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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君马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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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出发了,只是随行又多了一人,说是庄主担忧路上的安全,几个男子又不能贴身防护,多有不便,便派了一个会武功的丫头跟着,与徐希颜同车。
马车行了大半日,所行之路渐渐平坦,似乎是到了官道,视线所及再看不到山水湖色,只见乡里人家。
又行了半刻钟,渐渐能听到熙攘人声,马姑娘聊开帘子,见周围店铺集市好不热闹,马姑娘面带喜色,“若虚你瞧,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郭衍也凑到窗边,窗外人来人往,客栈酒家应有尽有,“我们行了三日,沿途的官道一直是鄂州路,此处应是汉阳府罢。”
“汉阳府?”马姑娘转过头来看她,“这便是汉阳府?歌谣中常唱\'宝马雕车香满路,东风夜放花千树\',父亲之前也说汉阳府十里长街,繁华堪比大都,如今看来,也忒夸张了。”
郭衍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马伯是二十多年前随父亲来时所见汉阳府之繁盛,如今朝局动荡,天灾人祸,又如何能与过往相比?”
马姑娘点点头,她父亲一直跟随郭子兴,虽是下人,却深得郭子兴信任,她与郭衍又如同亲姐妹,因而漂泊动荡、流离失所的感觉自是不知的。
陈友谅引着一行人安置在一家客栈,“这几日我们便在汉阳府玩,明晚有八月十四的烟花节,虽比不上往日繁盛,但仍是汉阳胜景,大家这几日可多逛逛。”
众人收拾车内的行囊,准备将包裹悉数挪至房中,赵普胜、张定边两人帮郭衍、马姑娘搬,陈友谅自是与一路上相同,帮万儿和她家小姐。
徐希颜从马车中走出,半日奔波,虽是始终坐在车中,也终是又些疲乏,偏生今日马车还未拴牢,她刚要下车,马儿动了动身子,车也不免跟着摇晃。
徐希颜的重心本就落在马车上的一侧,马车摇晃起来,她就难免要摔倒,徐希颜倒抽一口冷气,眼看就要跌下去。
却是硬生生跌在了别人怀里。
徐希颜仔细一瞧,原来是陈友谅,不可察觉地拉开一些距离,腰姿微蹲,额头轻点,“多谢陈大哥。”面色平静如水,眉眼低垂。
陈友谅稳稳向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多有冒犯。”端的是个谦谦君子的样儿。
这一切都被郭衍等人看在眼里,几个男子暗叹徐家小姐果真是大家闺秀,无论何时均能处变不惊、窈窕端庄,丫头们则暗自赞叹陈大哥身手了得。
“少爷,你瞧见了吗?陈大哥明明上一刻还在客栈门口那儿,下一刻就稳稳抱住了徐姑娘,太帅了!”万儿秒变小粉丝星星眼。
郭衍心头莫名涌起一丝不耐烦,“哪就这么夸张了,他就在马车另一侧嘛。”
“若虚,我瞧这陈大哥的武功比你可好上许多呢!”马姑娘也来打趣她。
郭衍平日里最常自嘲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此时却是不满地扁扁嘴,默不作声,心里腹诽:他哪里是武功好啊?是心之所向、目之所及,他就跑得快!郭衍狠狠将一个小包裹塞进大布袋中,作势拍灰似的猛劲儿拍了几下,上楼去了。
傍晚,陈友谅找了一家酒楼,一行九个人坐在二楼的包间内,疲惫尽消,总算有些出门游玩的心情。
“汉阳府以荆菜(今鄂菜)为主,这一带水产丰富,肉糕、鱼圆均有其独到之处,大家不妨多尝尝。” 陈友谅是沔阳人,对这一代饮食习惯自是熟悉。
郭衍存心卖弄:“黄陂糖蒸肉、龙凤配、东坡饼、沔阳三鲜、蟠龙菜。”余光看徐希颜,陈友谅却似在与她说些什么,只有跑堂小二在聚精会神地听她讲。
郭衍心里长起皱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面前的茶一杯接着一杯。之后就一直是恹恹地,不算沉郁也不过分活跃,只是少一丝平日里的潇洒俊逸。
清蒸武昌鱼、排骨藕汤、红菜苔炒腊肉、沔阳三蒸、沔阳珍珠丸子、黄陂三鲜、瓦罐煨鸡、黄陂糖蒸肉、龙凤配、三鲜豆皮、东坡皮。荆菜以水产为本,鱼馔为主,汁浓芡亮,香鲜微辣,看的一桌人食指大动。
“这几日奔波劳碌、旅途颠簸,多亏大家照拂,这几日我们便在汉阳府歇歇,大家意下如何?”徐希颜语笑若嫣然。
笑而不匪,谦而不卑,她的一颦一笑,举止谈吐,均进退有度。郭衍眯着眼睛看她,面前的人如此美好,引人欲罢不能,但这种美好却让她苦闷,让她不知所措。这饭菜虽美味,却也有些食不知味。
有的时候,人的苦闷来源于对自己情绪情感缺乏理解和完全的接纳。
饭罢,一行人在汉阳府最热闹的街市中散步,沿街卖糖人儿的叫卖声、杂耍艺人的叫好声、小孩子的嬉笑声,好不热闹。姑娘们都看花了眼,跟着的张定边和张定边也是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唯有站在最前面的徐希颜和陈友谅,旁若无人,聊得正欢。会武功的小姑娘跟在身后,却也知趣的离着几丈远,而后是几位姑娘,郭衍则独独与他们拉开一些距离,吊儿郎当的样子。
“汉阳府如今已是世外桃源,河南行省却是饿莩遍地、白骨露野。”
“那难民呢?”徐希颜皱起眉头。
“难民都逃亡中央行省,大都城外横尸遍野,周围其他行省均紧闭城门,拒不接收难民。”
“同一片疆土,南北已是两个世界,北部已是水深火热,南部却还是歌舞升平、粉饰门面,恐怕不久河南行省就会大乱。”陈友谅目光如炬,眼中似有火光。
“河南形式如此不稳,寿辉哥多亏有你,若是乱世,陈大哥必是乱世之枭雄。”徐希颜嘴角微翘,秀眉微沉,目光上抬。
陈友谅面色如水,眉宇间戾气渐显,“寿辉兄自是最看重你,定要不远百里遣我亲自护你。”语气中情绪不明,眼神中喜怒未知。
“陈哥哥英雄气魄,如此细枝末节之事却是寿辉哥小题大做,大材小用了,这些皆因小女子而起……”
“希颜妹妹,切不可如此说,我亦是有私心,你又如何不知?”说着望向徐希颜,不容置疑的语气,笃定的眼神,坚毅高挺的鼻梁和紧紧抿着的薄唇,无一不透露着霸道和志在必得。他说得唐突而露骨,徐希颜面色一凛,目光却躲也不躲,似笑非笑,“陈大哥可莫要打趣我。”脚步微微向后退一步。
陈友谅沉吟不语,二人便转换了话题,此话再未提起。
有句话叫眼不见心不烦,郭衍与马姑娘耳语几句后,就溜走了,而后四处打听一家叫入云阁的酒楼。
“入云阁?”街边卖干果的老伯伯一脸嫌弃又猥琐,“沿着街往北走,最华丽金闪闪的那家就是。
郭衍顾不上老伯阴阳怪气的语调,只得沿着路向北走,走了半刻钟,果不其然见到一宏伟壮观的酒楼,不,与其说是宏伟壮观,不如说是夸张而又浮夸。
与其说是酒楼,不说它是、青楼。
对,青楼,因为它就是青楼。
“黄裳,你丫又坑我。”郭衍咬牙切齿。
原来沈安那日托郭衍带书信,说是来到汉阳府找入云阁,拿这块玉佩给老板看,就自会有人招待她。但是,沈安那日啰哩啰嗦说了一堆,只字未提青楼二字,想必也是怕她不乐意。
郭衍理了理发冠衣襟,罢了,罢了,人生第一次青楼就送给沈安这老贼了,不过自己也着实……有一些好奇啊,这样想着,脚上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入云阁。
这入云阁里边却与外表的浮华庸俗截然不同,没有吵闹成群的艺妓,没有艳俗的屏风,却是有一盆盆的杨柳和花卉,大堂中央更有一条人工引入的流水,三三两两的桌子,每桌均有美女在旁,有的在作画,有的则在品茶。
这一切都着实颠覆了郭衍心中的“青楼”,她左看右看了好一会,被墙壁上的一首诗吸引住了,这首诗为《君马黄》:
君马黄
君马黄,我马骊,二马八足争驱驰。回头顾影双骄嘶,尾端散作赪虹飞。
黄马曜日黄金晶,骊马谓是玄天精,眼前好丑那能明。
吾闻良骥称以德,不闻矜此骊黄色。世无伯乐识者谁,有德无色空自知。
字迹遒媚劲健而收放有度,神气畅然而挺拔刚劲,笔者似在慨叹生不逢时、伯乐难遇,又似潇洒俊逸、浑不在意。
郭衍心中赞叹不已,便去瞧那角落里的印章。却只隐隐约约瞧见了“刘青田”三个字,就被青楼里的一个姑娘打断。
“此处喧闹,公子这边请。”
郭衍微微一愣,不明所以,但也唯有跟着这个姑娘走。这女子带她到了一间雅室,便离开了。郭衍便在雅间里等着,边四处张望,这普普通通一间雅间也是不同寻常,墙上的字似乎是米芾的,门口处摆着几处盆景,或精致或粗狂或繁盛,美轮美奂。
正当郭衍讶异于入云阁装饰之高雅时,有人走了进来,只见一女子穿一袭大红丝裙领口开的很低,面似芙蓉,眉如柳,眼比桃花媚,肌肤如雪,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唇色鲜红,眉眼飞扬,眼神倨傲。
“公子请回吧,入云阁没有入得了公子耳的箫曲和艺妓。”
郭衍先是一愣,而后神色恢复如常,寻了旁边的圆椅坐下,边说边倒了杯茶,“人都见到了,又如何有事情不办的道理。”
那女子只拿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看的郭衍心里发毛,遂打破沉默般的问“喝茶么?”
“说吧,他要你来做何事?”女子并不理她倒满的茶杯,坐也不坐,冷眼瞧她。
可算说到正题,郭衍从怀中取出书信,书信被一块锦帕包着,“这封信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
那女子刚伸手要接过,郭衍迅速收回递出去的手,“不过,你们是如何看出我不是客人的?我们,也未曾谋面不是?”
那女子撇撇嘴,轻哼一声,“罢了,你既是沈老贼的徒弟,想必也是个狡黠无耻的。我这里的顾主皆是老顾客,入云阁极少有生脸。更何况……”女子语气满是戏弄,仿佛故意拉长了语调。
“你一个女子,来我入云阁所求为何啊?”说完看也不看郭衍,自顾自地坐下饮茶。
郭衍先是一惊,而后了然:入云阁的主人阅遍这世间的男男女女,自是眼光独到,异于常人,待要答话,听那女子又开口道:
“不过也未必,我这里出身落魄贵族的高雅艺妓,磨镜的比比皆是,这世间情爱原是你情我愿,难不成…”
郭衍一惊,忙打断她道:“今日多有冒犯,信已是送到,小人就此别过。”
那女子面若寒冰,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送客!”
郭衍跟着丫鬟下楼,愈发震惊于入云阁的高雅华丽,见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很多着比甲、毡靴(蒙古贵族装扮),便问:
“妹妹,入云阁的客人是不是非富即贵、权倾朝野啊?”
“岂止?我听说啊前两天从大都来一批蒙古贵族呢,都为我们入云阁而来。”小姑娘见这位俊俏公子从主阁中出来,不免口无遮拦些。
郭衍点点头,心下慨叹:平民百姓正处水深火热,蒙古族的王公贵族却还在纸醉金迷,真是上有天灾,下有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