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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陈年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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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晴,佳佳,你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虽是大夫,却有三种人不救?”
佳佳点头:“记得,为祸一方恶习难改者,不救。紫骝游侠儿横行无忌者,不救。还有,豪门深宅威威庙堂者,不救。”
母亲去世时,柔佳年纪尚幼,这几条规矩也是那时候才被齐大夫提出来的。柔佳细细想来却觉得这规矩定的奇怪,第一第二者都可以理解,恶贯满盈则死不足惜,所有人都讨厌,横行无忌的游侠不管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恰恰是医生最讨厌。那第三呢?为何王侯高官也不能救?
齐大夫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女儿的手:“你这还是太小,虽然聪明冷静,却不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你想想看,那些地位岿然之人,自有保父家医,也有医学世家供应着,哪里用得着我等?用到之时,必然是病染沉重,无奈之下,乱投医。这时你若治不好便是有罪。若是治好了,其他的医家大族做何想法?要么你会被拉拢,要么,你就要遭祸。起码大夫这行,你是混不下去了。”
柔晴立即点头:“世人心思大多如此,你若太弱,他们便要欺负你,你若太强,太冒尖,他们便团起伙来排斥你。”
柔佳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些奇怪,爹爹固然定了这第三条,原因却有些不通,因为他虽然和善,却并不是怕事的性子啊……
“再者,寻常人家求医问药大多是为了求生,但宅子深了,水也深了,你就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豪门秘辛,知道多了,自己又怎能活得下去?”他深深叹了口气,眸中露出惆怅神色,神情愈发颓丧。
佳佳心道难道是那袁牧之一看就非富即贵,所以爹爹才不愿意救吗?这也是他离开京城,带着女儿避居老家不求闻达的原因?是了,父亲最最温和善良,看不得人心龌龊肮脏。
“你们,可还记得你们的母亲?”
佳佳和柔晴一愣,双双跪下:“父亲说这话,叫女儿无地自容,生母大恩,女儿岂有一时敢忘?”
“你娘亲,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女人。温柔,贤惠,我再找不见比她更优秀的妻子,我何德何能配她为偶……”
柔佳当时极幼,已无印象,但柔晴已经泪水滚滚而下,抽噎不住。在她的记忆中,父母是极恩爱的。不仅夫唱妇随还志同道合。她听街坊说母亲在闺中时,只是样貌好些,其他的,不觉得多出色,但婚嫁后,却一下子动人起来,大家说,是齐大夫熏陶的。她嫁过来后,学会了认字,学会了辨认药材,熬药炼乳。丈夫前堂诊脉,她写方抓药,脸上总是带着快活而新鲜的笑,仿佛根系探到了水脉的花树。
“好了好了,都起来。”齐大夫扎挣着坐起,把两个闺女扶起来。“你俩在乡下避久了,不问魏晋,自然也不清楚如今朝廷的情况。这不是你们的错。”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江山,本是刘家天下。但如今天子,却是兄终弟及”
柔晴柔佳都点头。这在大夏朝不算什么新闻,她们虽然并没有什么大见识,但也知道一般人家都是父亡子承。出现这种兄弟相传的情况,往往背后都有乱相。
“如今大夏的国君就是夏先主的弟弟,当年先主早崩,传位于今上,但他自己却尚有幼子。还有遗孀,出身世家,容色年轻,地位尊贵。王朝政权如此过渡,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发生?”
“当时我与你们母亲客居京城。我救了一位年轻将军。他肋下中箭,伤及肺叶,情况非常严重。我自然尽心救治,熟料却惹了祸端。我初见他,只觉得他虽伤重憔悴,却难掩绝佳风仪,心中惊赞。哪知不久后,便有人来寻我,我被人蒙着眼睛带出郊外,才见到一位美貌妇人,她一见到我,就给我跪下了。叫我可怜她孤儿寡母,寡妇失业。我还以为她儿子病了,连忙答应。孰知她却是向我探听那位年轻将军的伤情,我当时起了疑心,便不肯讲。她几次三番威逼利诱不成,便暴漏了本来面目。”
佳佳心中一动:“这美貌妇人就是夏先主的遗孀吗?”
齐大夫轻轻点头:“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她先示弱引我同情,又许以高官厚禄让我动心,见我百般不肯点头,才收起了假意示好。原来我的妻子你们的母亲落在了她手里。她借着赏花之名,将人哄去,软禁起来,由此要挟我。她说那位将军非死不可。是选妻子的命,还是选那不相干人之命,叫我看着办。”
柔晴听着往事,吓得眼睛都瞪大了,柔佳却攥紧了拳头:“好歹毒。”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苦苦哀求,请她高抬贵手,放过我妻子。我不过是个小小大夫。但那哀求哪里有用?那年轻将军身边把守森严,连熬药扶持都有亲信去做,想来想去,也只有我这个主治大夫能略微做点手脚。他们是认准了我。我怎么肯依从?我是救人的大夫,不是杀人的屠夫。这是医者的道义和尊严,还是——人的良心。那妇人见我不肯答应,便将你们母亲带到我面前,当着我面,折磨于她。她不堪受辱,更不愿看我为难,趁人不备,一跃投湖。”
柔晴的眼泪唰的一下下来了。柔佳紧紧抿着唇,指甲抓进了掌心肉里。
“我急昏了头,要跳下去救她,却被人死死拖住,我就那样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心都碎了。这一生,从未如当时那般,体会到自己的无能和无用。”齐大夫已经泪流满面,“你们那母亲,素来柔柔弱弱的人,连高声的话都不说一句,谁知竟然有那样的强悍和魄力。她那眼睛水莹莹的看着我,她说她不怕,叫我不用为难。她说她怎么能成为丈夫的拖累?”
一直拼命克制的柔佳终于忍受不住,伏在床头,泪水阴湿了床单。
“是那妇人,那恶毒妇人害了娘亲。”
齐大夫悲哀而漠然的冷笑:“那将军伤重之时,曾有另一个年轻人来看他。当时隐约听到有人毕恭毕敬称呼他为陛下。想来那就是刚刚上位的新主,而能得到他如此礼遇和宠任,又有如此容貌的,自然是袁郎行云。军权在握,举一手而动朝堂的关键人物。哎,我原本以为困守于老家,便可不闻世事纷扰,哪知今天偏又遇到他。”
“我在府……家,我……”齐大夫话到嘴边又改掉,说到“我原本是个受人白眼,遭各色冷遇的畸零人。只因偶然机会,被先主发现,他提领我,给我学习和施展才华的机会。可我面对他那注定后路堪忧的孤儿寡母却……”
“不,爹爹”佳佳听着话势头不妙,急忙截住了:“这本不是您的错。先主中道早崩,这是命。弟弟与亡妻弱子争权,臣属不过是夹缝中的可怜人。您何过之有?”
那皇位,那将军,还有今上,谁又说得清是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受苦的永远是老百姓。
这大夏皇权更迭,说到底不管山城小民的事。民间如今还到处流传着今上先主,刘家俩兄弟如何争执,如何宫变,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程度堪比古唐玄武门,又堪比古宋烛影斧声。又有说是原本位高权重的袁行云,因和先主生了嫌隙,一怒之下转投了今上,这才导致朝政失衡。甚至还有说是先皇后貌美倾城,起的祸端。究竟如何,那不过是大人物鼓掌之间的权利游戏,她们这些边缘人,又哪里知晓?
“何过?英雄无泪枭雄无情,我不过没有那智慧和心性,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罢了。说到底,我感念先主,投奔效力,也不过是对名利权势不甘心,谁料想搭上了你娘,我才幡然醒悟,那些权荣和不甘,根本不重要。”
齐大夫轻轻咳嗽一阵,喝了碗止咳化痰的竹沥冰糖饮,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丫头,如今可懂了,我为何有那第三个不救。”
佳佳点头。为着——避祸。
“人这一生,无灾无难无祸,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终老已是福气,珍重当下。”
柔晴和柔佳跪下听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