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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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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拓画,就花去了近两年的光阴。
李易峰浑然不觉。
山中岁月,似水流年。离了尘嚣,原本就没什么人高兴去数了。
同僚有次见了他的拓本,本也都是识货人,那画的神韵流转于一笔一峰之间,不言而喻,非是俗品。
几番询问起画的内容,李易峰却只是缄口不言。
言行的怪异看在眼里,他们只当是他经年远离尘嚣,才相思成疾了。
而绝作并非毫无缺憾。
要说这画,画上仙人哪里都好,却有那唯一的一处败笔——
唇上独缺一抹色。
李易峰当然也发觉这一点,比他们更早,拓时就已发现。
他也清楚,正因失了这一抹色,才让整张画、整个人都不由得跟着失色起来。
李易峰每每惋惜地抚过石壁上那两瓣姣好却无色的唇,微微叹息。
于是又游了神。后来一个不慎,干脆靠着石壁睡着了。
李易峰做了梦。
他梦见壁上桃花凭空曳动起来了。而那戏花人眨眨眼,转过身来对他笑了。
两道目光仿佛有生命一般,牢牢地,慑住了他。
躲不开了……
李易峰懵懂醒转,急忙忙凑前去看。
终于画还是那画,人还是那人。纹丝未变。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失望。
那之后,李易峰渐渐生出替他点唇的念想。
唇点上了,画才算完。否则再怎样美,终是残画。
他想成全。
成全一幅画,成全一个人。
李易峰本是出世的名家。妙笔一支,丹青一丈,天下技绝。
如今却为了两瓣朱唇终日困恼不已。
杨妃,朱砂,绛紫,绾檀,海棠,胭脂,银朱。
白瓷小碟里铺呈开来。各式各样的红,一种一种在李易峰的脑中掠过,在纸上试过,在指尖捻过。
绾色妩媚,妃色鲜丽,胭色丰润。
哪一种都好,哪一种都不是最好。
那个身影早早地植入了他的心底,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开枝散叶。只因为没有一刻不在想,因为那张容貌太过熟稔,因为实在太过看重了,甚至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才至于吹毛求疵到认定世上还没有哪一种绛色,足以配得上。
究竟要哪一种,才配得上?
李易峰不移地凝望石壁,不在乎时光的流逝。
然后眼皮沉重,逐渐变得渴睡。
他又倚在石壁前睡去了。
李易峰仍是就着半倚半靠的姿势,恍惚有人就在身前。他恹恹地扫去,入眼先是两副细白脚踝,往上,是月白的斜襟长褂,颀长颈子……
山里起雾,面目他看得不真切。
可他还是知道。
正是他。
李易峰心下着慌,抢上去捉他双足。
意料外他竟未躲。
一双裸足触手温温凉凉,就落入他掌中。
暂顾不得唐突失礼,李易峰慌忙抬眼去辨他面目。
不料那人也正望着他,淡笑。
那眉妩、那眼梢,还有唇上浅淡到几近透明的色泽。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画中人。
李易峰有些许的目眩。
月华浓。
他对他说话,他双唇翕张。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李易峰痴望他剔透的唇。
连天蔽日的浓荫顶盖,林里总是凉意盈盈。并不是不见阳光,只是都仿佛被隔开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月光就不同,这里的月色向来是顶好的。
李易峰不知他究竟如何吻到那两片形似花瓣貌似冰晶的嘴唇。
以为总要冷上几分的吧,等到亲尝了才知,竟是不亚于他体温的暖。
温软唇肉,亲切地与他厮磨。
观他眼底,满载竟是笑意。
李易峰受宠若惊。
一吻绵延深长,胶黏的四片嘴唇终于舍得分离。
此时再看,他原本无色的嘴唇,居然透出一丁点淡粉了。
艳色。
李易峰又痴了。
“夜深露重,山间阴气,公子不怕着凉?”音色如人,清而软。
这之前,李易峰一直以为他不会说话的。
忽而他抿唇一笑,“公子是每天都来的呢……”
“原来你……见笑了。”李易峰忆起他往日那些痴态,有些赧然。
“咦?我实在是很好奇……”他眨了两眨眼睛,“你怎的也不问问我——是人是鬼?”
一片厚云掠过,月光隐于其后。
李易峰望着他眸光荧荧。那副唇瓣上晕染的丝丝淡红,正在消散。
“你是鬼?”
他摇头,“却也不是人。”
“……你不怕?”
“不,我怕。”李易峰些微惶惑地又紧了紧他的手,“我怕、疏途。”
他怔然许久。
终而复笑。
李易峰倾身向后倒去,承接住怀中之人。
他的声音由相接的嘴唇送入李易峰口中。
他说——
“我叫做乔任梁。”
李易峰展开片刻不离身的墨宝,摆好小碟,将颜料在乳钵中细细地研开了,再调成各式的绛。
樱桃,石榴,枣红,赫赤,品红,茜色,藕荷。
上品的软毫圭笔用清水润过,绵软柔韧。再蘸色,慢慢浸润,笔头很快渗透成了红。
李易峰将笔在碟沿上舔过一周。
笔尖落到皮肤上时,许是酥痒,乔任梁眼底笑意又深几分。
“这种……还是这一种?”
乔任梁裸露的腿里侧,李易峰在那里添上一抹、一抹的红。
炫目。
乔任梁指尖探入碟中,蘸取些许,再画花一般,滑过李易峰的胸口。
恍如道道火焰似的妖冶。
李易峰攥紧了他不安分的手指,他的爱意再压抑不住,翻涌不已。
“为何想要替我点唇呢……”
李易峰只绵绵地亲吻而已,不答。
“如若点上了唇,你我就要分道扬镳,你仍执意为之吗?”
李易峰看他良久。
“是实话吗?”
“是。”
“那么……”李易峰抬手就将染红了的白瓷碟挥落山崖,叮一声,裂成了四瓣。“我要你。我要与你一起。”
“纵使要你从此远离人烟?”
“纵使从此远离尘世。”
“即便只好在梦中相会?”
“即便只有梦中,相会。”
乔任梁笑着攀上他,心满意足。
李易峰醒时身已在帐中。
只可惜他的心,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才要翻身下榻,就被人按住了肩。
“李兄可算是醒了,你这一觉着实好睡,可苦了晚生们了。”
李易峰眨眨眼,“我睡了可有多久?”
“不多不少刚好两天,倒正赶上我们明日完工大典。”
“完……工?”
“是了。过了明日,我们才算真作别这深山老林青灯古佛的日子了。”
李易峰心无长物许久了,多年来他心中不再记挂其他,却不曾料到离别的日子就在眼前。
不,他是不会离开乔任梁的,不会。
众人在前山庆贺了,诱人酒香飘散开很远。
李易峰坐如针毡。
他的心思,全在后山的石壁之上。他的牵挂,不是人间。
待他们都有些酩酊之时,李易峰寻隙遁逃,一路奔入缜密的树林,停在石壁跟前。
乔任梁好似知道了些什么般,不愿理他。
这时的前山变了天。
“你们……!”一手紧按住腹部,鲜血已从口鼻中争相冒出。刚才还风流潇洒吟诗作对的书画名家们,统统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身着官服神态轻蔑的人。
“圣上隆恩,特地关照我们用御品的西凤酒送你们上路,尔等与有荣焉。”
是了。历代帝王,没有哪个是肯给自己身后留下丁点把柄弱处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们终于明白。
御品的琼浆玉液,香气飘开很远,很远。
“九十、十一、十二……还少一个。那姓李的呢?”
今日山岚似乎特别厉害,呼呼地卷起一地黄叶。
“我不走。即使他们都走了,我也不走。”李易峰独自痴心地对这冷硬的磐石诉衷肠。
原来前山那些热闹的欢声笑语,连这里都听得见。酒香更是连这里都闻见。
李易峰知他寂寞。
乔任梁忍住了不说话,只因他怕李易峰离了尘嚣,变得与他一样寂寞。
官吏来得无声无息。
他的刀无声无息。
李易峰和乔任梁都只来得及看到,破胸而出,半空里一道鲜丽的虹。
红。
滚热的血溅上石壁,染红了画里的飞花。
染红了,他的嘴唇。
彻底下坠之前,李易峰看得分明,乔任梁腮边有泪坠落,那颜色是他平生所见,最艳的红。
李易峰这才幡然了。
原来这世间的情人的唇,也唯有,用情人的血来点。
而乔任梁所言非虚,他帮他点上绛唇,他们也终于,疏途。
有幸将一生最繁华的韶光,与君共享。
此生无憾。
异闻录点绛唇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