都爱侠士,都爱明月清风的晓星尘。这令人作呕的君子公义,原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熨贴舒服的。

      他拉过晓星尘的手,颤抖着双手撕下自己衣服给他包扎。

      “你们这些侠士都这么傻吗!”

      晓星尘当然不傻,他有他的坚持,“我也有错,我要早一步发现你是薛洋,她也不会死了。”

      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君子精神,薛洋忍不住嘲讽,“你管的了我一时不杀人,你难道还能管我一世不杀人?”

      “一世,我管你一世。”

      这世间谁不是利来聚,利尽散,比如那金光瑶都能为了利益舍弃他。一世这样的话,换做旁人说,薛洋是不信的。可说话的是晓星尘,薛洋就一点也不怀疑。

      薛洋一时说不出话来。

      晓星尘想起了薛洋的伤,“你的手臂还没有包扎吧。”

      “不重要了。”到了现在,薛洋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晓星尘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薛洋的手臂,霜华砍的不轻,血浸湿了薛洋的整个左袖。

      “找个大夫看一下吧。”无论是他的,还是薛洋的,都应该找个大夫看看。

      薛洋把断指揣在了怀里,听话的跟在晓星尘后头。

      而晓星尘却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到了身侧。

      两个人并肩行走,头顶上的天空悄悄的布起了晚霞,脚下的路蜿蜒漫长,一直深入如黛的远山。

      他们的背影,在这夕阳的映照中,渐渐远去。

      往后的二十年里,晓星尘带着薛洋扫墓度鬼、行善积福,帮薛洋躲避世人追杀。而薛洋也听他话,被别人惹急了,也不曾再下死手,末了,还理直气壮的告诉晓星尘。

      再往后十年,宋岚以尸身修成得道,而晓星尘也知道了义城往事。两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又谈论起当年开山建派之约。薛洋呢,醋吃了一罐子,非要加入其中,和宋岚两看相厌。

      再往后,路还很长,故事还很多。

      一梦醒来,良夜绵长,月亮的辉光把婆娑的树影映照在棉被上。薛洋借着光看身侧晓星尘的脸,岁月把他的容颜,打磨的更加成熟,一看,便让薛洋感到心安,感到心猿意马。他伸出手,去描摹晓星尘的长眉,睡梦中的人没有反应,似乎睡的很沉。薛洋又去描摹他的唇,心里想着吻时的触感,还有他吻过来时的模样,正偷笑,手却被抓住了。

      被骚扰的人,抓着他的手腕,就着姿势,便在他手心里吻了一下,痒痒的,痒到了薛洋的心里。晓星尘又把手放在薛洋腰上,“睡吧。”他说,“明天还要下山”。薛洋不答应,凑上前去亲吻最近的脖子、锁骨,晓星尘只好捧着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自己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又说,“明天卯时得起”。“别说卯时,寅时我也起的来。”薛洋吹完牛,又去挑拨眼前人。晓星尘无奈的一笑,索性便撩开被子压了过去。

      暖帐春宵,夜缱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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