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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受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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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香港中环,中午十二点半,太阳正是当空照的时候,所幸昨日刚下完暴雨,所以炎热中多少还是带着点湿气,空气尚算清新可人,偶尔会闻到空气中飘来的夹杂了各种咖啡、意面、香水以及荷尔蒙的味道,一种暧昧的味道。在这座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里,似乎每个角落每个毛孔都在拼了命地散发着各种关乎生活日常的气息。
童安自地下画廊里走出来,呆呆地望了望天空。今天是森山大道摄影展香港站的最后一天,所幸赶得及,如果错过了这次,不知下回展览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天空中的云朵就这么安静地悬挂在阳光的包围之下,童安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繁忙都市的脉搏与这恬静的天空和空气的无缝交融。
童安再次看了看时间。真不巧,碰上饭点,街上餐厅的人流开始逐渐增多,西装革履、东西混合,都是附近上班的繁忙白领,这个时候与人抢食似乎不厚道,索性再逛逛吧。
看着街上行色匆匆有说有笑的男男女女,童安忍不住学着森山举起了街拍相机。咔嚓咔嚓,身材高挑的金发美女、妆容精致的套装白领、推着板车的拾荒老人……各色人物一一尽收于童安的镜头之下,森山的摄影作品带给她的精神冲击力之大似乎只有通过相类似的表达方式才能被正确地吸收和消解。
在街口等待红绿灯的当口,童安默默地深吸了口气。展览和繁忙的人流似乎起到了短暂的麻醉作用,她几乎快要忘记,三天前与丈夫的那场撕心裂肺式的争吵。
这样的争吵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五年,五年的婚姻,作为家庭主妇的生活,战战兢兢、猜忌、不满、自卑、无尽的眼泪……其实这些她都能够承受,毕竟这种生活归根结底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两年前,他们夫妻俩本来还只是住着出租房连好一点的家具都买不起的一穷二白,后来,丈夫与人合伙的科技公司成功获得了大笔融资,他们很快便以全款买了套房子和一辆新车。一切,总算有种熬出了头的感觉。
可好景不长,原来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真正考验夫妻感情的未必是贫穷,也可以是富足的生活,尤其是经过一段物质极度匮乏的日子后突然降临的富足。
丈夫渐渐开始晚归,然后是不归,最后演变成三天甚至一周才回一次家。一开始他还是会找些借口的,到后来,不过剩下一条简短的信息报报平安而已。对于没有独立经济来源的童安来说,她唯一的选择只有沉默。
有一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毕业到现在,日子过得何其快,好像一转眼就从毕业那天直接跨到了今天。除了这名存实亡的婚姻,毕业后的童安可以说是毫无其他成就可言,就连一起长大的朋友的生活轨道她也开始感觉渐渐接不上了。
直到三天前,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们很久没有大吵过,因为根本见不上面,童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在丈夫眼里是可以这么讨人厌,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单,原本该携手走一辈子的最亲密的另一半却成了最厌恶她的人。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五年脱离社会的时光让童安感觉自己的前路似是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罩影,让她一步也不敢迈进。她只记得前两天她都是在父母家里浑浑噩噩地度过的,吃完就睡,行李箱堆满了学生时代过后便再没有踏足过的房间。
直至第三天,天还没亮,脑袋早已麻木的她突然想起了一直以来想看却没机会看的展览,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嘀嘀嘀嘀,红灯转绿灯。不知不觉,街上的行人渐渐地稀落起来,逐渐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收起相机,带着过往的思绪,童安悻悻然地踏出了人行安全区,准备穿过眼前这狭小的路口。
在眼看绿灯将要转为红灯之际,一辆白色宝马车突然向童安冲了过来。车里的司机见势只好拼命地按喇叭,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童安已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感觉到自己的瞳孔正因为恐惧而放到了最大,就在车子快要正面撞上童安的那一秒,白色宝马的司机迅速将车子转向了右侧护栏。
砰砰!砰!白色宝马前车的一角撞在了护栏上,而另一角,撞到了童安。
这,或许是世上最没创意的相遇了。
*
疼!脚踝,疼……该不会就这么残废了吧?快三十岁了,感情、事业一败涂地,还要残废?还有比这更悲催的事情吗?
童安歪着头,想看又不敢看,慢慢地睁开了一边眼睛:还好,没有流血。看看能不能站起来再说。
童安尝试支撑着地板站起来,但明显感觉到一股剧烈的疼痛感自右脚脚踝传来,刚要起身,便痛得又坐下了。
“惨了……怎么办?要不要这么倒霉啊?老天,你这是在玩我吗……?”
可能是因为疼痛,但更多的是因为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太恶劣,童安不自觉地闭眼仰头深深叹了口气,小声呢喃着,用粤语爆出了一句抱怨的话。
“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
这声音,好熟悉……童安慢慢地睁眼:
怎么……是他……丁尚文?那个天天上新闻头条的巨富独子?
“你还好吗?是不是脚受伤了?”
或许,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不真实,童安此时的双眼像是失了焦距一般,放空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丁尚文。
“小姐,小姐,请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是中国人吗?听得懂中文吗?”
丁尚文又转用英语再问了一遍。
从未遭遇过车祸又缺少开车经验的童安此刻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她再一次试着依靠旁边的围栏站起来,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
童安看了看四周,想要理清目前这混沌的局面:
白色宝马车的一角直钻进了人行道围栏的空隙处,与此同时,在这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因着这小型车祸以及丁尚文那张辨识度极高的脸而开始陆续吸引了不少途人好奇的目光与驻足。
“喂,你好,我这里是……”
丁尚文一连拨了三四个电话说明目前的情况。
“呃,我……”
童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脑袋一片混沌,勉强地“挤”出了两个字。
“呵,小姐,我还以为你不懂中文呢。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剩下的事会有专人来处理的。”
丁尚文的脸靠得很近,和新闻里看到的并无二致,不帅,可以说是有些嗔怪,甚至有些油腻。他此时倒是很绅士地伸出了左手示意要拉童安一把,眼神像往常在荧幕里看到的一样,有些空洞,有些疲惫感,但至少是真挚的。
童安还是犹豫了一下才伸出右手,搭了上去。
“喂,看到了吗?对,开过来。”
丁尚文左手搀着童安,右耳夹着电话,同时伸出右手朝远处挥了挥。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驶近,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里的司机下车,不慌不忙地走到后座为二人开门。与此同时,一辆蓝色的捷豹跑车以及尾随的警车也陆续停近。
一名穿着黑色西式套装的男子从捷豹车里走出来,黑框眼睛,手里拿着公文包,中规中矩的发型与服饰,和这辆蓝色跑车一点也不搭。很明显,这是一名律师,标志性的握手方式,对丁尚文说:
“你好,我是PATRICK,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普通话中夹杂了些许南方音调,分不太清楚是哪里人。
“好的,我们先去医院,有什么事直接到医院来找我。”
就这样,童安坐上了丁尚文的劳斯莱斯,透过后视窗,童安看到那位叫PATRICK的律师正与交警在积极地交涉。
“开车吧,去L.C医院。”
“好的,丁先生。”
*
L.C…医院?童安从来没有听说过。作为一名从小看香港电视台长大的南方人,她向来只熟悉香港几家耳熟能详的公立医院。L.C…所以,这是富人们才会去的私立型医院?
车内的气氛一开始还挺尴尬。
第一次坐进这样的车子,身边又是这样一号人物,童安心里多少存着四五分的紧张感,连动都不敢动,双腿并拢,双手极不自然地放在大腿上,像个淑女似的,又有些像军人的坐姿。她记得,当过军人的爷爷生前就是这么坐着的,此时用“正襟危坐”四字来形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丁尚文一直在低头看手机,偶尔打打字,双手手指动得飞快,一会儿是发邮件,一会儿是通讯软件,估摸着是在忙工作。
童安转头看向窗外,刚才还在放晴的天空,居然也随着她此时的心情一起由晴转阴。天空渐渐笼上了一层淡灰色,眼看着像是越变越深,可没过多久,随着车子的行进,又由深灰转成了浅灰,就这么交替着,憋闷着,始终不肯下一滴雨。
童安觉得压抑,忍不住偷偷地轻叹了一口气,淑女坐姿实在是没心情再维持下去了,直接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顺势把头斜倚在了车窗边上。
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细细碎碎、朦朦胧胧地打在车窗上。中午时分的雨中香港,色彩斑斓的店面与灰色的氛围交叠而过,就像重复曝光的胶卷相片;快节奏的大都市氛围与绵绵细雨带来的浪漫感并行存在,一切显得抽象。
童安忽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抽离感。她闭上了眼睛,想睡,又不敢睡。
眼前隐隐约约好像感到有阵黑影在晃动,听到一句很轻的声响:
“睡着了吗?”
童安试探性地睁开眼睛。是丁尚文的手,很白,典型北方人的那种白皙,不算修长。
她有些吓到了,赶紧坐直身子,摆正姿势,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没必要太紧张。她微微笑了笑,淡淡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嗯,差点儿。”
不行,感觉还是害羞。
“你的脚感觉怎么样了?”
“唔,好像,不是太严重。应该只是扭到了,没有伤到骨头。”
……
车子沿着长长的大斜坡拐了个弯,窗外的途人渐渐变得稀少,雨又停了。估计这是快要到医院了?这里是哪里呢?半山?有点像,电视里看到过。
童安是路痴,第一次只身到香港,有种人生地不熟的无助感。从早上六点出发到现在,一路上磕磕碰碰地感觉撞了不少钉子,像个小学生,毫无自理能力。过去出外旅行,找路、坐车都是依靠丈夫,地理位置对她这样的宅女来说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概念。
车子很快停在了一栋白色的矮层建筑前,四周是参天的古树,旧时代留下的建筑风格,古色古香地,招牌上写着“L.C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