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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相逢亦是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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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一出,我并不是很想留这帮人吃饭,可这几个吃完饭却还一副不准备走了的架势。
我面色不善地盯着脸皮最厚的锦华,把手里的梨咬得咔咔作响:“喂,死老头,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住。”
“外面风雪交加,你总不至于看着我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带着妻儿上路吧?”
锦华一手撑着额角,眉眼含笑,银发璀璨。
“那雪停了就走。”
“万一这雪十天半月的都停不了呢?”
幽若一边说一边靠在锦华肩上,笑得一脸天真。
我快被这两人夫唱妇随气死了,压低声音道:“听没听过宁拆十座不毁一桩婚吗?要是我和云生……总之你别瞎搅和。”
“谁没事来掺和你们的事。”
锦华温柔地摸了摸幽若的长发,用指尖缠绕着她的发梢,笑道:
“而且,我看他年纪虽小,却十分喜欢你,占有欲强得恨不得在你身上撒泡尿证明你是他的所有物呢。”
我老脸一红,“他什么都还不懂。”
“他当然不懂!”锦华有些微恼,他皱着眉看我,“你知道你还有多少个年头可活吗?为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莫不是是嫌命长,竟敢擅自修改他的命格!”
“锦华,你何必动怒,”我抬手把头发拢到耳后,笑意盈盈,“别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他只有这一生,我亦只有这一生。”
“你晓得你说得是什么傻话?”锦华有点怜悯似的,“你一死便是灵魂消逝,而他还有轮回,你怎知他下一世红线那头牵的又是谁?”
“那便与我无关了。”我平静地说着,目光落在墙角的梅花上,“我只要他这一生,都完整的属于我,就这一生,就够了。”
幽若笑了一声,她看着我:“我倒看不明白你了。我以为你有多执著,说他生生世世都改刻上你的烙印,这种话才像你不是吗?难道是在人间待久了,竟学会了知足?
“可你看,世人皆道知足常乐,可真正懂得知足的又有几人,还不都是空怀一身贪念,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最终一无所有。”
“所以他们才不快乐,”我笑了笑,“一个官员,若想享受荣华富贵,又想得到个好名声,那岂不是备受煎熬。我自知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又为什么还要让自己错事所爱呢。”
锦华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你和你母亲实在太像了。”
听了这话,我笑弯了眼睛,声音带笑,极愉悦地出声道:“又叫你想起故人了呢。”
锦华脸色一变,正欲解释,就见幽若已拂袖而去,锦华这下再也顾不得我,赶紧追上去,我在他们身后笑弯了眼睛。
庭前的一棵枇杷树已有半人高,树叶在夕阳下有如片片琉璃,随风摇曳。
有一段时间云生喜欢吃枇杷,把核吐得到处都是,有些吃了几场雨水,便奇迹般的破土而生。
到了晚上准备要吃饭了,锦华却迟迟不肯入席,他背对众人坐在屋檐下,背影相当凄惨,正巧外头风吹得厉害,他的头发与衣袍一齐飘飞,越发的悲凉。
宗然戳戳复然,小声问道:“爹爹怎么了?”
复然摸摸自家弟弟的脑袋,温声道:“他又惹娘亲生气呢,没事儿,冻不着他,别理他。”
我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咯咯咯的磨牙声,幽若没憋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莲色不喜欢冬天,整个人恹恹的,老大不高兴地抱怨:“我们干嘛非得等他?他又饿不死。”
磨牙声更大了,我看了一眼锦华的背影,无奈道:“你可别再说了,不然待会儿他又非把你丢进井里泡着不可,他肯定要说,横竖你都淹不死。”
莲色捧着脸,老成的叹了口气,“唉,男人啊。”
云生由我抱着,哼哼道:“阿姐,我好饿啊。”
幽若怜爱地摸摸他:“那就吃吧,不等了。”
磨牙声没了,过了片刻,细雪点点地落下来,就在一片寂静里,隐约听到了啜泣声,而声源似乎就来自门外。
众人惊恐地面面相觑,又见锦华的肩头微微颤抖,真……哭了?
幽若眉头一挑,眼角眉梢顿时带了笑意,火红的一团飞了出去,像火焰。她长袖一甩,大门便被牢牢关上。
我咳了一声,招招手,道:“别管他们了,我们吃我们的。”
一群小孩儿加一个心智与幼子无异的莲色这才收起吃惊的表情,端起饭碗,耳朵竖起听着外头的动静,并一面严肃地假装吃得很认真。
真是迷一样的相处方式。
夜深了,众人都睡意昏沉,便四散回了房间。
云生抱着我的臂弯,不解地问道:“阿姐,复然和宗然都有爹娘,夕迟也有,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呢?”
果然还是来了呀……我看着我小小的云生,温柔道:“云生也有一个很爱你的娘亲,只是她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我把云生脖子上挂上的玉坠摸出来,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我轻轻摩挲着,柔声道,“这是她留给你的,她也爱着你呢。”
云生眼睛睁着大大的,黑白分明,我抚摸了一下他的眼角,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睫毛长而翘,我忍不住又摸了摸,叹了口气,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轻声道:
“云生啊,虽然爹娘都不在你身边,但是他们对你的爱绝不会消减。我也……爱你啊。”
云生仰起着脸看我,一双眼睛波光流转,顾盼生辉,他笑着道:“阿姐,云生也爱你。”
我一下子红了眼睛,最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叹息道:“睡吧睡吧,你要快点长大啊云生。”
我真的已经等到心酸。
雪停了,这行人仍没有要走的打算。
云生每天早起去书塾念书,复然皮得很,整天上蹿下跳的,时不时被锦华揪住揍一顿,他便又可怜巴巴的来抱着我的大腿一口一个姨娘叫得我心软。
锦华嗜酒如命,有时遇上佳品就要喝个烂醉,被幽若碰见就是一顿暴揍,这个时候,复然在旁边叫好,莲色也开开心心地吃着糕看热闹。
莲色最好欺负,锦华为了发泄不满就偷偷把她丢进井里泡着,还用术法把她的嘴封住,极淡定从容地来找我对弈,等莲色找幽若告状之后,又是一顿暴揍。
有的时候,锦华还会嗷嗷地哭,复然笑到断气,我抱着云生笑得花枝乱颤,只有小宗然心软会心疼自己爹爹,最最变态的要属幽若,每当这时候她便笑得满面春风地去哄锦华,那场面相当诡异。
作为食物链最底端的莲色生气了闹离家出走,她抱着一棵树死活不下来,众人好说歹说也不听,最后还是云生拿了他珍藏的青果把莲色哄下来,拒莲色后来回忆说,其实那青果放太久都长毛了。
人总是这么奇怪,见不到的时候就会盼望见面,见到了又相看两生厌巴不得对方早些走才好,可真到了分别的时刻,又会希望对方能够留下了,就这样周而复始。
薄暮时刻,幽若一家四口就要启程离开了。
复然抱着我嚎啕大哭,宗然红着眼睛固执地一遍遍问云生会不会忘了他,莲色扯着幽若哭得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却死活不肯撒手,锦华似无奈又好像是温柔的静静观望着。
夏末的蝉伏在枇杷树上有气无力地哀鸣,在我们一群人依依惜别时,还应景的洒了一场雨,但到底分离的时刻还是到了。
哭累了的两兄弟分别被父母抱在怀里,锦华看着我,像有什么话要说,我走向走去,云生扯着我的衣袖亦步亦趋。
宗然还在小声的抽噎,我忍不住摸摸他的脸,轻声道:“小家伙,可别再哭了,既是笑着来的,也该笑着离开才是,往后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宗然仍在哭,几乎喘不过来,他用力摇了摇头,像处于极大的悲痛中,他低头看着云生,哑声道:“你不要忘了我,一定。”
锦华有点困惑的皱了皱眉,又把他往怀里带,“好了,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生怔怔的抬着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毕竟年幼懵懂,轻轻拉了拉宗然的手:“我会记得的。”
宗然深深地看了云生一眼,那一眼竟像永别似的,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将手抽回去。
我揉揉云生的脑袋,他撇撇嘴,难得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似的紧紧抱住我的腰,我看向锦华,笑着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锦华笑了,宛如春花乍放,美不胜收,他低声道:“我留了封信给你,就在书房,你记得去看。旁的,也就没什么好交代了。”
我虽不解,还是点头答应说回去看,云生哼哼唧唧的用头蹭蹭我的腰,锦华看了他一眼,笑容满面地说:“喂,你可要照顾好你阿姐啊。”
这一笑,既虚伪又吓人,云生鼓起勇气瞪大眼睛,直视他,口吻像个小大人:“我会的。”
锦华这才真笑了,他又拍了拍我的头,难得语气温和的说:“你多保重。”
我笑着点点头:“一路顺风。”
锦华一挑眉,转身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极其潇洒。
幽若回头看着我,眉目艳丽,大笑着说:“白珂!你保重啊!还有,把莲色养肥一点儿,下回冬至咱们可以涮着吃!”
莲色哭得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这回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接着大吼回去:“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想吃我?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吼完过后,有些喘不上气来,粗粗喘了几口气,又听见幽若的声音遥遥的传来,带笑的,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眉目带笑时是何等的姿色,她道:
“那就再见时等着被我揍哭吧~~”
一手扯着一个哭成泪人的莲色一手拉着不高兴的云生往回去,安抚好两人,我再独自去了书房。
果真有封书信被压在砚台下,见天色渐渐暗了,我点燃了桌上的红蜡,再罩上灯罩,坐在摇曳的烛光下,将信慢慢展开。
锦华的字恰如他的为人一般洒脱恣意,又力透纸背。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又接着读下去:
“我猜你肯定笑了吧?你啊,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小的,只有我手臂长短的时候起,我就在寂寞冷清的九重天上默默注视着你。”
“你虽与我无半分血缘关系,我却视你为己出。这与你母亲当然是有关联的,若非她把你托付给我,我也不会在那时发现,原来人间真的不只是浑浊之处。”
“你善良却也狠毒,你脆弱却又坚韧,你看似愚笨却又是大彻大悟般的通透。你就像我捧在手心里一块白玉,我舍不得让你有一星半点的瑕疵,可如今,你却满身裂痕。”
“我知你对爱情的执着、忠贞和炽热,因为你的母亲,当年也如你一般。她因你身陨,但她心中却是快乐的,未曾有半分退缩与后悔。”
“再说你,不论是流光,是若水,还是如今的云生,都总能让你为了这个人什么都不顾,能让你彻底疯狂。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厌恶他。我也明白,我根本无法阻止你,更何况我也没有立场来阻止你,不过我仍想为你做一些什么,这也是我仅能为你做的。”
“大约再过一个月,我会派青鸟传信,届时我便不再过来,千万记得回话,还有,你可要活到那个时候。”
我把信收起叠起,再小心地放进木匣里,又感动又心酸,嘴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死老头,又要搞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