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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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夏，曹丕初识司马懿
他们的关系，正如外人所见，“入则共室 ，出则同车”，只是君子之交，三言两语谈笑淡然，从不至于狎昵。
一日，曹丕到司马懿处，在书案上临写经书，司马懿在旁研墨。曹丕书毕，即搁下紫毫，呈给他看。
司马懿铺展开阅了片刻，浅笑道：“遒劲有力而收笔不稳，公子可有心事？”
“仲达。”曹丕望向他，略微发白的唇角点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眸子盈盈深处却有遮不住的愁绪。
“公子累了。”司马懿给他斟上一杯热茶，“这是青砖茶〔注〕，公子尝尝。”
曹丕会意地笑了一声，端起来抿了口，闭了闭眼：“愁肠之中，再好的茶也是苦的。”
他说得风轻云淡，听起来好像不是在倾诉苦衷，而仅仅是茶余闲谈而已。
司马懿却有些愕然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自古帝王风流，最忌讳便是展露一个“苦”字。在皇帝面前，他要温良恭俭；丞相面前，要进退得体；百官之上，要运筹帷幄。唯独心里那些或浓或淡的苦涩，不足为外人道。
司马懿向来波澜不惊的心水竟难得地泛起几层涟漪，他也端起茶品了口：“终有一日，这茶尝起来会是甜的。”
曹丕叹着气睁开眼，若有所思瞧了他一会儿，然后铺开一张地形图，拉过司马懿的手，放在赤壁区域，抬眼看他：“仲达，你猜那孙仲谋以后待如何？”
司马懿微微抬首：“以己度人，乃是大忌，臣恐怕猜不明白。”
“你随意说便是，”曹丕笑笑，“不过我倒觉着，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比仲达猜得清楚。”
司马懿收回目光，并不言声，手指在地图上的长江流域逡巡几遭，又在几处敲了敲。曹丕定神看着，似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微拧的眉心舒展开来，笑道：“孙仲谋当真雄豪之志。”
司马懿道：“雄豪之志，即便黔首百姓也可有，公子觉得仲谋之略如何？”
“倘若没有招惹刘玄德，”曹丕思索片刻，会心一笑，“刘玄德自恃为汉高祖之后，也许真能得其一二本领。”
此次赤壁大战，孙刘连横抗曹，然则刘备所供兵力甚少，甚至只起壮大声威之用。但刘备四十有七，白手起家，足以称为一世枭雄。其心计谋略，到底要胜过孙仲谋这少年英雄几分，恐怕日后孙吴的麻烦，是难以预料的。
因而孙刘虽有一时共患难之盟，却绝非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司马懿颔首，细细品茶。
曹丕托腮斜倚在案几上，屈起一腿，自然而然换上往日里公子王孙那身倜傥逍遥的皮囊，视线随着司马懿的素手慢慢上移，轻笑出声。
司马懿回头看他：“公子早想到了，故意来找臣寻乐子？”
“不是，”曹丕倾身过去，“仲达的手很好看。”
司马懿智者千虑，一失就在曹丕这里，纵使他算无遗策，断断想不到曹丕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虽说猝不及防，但司马懿仍泰然处之，他将手轻轻搭在桌沿，唇角勾起一点弧度：“臣的脚更好看，公子要看么？”
司马懿生就一双瑞凤目，眼尾微扬，睫毛长而密，天生含着几许若隐若现的笑意，会神凝视的时候，颇有几分勾魂摄魄的味道。
曹丕双颊红了一下——不论如何亲密，他总不能伸手去扒先生的鞋。于是干咳了几声，露齿朗笑起来，拿开地形图，漫意撩动了两下琴弦，道：“事务繁累，好不容易才在你这儿偷些闲暇，为我弹一曲可好？”
司马懿不慌不忙抚上琴弦，问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曹丕摆摆手：“随意你。”
司马懿自小无心琴曲，会弹的曲子不多，便捡着脑海中服气的音律，轻拢慢捻，信手弹了一会儿。
他弹得很投入，闭目凝神，曲毕，回过头却见曹丕叼着笔杆，笑盈于睫，悠闲地斜卧在那儿看他。
司马懿莫名其妙：“公子又笑什么？”
曹丕直起身子：“这首曲子叫什么？是《阳春流水》、《凤求高山》还是《白雪凰》？先生果真博学，子桓浅薄，还请先生赐教。”
原来是嘲他把曲子都记混了，司马懿哭笑不得，仍摆出一副严师的凛然：“读书也好，弹琴也罢，不论学什么，都讲究活学活用，公子自行参悟罢。”
“是，子桓明白，”曹丕装作大彻大悟的模样，将旁边一张墨迹未干的纸递给司马懿，“子桓在先生的琴曲中所学匪浅，顺手作了首诗，请先生指点。”
司马懿接过来正要打开，曹丕又忽的捏住他的手道：“我先走了，明日设宴，我提前要了你爱吃的菜，别忘了去。”说罢披上披风，逃也似的一溜烟走了。
司马懿把叠得工整的纸展开，但见上面写道：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墨香如醉，阅书无数的司马懿读完这短短几十字，红着脸手忙脚乱打翻了一只茶盏。
翌日曹操家宴，除了曹操家眷，只有几名极被宠信的心腹之臣在场。曹丕与司马懿比肩而坐。坐于尊位的曹操，面色不大好。
赤壁一战，那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旌旗蔽日而去，却被东风刮去的熊熊烈焰烧成冷透的灰烬，犹如崇宏高山猝然崩于前，恍如隔世，纵然曹孟德不世奇才，也难免胸积块垒。
歌舞升平，丝桐绕梁，曹操饮下一杯烈酒，醉眼朦胧向曹丕道：“丕儿，赤壁一战，孙仲谋大胜，你觉得他日后待如何？”
曹丕放下酒盏，恭敬道：“儿子以为，陆伯言铲除孙吴山越内患，黄祖已除，赤壁大捷。孙仲谋之志，怕是要以江东为基，夺江夏，攻荆州，独倚长江天险，从而一统天下。”
“嗯，”曹操哂笑一声，又喝下一大碗酒，四方扫视一遭，道：“那以后伐吴大计，众卿有何看法？”
曹彰把酒碗重重拍在桌上，激愤无比地起身道：“父亲，那孙权小儿不过逞一时之快，侥幸依仗一场东风，难道我们还要怕了他不成？”
曹操眉峰显出一条褶皱，对这个果毅却鲁莽的儿子有些无奈，道：“你还是先静气再说罢。”又向曹植笑道：“植儿，你如何看？”
曹植徐徐起身，拱手道：“儿子年岁尚小，对天下大势所知甚浅，恐怕妄议起来，要让父亲见笑。”
曹操朗笑，眉目之间隐约几分不易察觉的慈爱：“你说便是。”
曹植道：“赤壁之役，我军亏损在对地形不熟悉，水军薄弱，行动笨重，加之又是疲惫已极。而孙吴军士长年居于江东一带，娴于水性。因而我军当着重训练水军，至于在长江之上，父亲自然熟稔用兵之道。”
他说得十分中庸，曹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首把分量最重的目光投给曹丕：“丕儿，你意下如何？”
曹丕回想起昨日司马懿手指在地形图划动的样子，眼角瞥见他浅淡的笑容，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心安，从容道：“儿子以为，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当今孙仲谋麾下，鲁子敬、陆伯言、吕子明、黄公覆皆为将才，或许早已预料我军充分训练水兵。况且我军若再出征，势必需要休养几年，到那时，孙吴只怕会扼守我军入江水道，以此为凭借，大发水师。到时我军舟师难进，骑兵不能战，进退维谷。打起来只能是隔靴搔痒。”
曹操道：“他若要在长江水战中扼制水道，会在哪里动手？”
曹丕答：“依地形看，应是在濡须附近。”
曹操没说什么，示意他们都坐下，揉了会眉心，忽的含着一丝莫名的笑看向司马懿，问曹丕道：“丕儿，与司马先生游处，进益多么？”
曹丕忙起身道：“司马先生博学多识，对古史儒经尤其精通，儿子获益匪浅。”
“嗯，”曹操仍一瞬不瞬看着司马懿，“既是如此，那仲达能否为我解一梦。前几日睡不安稳，梦见三马食于一槽，不知何意？”
司马懿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凛，不待他站起身，曹丕便笑道：“父亲太过操劳，睡不安稳，儿子给您送些安神香去。”
曹操不应。宴席内一时静默，惟余窗棂外微风过境的声响。
杨修忽然搁下酒盏，微醺道：“丞相，下官可解。”言罢饶有兴味地瞧着司马懿：“槽即取丞相之姓‘曹’，马食于槽，即饲马，取‘司马’之意。”他眼光寒刀般阴鸷地刺向司马懿：“臣尝闻司马仲达狼顾之相，只怕并非空穴来风。”
“嗯？”曹丕看向他，“仲达与我游处不过一月有余，杨大人是从何时开始探听他的？”
杨修冷笑：“臣所言不足信，那丞相所言，公子也不听么？”
“够了。”曹操有些厌倦地摆摆手，向司马懿道：“你上前来。”
“是。”司马懿依言跪在正厅。
“抬起头来。”
司马懿缓缓抬头。曹操的脸色陡然一变，眉峰紧缩。
“父亲，”曹丕表面不动声色，后背已无声地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跪在司马懿身旁，“儿子今早读书，还有几处疑惑未懂，想请教先生。现下已有暮色，儿子不想拖到明日。这些天跟随先生，又从那些熟读的书中学得不少。哪日父亲得空，可对儿子指点一二。”
又是一片静默。司马懿垂着头，看着眼前一方地面。此时曹操提防着他，看似是公事，但司马懿是曹丕过从甚密的近臣，事关立储大事，因而实则是曹家的家事，司马懿甚至没什么立场开口辩驳，保持沉默便是上策了。
“罢了，”曹操按捏着太阳穴 “丕儿，你好自为之，有些道理你并非不懂得，都退下罢。”
众人行礼，尽数散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