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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脂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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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里,太阳毒辣辣的,热的很。
一到夏天,向洲笙就不愿意动弹。
白天黑夜的,就爱卧在一个宽大的竹椅里,粗竹子削成片儿绑起来的,原本上了层漆,早就片片剥落了,磨的光滑,露出竹子干燥乏味的纹路来。
含霜取笑她,说一个乡下老头老太太爱躺着的东西,她年纪轻轻,好胳膊好腿的,非得像烂了骨头一样的躺在上面。
向洲笙不愿意理会她。
她最恨别人拿乡下说事。
不管好话歹事,一旦别人开了个口,说了个“乡下”,或者说个“野丫头”,她都觉得是在明里暗里的拿话刺刮她。
她是这般的厌弃自己的出生成长地。
脂园里的丫头,大多出身不好——出身好了,也不会被家里人卖到这里换几个银元。但她们大多数都是从小就买过来,养在脂园里,跟着师傅学唱歌,学跳舞。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察言观色了,看到穿着考究的老爷少爷们,就会凑上去说吉祥话讨巧,赚点零花钱。
向洲笙今年十八了,依旧没有学会这个技能。
她原本就不是脂园里的人,也不会唱歌跳舞。她是个孤儿,跟着乡下草台戏班子唱戏,后来班主害病死掉了,她就来了脂园——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她没有与脂园签长约,是个自由身。
所以,每当那些姑娘们取笑她的粗鲁行为时,向洲笙也毫不示弱地反击:“乡下人总要好过一辈子都老死在这里。”
其实,向洲笙说的也不算对。
还真没几个老死在这里的姑娘,大都是长到十七八岁,被有钱的大佬看上,一顶小轿子接走做姨太太。
一想到这里,向洲笙心里就一股子烦躁,她拿一个大蒲扇盖住脸,耳朵里听到了声嘶力竭的蝉鸣,叫的她更心烦。
她不想去做人姨太太。
从一开始踏进脂园,她就知道这个路是逃不了的,可她偏偏不愿意走——她总觉得做人姨太太是件很让人羞耻的事情,可也有大把的好处。能娶的起姨太太的人家,家底都不会太薄弱了。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只要是没什么变故,这下半辈子是不必愁了。
像她这样的人,又想当大的,又想嫁好的,哪里能这么两全了。
眯了一会子,就有人来推她:“起来起来,秋小老板找你呢。”
向洲笙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管他秋老板冬老板呢,别扰我睡觉。”
静了一阵子,这夏天有些燥热,隐隐约约过了一阵凉风,向洲笙的困意也消退了,睁开眼,就见秋圭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那个蒲扇给她扇风。
见她醒了,秋圭说:“怎么不多睡一会?”
丝毫没有怪罪她让他白白等这么长时间。
向洲笙拿手帕盖在眼皮子上:“睡多了,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秋圭说是,又问她想不想吃冰果子,不等她回答,叫了小丫头过来,给她块银元,让赶紧买回来。
等东西到了,向洲笙吃了两口,就搁下了。
甜腻的冷,她怕肚子疼呢。
秋圭与其他人也不一样,不让她唱戏,也不会动手动脚,只认认真真地同她说话,聊天。
要不是他家里有妻,向洲笙还真的想考虑一下他呐。
一想到这层,向洲笙就有些兴趣缺缺了。秋圭敏锐地感觉到了,也不知那里做错事得罪了她。陪她到了夜灯燃起,这才告辞。
向洲笙在外面又躺了一会子,这才回了房。
一进来,就看到白凰在同含霜聊天,笑的前仰后合,一看到她进门,就住了嘴。
向洲笙也不理会她们,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把梳好的头发拆下来。
含霜说:“呀呀,不知道哪个贱蹄子,也不知道贵贱好坏,见个男人就想往上凑。”
白凰接过话头:“什么卖果子的收破烂的,只要给钱,就肯张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带来的穷病呐。”
向洲笙“啪”地一声把梳子拍在桌子上,慢悠悠地说:“都是想卖的,说什么酸话。有种的你们也都别勾引男人。”
说到后来,她瞟白凰一眼:“也不知道谁才是人尽可夫。”
又看一眼含霜:“还有人倒贴钱也不想嫖。”
白凰拉了脸:“你说谁呢?”
“还用我指名道姓吗?天天在哪指桑骂槐酸来酸去的,恶心死个人。”
含霜气的摔了口脂,她前些天贪小便宜,低价买了些雪花膏,抹上去就开始长癣,是以好几天没有见人了。
向洲笙毫不示弱:“怎么?想打架啊?”
说着,她就准备撸袖子。
含霜顿时怂了。
她和向洲笙不能比,向洲笙以前唱戏,走南闯北的,经常挑担子,力气也大。
向洲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两个,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虽然晚上还要回来睡的,但她心里又闷起来。盘算了一下自己还剩的钱,向洲笙决意出去逛上一逛。
当然,她为了省些车费,没叫人,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着。
她也没打算走多远,原本就是想随便走走,权当散散心。可刚出了脂园,向东没几步,就听得男子的调笑声:“你不如离了楼先生,以后就跟着我。”
紧接着是个柔柔弱弱的声音:“我知道慕先生很有本领,但我……”
后面的话低了下去,听不真切,向洲笙没什么兴趣,料想也是婉拒的那一套了。
那个声音却是熟的,是脂园里有名的交际花,叫做白凤。名虽不够雅,人却是顶好的。
——与白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听闻白凤被大佬楼韬看中了,有意接回去做姨太太,这是上好的机会,料想她此时也不会再跟其他男人有牵扯。
余光里瞥见那抹月白色的旗袍娉婷地离开了,向洲笙掉头也想走。
可刚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住她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十分的脸生,长得倒不错,穿了件合体的西装,熨烫的一丝不苟,手里还夹了根烟,没点。他瞟一眼向洲笙,那目光让向洲笙一颤,错开了眼,假装去看路边一朵开的正好的蔷薇花。
他问:“可否借个火?”
是刚刚与白凤交谈的那个“慕先生”。
向洲笙来脂园的时间毕竟尚短,认识的人不多,也不知道眼前的慕先生,究竟是哪一位,做什么。但看他衣着讲究,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是以说话也客客气气的:“不好意思,我从不抽烟。”
慕先生也没什么表示,“哦”了一声,顺手把那只烟插进了西服胸前口袋里,只这一个动作,向洲笙在心里给他暗暗下了定义。
恐怕是个没什么教养的暴发户。
他又问:“你是脂园的?叫什么名字?”
“向洲笙。”
“是哪三个字?”
“方向的向,鹦鹉洲的州,笙箫的笙。”
听了这话,慕先生扬了眉:“你是刚来的?难怪我没见过你——名字不错。”
向洲笙不耐烦地想,能不错么?这是她师父给她起的艺名。
两人一时无话。
向洲笙也不耐烦去恭维他,道了声明日再见的客套话,就回了脂园。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交谈,谁知道,第二日,慕先生真的又大张旗鼓地过来了。
还指名道姓地点了向洲笙的名字,让她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