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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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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阵「嘶嘶」作响,响应他的呼唤,柳飞卿眼前一黑,以为自己吓得要昏过去之际,一团黑影穿窗而入,在他面前化成人形。
「是你!」他食指微颤,指着眼前熟眉熟眼,一袭黑色开襟长袍的「人」,「你……你不是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那人理所当然回道,衣袂一挥,盘腿坐在柳飞卿面前,宛如来促膝闲谈一般。
柳飞卿顿时无言以对,那人不打算开口更不打算离开,一轮诡异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拿这蜘蛛人没办法,试探着问道:「你不是人……那是蜘蛛啰?」
「嗯。」蜘蛛人点头,深邃如墨的目光对上柳飞卿。
柳飞卿被他的气势吓得往墙壁靠去,十指抓着棉被为盾,彷佛这样就能抵挡蜘蛛人的攻势,「阁下深夜拜访,不知有何贵干?」
「因为我话还没说完。」
「啊?」柳飞卿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蜘蛛人补充道:「下午,在亭里,我讨厌那只狗。」
柳飞卿想了想,大概弄懂他的意思:下午在乱葬冈旁的八角亭里,胡须大伯刘仁牵着狼狗上山,打断他们的对话,蜘蛛人讨厌那只狗,所以剎时遁去无踪,如今可能想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才找上门来。
「我也不喜欢那只狗。」柳飞卿喃喃,难得他们找到一点共通之处。
蜘蛛人从头到脚打量柳飞卿一遍,目光冷冽,彷佛审视网中动弹不得的猎物,说道:「你不怕我?」
「什么怪事我没碰过,幸好你不是黑寡妇蜘蛛,抓我回去当丈夫……」柳飞卿低声咕哝,也不知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蜘蛛人。
蜘蛛人没打算接话,柳飞卿只好勉强找话问道:「你什么时候跟着我来的?」
「我跟着你,你不知道而已。」蜘蛛人淡淡回道。
柳飞卿倒抽口凉气,途中他一直与胡须大伯刘仁同行,刘仁身为衙役,武功当有两把刷子,蜘蛛人居然能瞒过他的耳目,一路尾随在后,功力想必深不可测。
「呃,蜘蛛大侠,恕我直言,您本领高强,要找个小女子有何不易,何况您总有一些同道朋友,像是……别的蜘蛛精啦、狐妖啦、花仙子啦,想必法力高深,无远弗届,和他们商量,一定比找我有用。」柳飞卿婉言道,他当真弄不明白,这蜘蛛人为何会找上他这平凡人诉苦。
「我没有……你说的这些朋友。」蜘蛛人宛如陷入回忆的漩涡,沈思很长一段时间才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是人。」
「那您这位贵友呢?」柳飞卿很难想象什么「人」会和他作朋友,整天对着这闷葫芦不闷吗?
「就在亭外不远,和他的妻子女儿一起。」
柳飞卿打个冷战,八角亭外明明只有一片乱坟,所以这个人……
「他死了?」
「嗯。」蜘蛛人点头,眼里却现出温暖的光芒,「可是那一年里,他告诉很多事:人是怎么样的,人写的字是怎么样的,说的话是怎样的……他还教晓我用剑,把他的剑给了我。」
言迄,蜘蛛人探手拔出背上的配剑,斗室中,只闻剑与剑鞘摩擦的微响,却不见预期的剑光,倏地森森几股剑气划过两人头顶,菜油灯同一时间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柳飞卿虽不懂武功,但懂得这种「阴力」运使的不易。用蛮力劈烂窗户桌椅不难,这以剑风灭火的功力却非一蹴可及,像他点香祭神时,手都得搧上几下,火焰才能完全熄灭。
柳飞卿绕过他的身躯下床,重新点起着了又熄,熄了又着的菜油灯,叹道:「原来这位高人是你的师父。
「师父?」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位高人教你舞刀弄剑的本领,又教你做人处事的道理,就我们『人』的观点,他便是你的师父。」见蜘蛛人一脸不解,柳飞卿想起他「遗世而独立」的心智,便担任起「解惑」的任务。
蜘蛛人将剑插入剑鞘,侧头想了一下,「你说的没错,我很喜欢他。」
柳飞卿暗忖他真正的意思该是「尊敬」,不过并没打算纠正他,只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位高人知道你……身非人哉?」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说到这里,蜘蛛人顿了顿,眼神略显空洞的射向窗外,「师父他……眼睛看不见,我的眼睛也不大好,师父说我们有『缘』,便把本领都教了给我。」
果然世上什么人都有,像他身为蜘蛛,只要耐心等猎物自投罗网,空具双目而无用,久而久之视觉退化,也是理所当然。
柳飞卿自以为是的猜想,不知不觉凑过去打量他深不可测的双眼,惹得他转头沈声道:「这么近,我还看得见。」
「是是是。」柳飞卿连忙抓起被子坐好,听他继续说话。
蜘蛛人回过头,继续盯着窗户,「有一天,师父教会我所有的本领后,却对我说:全忘了吧,忘了这些杀人的本领,找个心爱的女人,好好过完这辈子,不要像我一样。」
蜘蛛人学着师父凄怆的口吻,柳飞卿从中感觉到故人话里的沧桑悲凉。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他的师父可能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吧?
「所以你就听师父的话,锲而不舍的找个心爱的女人共度一生?」柳飞卿饶富兴味的道,看不出这蜘蛛人冷酷归冷酷,还是个听话的好弟子。
「嗯,师父活得很不开心,他杀了很多人,他不想我和他一样,每天都在想不开心的事。」蜘蛛人一字一句,以他仅有的理解道,「后来,师父死了,剩下我,好久好久以后,我才遇上她,我第一眼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某方面来说,这蜘蛛人实在单纯的有如情窦初开的少年,然而那女子自称居于平康,平康女子,有多少像他一样一腔真情?柳飞卿摇摇头,听了他这一串心事,不帮他似乎说不过去,但找到人之后,他就能美梦成真吗?
「我说蜘蛛大侠,长安虽大,平康里不小,但找个人也不是那么难,问题是──」柳飞卿食中拇指搓了搓,提出最现实的问题,「有『钱』才能办事。」
平康里是个游仙窟,也是个销金窟,天下多的是像荥阳公子的痴人,却少李娃一般的风尘奇女子,任你公子多情又多才,一旦床头金尽,什么情分都如镜花水月,一朝梦醒,无影无踪。
蜘蛛人皱眉凝思半晌,冷不防脱口道:「为什么叫我蜘蛛大侠?」
他根本没在听重点──柳飞卿额头青筋跳动,忍住打他一巴掌让他清醒的冲动,尽量冷静道:「在平康里,囊中无金可是寸步难行,遑论找人?」
蜘蛛人露出迷惘的神情,显然从没想过这问题,吶吶道:「师父留给我很多……钱,有金的、银的、铜的,还有很多亮晶晶的,你若要,我明天去拿。」
柳飞卿揉揉发胀的头,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跟个心智未开的儿童说话,但偏偏这位「神童」身怀绝技,目下姑且只能相信他的话。
「你何时碰上她的?」柳飞卿无力的问道。
「去年春天。」
「她长什么样子?」
听闻此言,蜘蛛人安静了足足半刻钟,直到柳飞卿以为他练成睁眼冬眠的神功,他才缓缓开口:「我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柳飞卿不禁拔高声音,虽说他眼睛不好,但心上人的面貌都看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人家的?
「但我感觉得到,是她,我一定感觉得到。」蜘蛛人斩钉截铁道,不容任何人怀疑他的决心。
「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柳飞卿当然不敢怀疑他,「我记得你说过,那女子叫蝴蝶……还是小蝶?」
蜘蛛人双眉微拢,表情足堪玩味,「我想,她是一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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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一人一蜘蛛聊到三更半夜,聊到事情商定完毕,蜘蛛人心绪大佳,等不及天亮便跃窗而去,说要把师父留给他的钱找出来。柳飞卿稍稍睡了两个时辰,天亮之后,便启程驾车回家,反正蜘蛛人来去如风,驴车一路慢行,不愁他跟不上来。
进了家,拴好驴子停好车进房,折腾一天一夜,桌上的拜帖已迭了十几张,柳飞卿靠在榻上,翻着言不及义的帖子,正想着怎么推却,身前突地一阵沙沙声响,他抬头一看,蜘蛛人已穿窗而入,木无表情的站在书房中。
凛冽寒风从洞开的窗户呼呼吹入,冷得人浑身发抖,柳飞卿顾不得招呼,三两步趋前关窗,嘴上喃喃怨道:「大侠不只不怕冷,还喜欢把窗当门……」
蜘蛛人依然一件轻薄单衣,身背着个与单衣同色的黑色大包袱,动也不动的看着柳飞卿关窗,又看着他坐回榻上,无可奈何的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
「飞卿,我姓柳字飞卿,最长,你叫我飞卿就好。」知道他叫不出自己的名字,柳飞卿很好心的自我介绍,然后拍拍身边示意他坐下。
蜘蛛人很听话的坐下,将大包袱搁在膝上,那包袱看来沉甸甸、胀鼓鼓的,里面装的可能就是师父留给他这徒弟娶妻生子的「经费」。
先撇开「经费」不提,柳飞卿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正色道:「我说,大侠行走江湖,不能不有名号,人前人后,我得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名字。」
「那你师父怎么叫你的?」柳飞卿一愕,总不会蜘蛛、蜘蛛的叫吧?
「你。」
「你……」大冷天的,柳飞卿却听得满头冷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你也不知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师父姓『谷』。」
「喔?你怎么知道?」他的师父似乎是个冷情之人,连名字都不帮这徒弟取,不过山上只有他们师徒两人,你啊我的也不会弄混。
「有一天,我看师父在刻木头,刻好了,插在妻子和女儿的坟上。我问他木头写什么,他说他姓『谷』,所以木头写『谷门』,他的妻子姓『张』,所以是『张氏』。」
「谷门张氏……」想来他师父是在刻墓碑,柳飞卿暗忖,他也不多问,便自作主张道:「你师父姓谷,那你也姓谷好了。」
「嗯。」蜘蛛人想也不想的答应。
「名字嘛……得取个飘逸潇洒点的,才能吸引美娇娘的注意,叫什么好呢?」柳飞卿站起身来踱步绕圈子,直绕了十多圈,蜘蛛人终忍不住开口。
「你想结网吗?」
「不是!」柳飞卿脚步一顿,白眼一翻,他又不是蜘蛛!
但被蜘蛛人这一激,柳飞卿灵机一动,双掌一拍道:「我想到了!你住在八角亭的藻井上,藻井又称『承尘』,你就叫『谷承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