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像她》星河蜉蝣

100、100

　　房间只开了一盏台灯，陆川坐在书桌前，桌面上的手机亮着微弱的光。
　　他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脑子里在想另一件事，昨晚分开后狄然就没有联系过他。
　　——她追着李东扬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雪夜的车站。

　　屋里的暖气片的温度烧得太热，高温容易让脑子跟着混乱。
　　他收好东西起身煮饭，刚把面下进锅，外面就有人敲门，陆川擦了擦手，转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人是狄然，陆川先是一愣，而后蹙眉。
　　——狄然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针织群，胸口大片锁骨露出，皮肤被冻成冷红色。

　　“衣服呢？”
　　陆川以为她又为了好看只穿单薄的衣服，向下看发现她竟然赤着脚。
　　还没等他开口问，狄然抱住了他。

　　她身体凉得像块冰，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清楚触到。

　　“怎么了？”陆川视线不离她身上仅剩的那条裙子，脸上神情凝住，眸色隐隐暗下来，本能地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陆川拉开她，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说话。”

　　狄然按住他的手，垂眼看他修剪的整齐的指甲。
　　她肩膀因为寒意颤抖，嗓子冻哑了：“我本来想去找笑笑，可她家很远，我太冷了。”

　　陆川：“有什么事不能找我要去找别人？”
　　狄然长长的睫毛盖住眼里细碎的光：“我和狄俊华吵架了。”
　　陆川拉她进屋，打开床上的电热毯：“把湿衣服脱了，我烧热水给你洗澡。”

　　狄然头上的雪进屋就融化了，淋得头发湿漉漉的。
　　她坐在床边裹着毯子发抖，陆川拿了毛巾进来给她擦脚。她赤着脚在外面走了半个多小时，脚心已经在雪地冻成紫色，上面全是黑色的雪水，粘着路上小颗粒的石子和灰尘。

　　陆川跪在床前，用热毛巾把脏东西一点点蹭掉。
　　狄然静静看着他的头发，伸手揉了揉。

　　陆川问：“为什么吵架？”
　　他把脏了的毛巾放到一边，用手捂着她的脚。

　　“没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和他吵架……从小吵到大的，只不过这次凶一点而已。”

　　她不想说陆川也不再追问，他去浴室放了热水，让狄然去泡澡。
　　狄然：“我头疼，能不能明天再洗？”

　　“不行。”陆川拉她去浴室，屋里刚放了热水，热气氤氲。
　　“你身上太冷了，必须洗澡，不然会感冒。”
　　陆川贴着她额头摸了摸，温度不烫：“我下去给你买药，过一会还疼就陪你去医院。”

　　狄然点头，人却不动，她站在浴室门口，眼睛低低垂着。

　　陆川去厨房把锅里煮了一半的面倒掉。他听浴室响起了水声，换上衣服下楼去巷子外的药店买药。
　　年初六晚上，街对面的馄饨店开门了，他趟着泥泞的路走过去，又买了两碗蟹黄馄饨。

　　回到楼下时浴室的光还亮着，他在树下石墩上坐下，目光落在楼口那几棵顶着雪盖的冬青上。
　　浩浩一家过完年从老家回来，一家人顺着巷口走进来，浩浩隔着好远就看见陆川，大声喊着“陆川哥哥”跑过来。

　　孙叔从带回来的大包小包里掏出一袋酱牛肉递给陆川：“尝尝，浩浩他奶奶做的。”
　　陆川道了谢，孙叔和妻子上楼，留浩浩在楼下玩。

　　浩浩刚从老家回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精神却很兴奋，一直和陆川讲乡下奶奶家养的大花猫和小黄狗，他自言自语了一会，看陆川心不在焉，懂事地不说话了。

　　他看着陆川手里的两盒馄饨：“这是买给狄然姐姐的吧？”
　　浩浩人小鬼大，感觉出陆川心情不好，小声问：“你们吵架了？”

　　陆川：“别胡说。”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楼上浴室灯光灭了，陆川起身上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浩浩走在他身边，忽然说：“陆川哥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浩浩听了这句话后摸索着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塞进陆川手里。
　　陆川看了看钱，又看着他。

　　“压岁钱。”浩浩解释，“别不开心了，有了压岁钱就没有烦恼了。”
　　陆川难得笑了，拍了拍他脑袋，把他送回家。

　　狄然洗完澡就钻到被子里蜷缩着，头发湿淋淋的蹭着枕巾。

　　陆川把她拉起来，拿吹风机给她吹头发：“头疼还不吹头发？”
　　狄然挨着他，鼻音浅浅的：“想让你给我吹。”

　　“我买了蟹黄馄饨，吃完饭要吃药。”
　　“你喂我吃吧。”

　　陆川端过碗来喂她，馄饨是狄然每次来找陆川都要吃的，她喜欢蟹黄馅，一人能吃两碗。
　　可她今晚胃口不好，吃了四五个就吃不下了。

　　陆川随手把盒子放到一边，把电热毯的温度调到最高。
　　狄然窝在被子里，皮肤因为高温开始泛红，她挪开一个侧身位：“你陪我睡一会吧。”

　　陆川把她圈在怀里：“头还疼吗？”
　　狄然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

　　她眼睛反着水雾，鼻息灼热。
　　陆川见她脸色红得异常，伸手从床头柜去了温度计放在她腋下——三十八度五。

　　陆川下床烧了开水喂她吃退烧药，逼着她喝了整整三大杯水，又从柜子里掏出一床棉被，两床叠在一起裹着她。

　　“热。”狄然难受地揪扯厚重的棉被。
　　陆川不仅没把被子拿走，还在里面放了三个热水袋。
　　“忍着。”他抱着她，“退烧就不热了。”

　　他身上温暖，但在狄然滚烫的体温面前还是略显冰凉。陆川搂着她，把她的脑袋压在胸口，在两层被子和热水袋的加叠作用下，他不一会也热了起来。狄然开始冒汗，不舒服地动来动去。

　　陆川低声在她耳边道：“你睡一会儿，我抱着你。”

　　狄然应着，她蜷缩成一团趴在陆川胸口，在这温暖的环境里睡了过去。

　　陆川睡不着，他端详着狄然娇气秀美的眉眼。
　　她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十之八.九和他有关。

　　屋里暖意融融，他却不觉得暖和，阴凉的冷气顺延着心底每一根血管缓缓升起，他睁着眼睛一眨不敢眨，好像怀里的人是摊虚幻即碎的泡沫。他把狄然搂紧，淌着薄汗的下巴顶着她蓬松的头发。

　　狄然似乎有些难受，睡梦中轻声呓语：“陆川……”
　　“我在。”

　　她滚烫得像个填满炭块的火炉，喃喃说：“肥皂还在家。”
　　“嗯。”陆川低声答应，“我去拿。”

　　——

　　夜里十点，狄然退烧了。

　　陆川从被子里抽出汗津津的身体，去浴室冲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乘车到狄然家的小区，按下门铃三声过后，有人在里面打开大门。他穿过花园一路进去，屋子的门虚掩，走过长长的玄关，狄俊华坐在大厅中央的沙发上。

　　陆川停住脚步，不卑不亢和他打招呼：“您好。”

　　狄俊华还是他之前见到的那副样子，穿着简单却得体的家居服。
　　他抬手在对面无人的空杯里倒了一杯茶：“你好，坐。”

　　他像是早有准备，茶是刚泡出来的，壶口还冒着热气。

　　陆川坐到他对面：“狄然今晚去了我家。”
　　“我知道。”狄俊华波澜不惊，“她离开以后，我一直派人跟着。”

　　陆川：“她只穿了一条裙子，赤脚走到我家的。”
　　“我知道。”狄俊华依旧淡淡的，“衣服和鞋子是她自己脱掉的，她说以后不花我的钱，把用我的钱买的东西都留下了。”

　　“您把她赶出去了？”陆川问。
　　狄俊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是她把自己赶出家门了。”

　　陆川眼睛盯着杯口悬浮的雾气，蹙眉：“因为我？”
　　狄俊华：“知道还过来，你心里就一点也不害怕？”

　　陆川与他对视，明白狄俊华什么都知道了。
　　狄然与狄俊华的争吵也无非因为这个——她和他在一起，狄俊华不准。

　　“那年夏天我请你给狄然做家教时，狄梦曾经建议过我，请一位女家教或许会更好，但我没放在心上，因为然然从小到大从来没对异性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她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相信你也能看出来，她过于早慧，性格中叛逆的部分又太张扬，我一直很头疼要怎么管教她，就像今晚的事，她既然做了决定，旁人就很难干涉。”

　　“所以我没有拦她，我请人跟着她，看她走进你家。我对你不太了解，但乔老不止一次和我提起你，说你也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我以为你最早也要明早过来，没想到你今晚就来了。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这样贸然过来，就不怕我拆散你们吗？”

　　陆川静静看着狄俊华，他在狄俊华平静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一丝明显的情绪。陆川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狄俊华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看似温和的眼早将他从里到外打量个通透。

　　他没有遮掩，坦白：“怕。”
　　面对所需要的勇气是逃避的亿次方计，尤其是当面临着失去她，这恐惧亿上加亿。

　　“您不想我和狄然在一起？”
　　狄俊华反问：“我说不想，你会和她分手？”

　　陆川静了静：“不会，我不会离开她。”

　　狄俊华要的不是他们暂时分开，他要的是他们没有牵扯和丝连，彻底离开对方。
　　他不能接受。

　　狄俊华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笑笑：“我年轻时也爱过一个人，也体会过被百般阻挠的滋味。我也曾经以为天崩、地裂、事隔、人为都不能使我停止爱她。”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可我还是离开了她。”
　　“我什么都不做。”他平静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

　　他喝完茶起身：“我还有工作，需要什么请自便。狄然房间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顺便帮我带句话给她，这个家她想回来随时可以，但她不想回家，我也不会去请她。”

　　“是因为我父亲吗？”

　　狄俊华走到楼梯上，听见陆川在身后问。

　　他停下脚步：“你父亲的事与你无关，在不涉及我女儿时我可以理性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可狄然偏偏是我的女儿，无论是从工作的角度，还是从一个父亲的立场出发，这件事我都不能同意。”

　　狄俊华一番话看似宽容平静，却比蛮横的阻止更让人不知所措，他口中的“你们会明白”，陆川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但他不敢深剖，怕往深里想，和她注定的未来会毫无保留展现在眼前，那副图景乍一出现在眼睛，就被他死死压下。

　　客厅的挂钟滴滴哒哒，陆川起身去了狄然房间。
　　肥皂的食盆空了，看到门开了就猛地扑上来，陆川将它抱起来，从柜子里掏出猫粮倒上。

　　狄然的床很大，也很柔软。浅粉色的床单和浅蓝色的被套是刚换过的，上面还留着洗衣液淡淡的薰衣草香味，他打开狄然的衣柜，从左至右挂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衣服。

　　他不敢想今晚狄然脱掉衣服离开的场景，也不敢想那一刻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
　　狄然爱美，陆川总觉得她像个小公主，每天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衣服都很少重样。而现在她却为了他放弃豪华的房子，放弃漂亮的衣服，她甚至从来不曾考虑过，他其实根本不能让她过上以前那公主般的生活。

　　他拉开狄然的抽屉，看见里面的铁盒——那里装着狄然给他看过的照片。
　　她曾满脸兴奋和雀跃向他描绘着未来的模样，她说要和他去所有想去的地方。

　　陆川那天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看着女孩洋溢着甜美微笑的脸，无法对着那张面孔说出拒绝的话，于是通通憋回心里。她没吃过苦，亦不知人间疾苦，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想未来该怎么过。

　　陆川人生第一次感到挫败，是看着陆呈庆入狱而无能为力。
　　第二次就是现在。

　　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隔壁孙叔，接起来对面是狄然的声音。
　　狄然声音轻轻的：“你去哪儿了？”
　　陆川：“你家。”

　　狄然沉默，再开口时带着不安：“你快回来。”
　　她小心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狄俊华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他的，他说了不算。”

　　陆川不说话。
　　狄然慌了：“陆川？”

　　他弯腰抱起肥皂放在猫箱里，肥皂吃东西被打扰，尖锐地喵了几声。

　　狄然握着电话，掌心出汗：“我不要猫了，你回来吧。”
　　“好。”陆川答应。

　　他将衣柜关上，没有再动其他东西，只带着装满照片的铁盒和猫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