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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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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谷百泉正欲举步前行,声音再度传来。
「十八年前,仲秋后几天,女人和孩子,还有你……」那人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谷百泉全身汗毛一悚,持剑旋身,极力不使自己的声音抖颤。
「你知道?你……是谁?」
十八年前,八月十五中秋前夕,妻子和三岁女儿正等他一家团聚。当时他师兄弟受师父之命护镖在外,将至长安。谷百泉乡里位在京兆近郊渭南,他遂邀师兄和众镖师至宅中盘旋数日,谁知这是个早设计好的圈套。事后,据他所知,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尽被岑万清杀人灭口,谷百泉只恨他们死得太早,死得太容易。
亭中依然没有动静,他敢肯定,和岑万清交手时,八角亭附近别无他人。若是岑万清随从,见主人如此死状,怎还不逃?何况,「岑三爷」身边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此事。
谷百泉双目俱盲,背月望来,两圈眼眶发着森冷幽光,让人不寒而栗。过了多年杀戮血腥的日子,他早当自己是地狱来的索命恶鬼,不管来人是人是鬼,他均一概视之。
「她们在那里,我带你去。」
脚步随着话音落在谷百泉身边,带起轻微窸簌草偃声,来人轻身功夫想必十分高明。谷百泉虽看不到他面容,但也感觉不到任何敌意,便任由他在前领路。
「好多年了,你是头一个来上坟的。」那人幽幽说道,彷佛他是这里虔诚的守墓人,而谷百泉是一个远道而来的祭墓人。
坟间阴风阵阵,隐隐磷火飞舞,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其中,恍若无闻,直走到右侧一棵榕树旁,方才止步。
当初他重伤昏迷,再醒来时,发觉双目俱盲,只听到有几人挥铲,似在埋葬他的妻女,他不敢动弹,默默咬牙吞声。幸好挖到后来,几人乏了力气,草草在谷百泉身上盖几铲土便了事,于是等他们走后,他趁夜破土逃出,化身盲眼乞丐远遁,待多年后武功有成找到此地,却再认不出妻女之坟。
谷百泉触手摸到一块木头,名姓阙如,半已腐朽风化,乱葬冈上,多得是这样的简陋墓碑,那人如何能认出?
「我记得,那女人伤在前额。」
那人说道,谷百泉闻言,墨剑落地,两行泪水混着血丝,终忍不住夺眶而出,岑万清□□不遂,妻子一头撞上桌角,伤的正是前额。
谷百泉矮身不住摸索,坟旁另有一无名小土丘,正是埋葬夭折孩儿的习俗,至此他再无怀疑,坐倒在坟旁,左手怔怔抚着木头,哽咽无言。此刻他已不是死士黑将,而是一名失去妻子的鳏夫,失去稚女的父亲,正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人也不去打扰他,脚步踅回至亭中,将岑万清的尸体拖出,再从草丛熟练的找出铁铲,走到离谷百泉妻女最远的地方,一铲一铲挖起土来。
谷百泉无暇理会那人,自顾自在妻女身边缅怀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回忆,以及忏悔多年来为生存、复仇所做的错事。过了近半个时辰,岑万清入土为安后,那人提着铲子,走回谷百泉身边。
「多谢。」谷百泉由衷道。
「你为什么杀他?因为他要杀你?」那人不解的盯着坟头,双眸如沉潭一样深邃不明。
谷百泉拾起墨剑,蹒跚起身答道:「他不仅要杀我,还当着我面OO我妻子,XX我幼女,再XX我双眼,你说该不该杀?」
那人想了一段时间,仍是想不明白,「他杀了很多人,我想你也杀了不少人,所以他该死,你也该死啰?」
谷百泉猛地呕出口黑血,面上浮出一丝笑容,真心道:「不错,我杀的人,只怕比他更多。我早该死了,不过多活十八年,又回到这地方。」
虽然毒伤渐深,谷百泉神智却无比清醒,十八年前的事,这人历历在目,此时听他说话口吻,却像个二十余岁的少年。然而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已无甚好计较,只管活到哪时,便是哪时。
「你中毒了。」那人皱眉道,听他口气,似乎十分瞧不起用毒之人。
「是啊。」谷百泉颔首,面容前所未有的平静,「兄弟,我若死了,请你把我埋在妻女之侧。我身上还有些金银,你可随意取去。」
「我不用钱,我要抓人,也不用毒。」
那人冷冷道,手掌一翻,一股似鞭非鞭的物事从他袖中窜出,谷百泉想不到他骤然出手,直觉提起墨剑上挡,但力道速度均大大不如从前。那人左手隔开剑势,右手丝鞭斜卷,末端直插入他右胸伤口。
谷百泉只觉胸口一痛,正闭目待死,想不到丝鞭侵入身躯后,竟宛如蛛丝结网般化开,四面八方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暖洋洋的散发热气,一点一滴为他驱除体内毒素。
那人五指紧握,丝鞭在他手中扯得笔紧,末端逐渐染成灰绿颜色,直到颜色由浓转淡,他方将丝鞭一扯而出,带出小蓬鲜血。
谷百泉深吸口气,伸指点了胸口附近几个大穴,赫然发现麻痹他半边身躯的毒素竟一扫而空,仅余不轻不重的内伤。
「你究竟……是谁?」
「我?」他头微偏,收回末端散乱不成形的丝线,掌上微运功力,将其化为一滩黑水,淅沥沥落在土中,化为乌有。
「我住在八角亭的藻井上很久了,有人死在亭里,我就把他拖到外面埋了。」那人望向远处亭檐,俨然有所思。今年,岑万清是第十三个。
「你们人都叫我──蜘蛛。」
◎◎◎
清早,晨钟刚敲完不久,天蒙蒙亮着,太阳散发微弱的橙黄色光芒,热力仍未足以温暖大地,只像个高挂在云层的装饰物。
正月,十五上元节刚过,人们犹沈溺在过节的气氛中。尤其当今陛下喜□□游热闹,上元前后共三日于京都长安大餔举宴,东西二市则集资作灯会,张灯结彩,富贵人家甚或有点红烛百炬作珊瑚树状者。向来严格执行的宵禁解禁三晚,于是游人昼夜如织,杂技、魔术、斗鸡斗狗、踏歌健舞、声乐丝竹等节目不一而足。直到正月三十前,亲朋戚友通常互请宴饮,欢聚同乐,雅称为「传座」,若是交游广阔的人物,此时不免就会分身乏术了。
街上行人寥寥,大半犹在睡梦之中。此时,一辆驴车顶着个车棚,载着个人,正慢条斯理跨出坊门,缓缓往城门行去。
「呵啊!」
柳飞卿右手握缰,左手掩口,打了好大一个呵欠。他这匹驴子脾气差、脚程慢、食量大且挑嘴,唯一的长处是懂得认路,像这段出城的路,牠已走得不能再熟,几乎不用柳飞卿操控,自己左弯右拐,没多久就见到城门了。
今日十七,昨晚十六,正好是上元解宵禁的最后一晚,他自是被一群猪朋狗党捉去玩了个通宵,但并不包括崔相河在内。自从上回莫名失踪数天后,他除了大年初二得以侥幸脱身前来拜年,其余时间皆在崔家严父慈母悍仆的监视下寒窗苦读,只差没悬梁刺股以表决心。每逢经过通义坊墙,柳飞卿几乎能听闻他的哀嚎。
少了崔八这知心好友,胞弟柳维正又远在蜀地,年节宴饮,柳飞卿无奈被些无相干的疏亲远朋拉去作陪,席间还得吟几句风雅应景的诗,热闹归热闹,但当返家独自面对四壁徒然,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而且越热闹之后越是如此。
其实他这毛病亦非因崔八而起,每隔一两个月,他不知为何便孤僻起来,只想离群索居,觉得人生一切虚幻无意义,甚至有出家的念头。崔相河总说他像女人一样,每逢癸水来就要发一次疯,总变着法子拉他说话,或带他到某地胜景、某处青楼游逛,总使他尘心大起方才罢休。
不知不觉,驴车已出城数里,柳飞卿这回独自出行,带备干粮饮水,打算找处无名小山盘旋数日,一方面躲避喧嚣,顺便练练蜀道师父留给他的练气修身之法,就当作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霜冻垂枝,白雾笼罩小径,柳飞卿对照着路观图,勉强辨认出路标,扯着缰绳往图上一座山间小道观而行,走了半天,也不知对还不对。
山路崎岖,驴子不满的连连顿步,颠得柳飞卿屁股生疼,昏昏欲呕。无奈的揉了揉两边太阳穴,他一勒缰绳,将车停在光秃秃的树下,朝驴子打商量道。
「好好好,我也不用你走,我先上去探路,你就休息休息,吃吃萝卜。」
他一跃下车,从车厢里拿出几根结冻的萝卜和一张粗毯,先将毯子披在驴身,然后把萝卜放在牠面前,说道:「别顾着吃,若有人偷车,记得大声叫啊!」
驴子哼哼两声,鼻孔冒出股股白气,柳飞卿一边学着他哼哼,一边戴上毡帽,又道:「凭你的臭脾气,要有人随便拉你,你不踢飞他三丈远才怪。」
他摇摇头,拥着灰狐裘,拾起一根粗树枝,作拐杖撑着上山。虽是腊月天寒,但爬了十来步,身体便暖和起来,四周的安宁静谧,逐渐让他忘却多日饱食大醉,无边游谈带来的烦躁。
凛冽冷风擦拂着他的脸,柳飞卿持杖立定,对着朦胧山岚,长声一啸,恨不得藉此将心里杂念倒的精光,然后冯虚御空而去。
「啸」是门学问,不是随便乱叫乱嚷就可说「啸」。魏晋时,名士们以「啸」作为表达情感的手段,进而以「啸」对答,不需言语,仅以心领神会,其中阮籍和孙登之间的交流便是最好的例子。
路上,一个身披斗蓬的胡须大伯,扯着只半人高的狼犬,正迈步下山,突然听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对空吼叫,免不了止步打量一番;然而柳飞卿「啸」得兴起,浑然不察,直到那只狼狗「汪汪」叫了两声,他方如梦初醒。
胡须大伯狠狠掌了狼狗一耳括,见柳飞卿仍不言不语,连忙歉道:「畜生不懂事,还请莫怪。」
柳飞卿楞了半晌,见说话的人体貌粗豪,不敢得罪,便客气回道:「哪里,是我在这乱嚷,扰人雅兴。」
胡须大伯颔首示意,见柳飞卿风尘仆仆,顺口问道:「郎君上山吗?」
「是啊!」柳飞卿抖开手中的路观图,总觉得这山路没一处跟图上一致,「不过总找不对路。」
胡须大伯牵着狼狗,施施然走到他身侧,同望着柳飞卿手中的地图。
「你走远了,这岔口在山下东三里,此处山顶只有一片乱葬冈和一座孤亭,没什么好看的。」胡须大伯一眼便看出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