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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风雪会中州 ...

  •   第一部:金笛铁马

      一、风雪会中州
      尽管刚刚是初冬天气,昨夜却刮了一夜的大风,第二天一早,满地琼英碎玉,竟然积起了大雪。谢渊从客栈一路出来,见到的尽是欢天喜地玩雪的孩童。天气甚寒,他压了压自己的斗笠,整了整衣服,又跨上了马,那马落了一身的雪,不耐烦地抖着毛、跺着蹄子,鼻子喷着粗气,谢渊拍了拍它的脑袋,飞驰向前。
      他原是天策府中人,因李承恩府主看重,特地委任他出外办事。谢渊出身贫寒,又非名将之后,在府中反倒没有在外面来得愉快,李承恩深知这点,便时不时放他外调办事。这次谢渊出府,便是前往成都与扬州去唐门与七秀坊。
      谁料到刚出洛阳,才到达枫华谷,那大雪便压得人前行不得,谢渊无法,只得将马拴在谷内一处破庙檐下,自己抖了抖身上的雪,看了看鹅毛飞絮般的雪花,叹了口气:这可不知几时才能赶到成都了……若是误了府主的事,岂非是我之过?
      可是单想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雪稍微变小一些,再图前行。谢渊这样想着,弯腰进了破庙。
      那破庙又小又脏,蛛丝挂满了屋檐,一座歪歪斜斜的大佛靠在朽柱上,向众人证实自己曾受人香火,但竟然就是这么一座破败的小庙,也早有一个人生起了一堆火,显得暖了些许,只是他低垂着头,只能看见头顶结的书生方巾,不知是睡是醒。。
      谢渊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人和他的火堆,虽不想打扰人家,但那火堆实在诱人,便走过去拱手为礼:“这位兄台,在下出外办事,不想遇到这场大雪……”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垂着头的人低声一笑,抬起头来,原来他并未睡着:“何必这么客套?出门在外,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兄台请坐。”他动了动,为谢渊让出一个位置。
      谢渊十分感激地笑了笑,坐在了那人的身边,那人也抬起头,不再是先前模样,只是出神地望着火焰跳动,谢渊先环视了一圈破庙,又远眺了一下外面的大雪,实在看无可看,只能把眼睛挪回那书生脸上,虽然不太礼貌,但他实在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了。
      火焰的光影映在那书生脸上,颇有些动人的明暗光彩,他一身儒衫,在这大雪天气竟也穿得十分单薄,谢渊不仅心想,这书生莫非也是家境贫寒?便不由得起了同命相怜之心。接着又看向他脸,只见他面色十分苍白(谢渊认为这是冻的),乌黑的长眉斜飞入鬓,眼睛虽然无甚神采,只是漠然地望着火焰,却也能看出风姿潇洒、清隽舒朗,谢渊心中暗暗赞叹:这书生……生得好俊!
      仿佛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书生回过头来,朝谢渊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之下,原本漠然的眼神瞬间活了过来:“你这军爷,看我做甚么?”
      谢渊窘迫地转过了头,那书生看他这幅模样,一怔。旋即大笑起来:“真是有趣,我这许多年没见过……哈哈……像你这样的人。”谢渊更加不好意思,也不转头,粗声粗气地回答:“随便看看又怎样!”
      书生举起一只手:“好吧好吧,你爱看便看,最多我不再笑话你便是。”说着果真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火堆,只是嘴角微撇,看上去是在极力忍住笑意。
      谢渊默念心法,才让脸上的红色退下去,幸好他没那书生那张白面皮,否则早就被人看出来了,心中却悄悄想,看不出这书生竟是个这般古怪的人……
      他挪了挪身子,手却碰到了那书生腰间挂着的一样事物,低头望去,原来是一支笛子,谢渊忍不住开口问:“……兄台好音律吗?”
      书生低下头,看到笛子,又对谢渊一笑:“说不上好不好,只是心绪烦乱时吹奏一曲,便也能平定安神吧。”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谢渊,“看兄台的样子,这般风雪天气还出来赶路,可见是有要事了?”
      谢渊身着天策府的服饰,任谁都能看出他是天策中人,便也不回答书生的问话,只是笑了一笑,天策府中的事情,哪能透露给寻常百姓知道。
      那书生却是十分聪明,见谢渊不答,便立刻转换了话题:“……这场雪也不知几时能停。”
      谢渊也望向庙外,风雪茫茫,甚至连路都看不清了,一阵大风夹杂着雪花扑进来,吹得火堆中的几块干柴都滚了出来,谢渊赶忙坐到风口,挡住了那风,反正他觉得自己身强力壮,反倒是那书生,穿得如此单薄,不知能不能挨过去,一念至此,谢渊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那书生:“你穿得这么少,难道不觉得冷?”
      那书生看着递过来的披风一愣,抬眼去望谢渊,忽的一笑,结果披风披在身上:“……多谢,既然我们有这破庙躲雪的缘分,便莫要再如此生分了。在下姓王,草字遗风,乃是鲁地之人,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谢渊是天生浓眉大眼、豁达爽朗的青年,这时与那书生熟了,便也放开了些,拱拱手便道:“在下谢渊,天策府中人。”
      两人徐徐而谈,谢渊发现,这王遗风看起来只不过一个年轻书生,胸中却深有丘壑,听得他大为赞叹,而他自己,虽有万字平戎策,但对着天策府中的同僚,倒没有对着这萍水相逢的王书生倾吐得畅快,两人聊得甚是投机。
      正在此时,庙外窸窣一响,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一身大雪,看来也是被这场雪逼得进来稍作休憩的过路人,见到庙中已经有了两个人,不由得微微一愣,站在当地。
      谢渊却站起来招呼那青年:“兄台也是来躲雪的么?恰我二人也正好在此,不如我们三人做个伴?”
      那人沉默半晌,吐出一句:“多谢。”便坐在了火堆旁。他看起来并非一个好言谈之人,自从坐下,便对着火堆出神,谢渊和王遗风也不好打扰他。只是在火堆旁,才能看出这人一身衣裳均是精工细制,连料子都是上好的云缎,看来定是大家出身,只不知为何会一个人在雪天赶路,想是与自己的随从失了联系才会如此吧。他的面色尤为苍白,比王遗风还要苍白更甚,一种病态的神情在眼角时时流露,谢渊说了自己与王遗风的姓名,那人听了,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也总是十分漠然,好像对万事都不上心,但却总能让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深深的痛苦。
      “在下芙蓉山庄,莫天蓝。”
      “原来是芙蓉山庄庄主,有礼了。”谢渊心中一震。这芙蓉山庄是蜀中的名门,以厨艺享誉天下,家传的武功绝学更是广为人知,只是这庄主莫天蓝据说年少时曾是个面慈心善的人,如今一见,却是如此冰冷,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毕竟是人家私事,自己也不好打听。转头看看王遗风,那人又是一脸心知肚明的笑,仿佛这世间之事他均知晓一般。谢渊对王遗风很有好感,对他这笑却很没好感。
      “这风雪天,莫兄的随从却是去了哪里?难不成让莫兄一个人赶路?”谢渊问。
      莫天蓝微微一顿,才说道:“家中有事,在下急于赶回家中,故而先于他人在前。”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丝喜悦,随即便被漠然笼罩。
      王遗风察言观色,笑道:“看莫兄神色,家中必然是一桩喜事,王某在此先贺喜了。”他站起身来拱手为礼,谢渊这才发现,王遗风看似一介书生,实际身材修长,个子竟然与自己差不多。
      王遗风如此表示,莫天蓝也不好默然不语,他回了一礼:“王兄客气了,正是家中内子有喜,童儿来报,这才急着回去。”
      这下谢渊也站起来恭喜莫天蓝,小破庙中瞬间一团喜气,让另一个大步跨进来的青年倏然一停,摸了摸后脑勺,笑道:“没想到这庙中竟然有这么多人……”
      “兄台请坐,我们都是被这风雪所困滞留在此。”谢渊请他坐下,那青年虽然一身粗布衣衫,但修眉剑目,为人甚是爽朗,一笑便毫不客气地坐下。
      “原来都是被困在这儿,我道怎么今日这破庙中如此热闹。”那青年笑道,“刚才进来时,见这两位兄台向这位公子道喜,不知有甚么喜事?”
      “便是这位莫公子的夫人有喜了。”
      “啊哟!”青年一听,也是满脸欢喜,站起身来向莫天蓝贺喜,“没想到我刚到此地便遇上这等喜事,小弟先贺喜了。”
      莫天蓝想必这么多年都没有遇到这样一堆人围着他贺喜的场景了,神情竟然颇为窘迫,咳嗽两声:“……还不知这位兄台尊称?”他转向那刚进来的青年。
      “是了,竟然忘了介绍自己。”那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在下穆天磊,南屏山望北村人氏。”

      二、金风野店书生笛,铁胆荒庄侠士心。
      “哦?可是‘仁剑’穆天磊大侠?”王遗风笑道,“听说最近江湖上有一位侠义之士号曰‘仁剑’,锄奸除恶,那说的便是穆兄了吧?”
      穆天磊有点不好意思:“哈哈……不过是大家给的美誉罢了,当真承受不起。”
      “哪里,”谢渊却十分赞赏,他早已听说这“仁剑”之名,只是没有想到却是这样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穆兄弟的侠名,我便在天策府也有耳闻,府主对你也是多有赞赏。”
      穆天磊便更不好意思了。
      当下几人便围坐在火堆边,谢渊和穆天磊都是豁达豪爽之人,立刻便谈得火热,说起那惩恶扬善之事,更是眼睛发亮,而莫天蓝向来不爱说话,便只是默默地听他二人谈天说地,王遗风眼眸闪动,在莫天蓝身上打了几个来回,意味深长地暗自揣度起来。
      那外面的风雪没有一丝减弱的趋势,终于这一行人在各自的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时发现,他们急需一点吃食,而这破庙,显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穆天磊贡献出了自己的存粮——一只风干了的野猪腿,可是这一只显然不够四个人吃的,谢渊烦恼地挠了挠头,他已经自动将自己放在了照顾这三个人的位置上——王遗风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莫天蓝一看就身子骨不好,穆天磊是他的兄弟——所以他正在考虑怎么将这一只瘦瘦的猪腿让四个人填饱肚子。
      “若是有什么炉鼎便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谢兄看看,这一只鼎用得用不得?”王遗风永远安然含笑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来,谢渊回过头,只见王遗风提着一只炉鼎笑吟吟地站在一旁。
      “你从何处得来?”
      “这里……”王遗风拍了拍大佛,谢渊恍然大悟,原来那佛前有一只盛放香火的炉鼎,倒也颇大,只是废弃已久,里面遍布蛛丝尘土,王遗风却十分细心,用外面的雪水将那鼎洗了干净。
      穆天磊这时走过来:“啊……原来谢兄打算为我们做一锅羹汤!”他十分欢喜,“好教我等尝尝谢兄的手艺!”
      “咳……说不上什么手艺,军中行伍难免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一时想起。”谢渊忙着从外面接些雪水来化成水,也没来得及思考,王遗风“手无缚鸡之力”是如何将那不小的炉鼎单手提住的。
      莫天蓝倒是注意到了,但他只是默默地将目光移向王遗风,二人目光一对,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边,谢渊用匕首将那条猪腿片成薄片,煮在汤里,又摸出随身带着的盐巴,穆天磊帮他打下手,王遗风倒是大喇喇坐在一旁等着喝汤,莫天蓝原本也不好意思坐等想来帮忙,却被谢渊和穆天磊劝了回去。这位庄主面色苍白,看着风一吹就会倒,怎么好让他来扇火添柴?
      香味渐渐飘了出来,王遗风笑道:“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喝了……谢兄,那位女子嫁了你,可真是有福了。”
      “别胡说!”谢渊没好意思抬头,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声,王遗风原本就是想看他窘迫,这下遂了心愿,也不再继续,转而去问穆天磊,“看来谢兄还未成家……不知穆兄可有家室?”
      穆天磊笑了笑,有点骄傲又有点羞涩:“刚刚成了家……若是以后几位有空去了望北村,可一定到我家来坐坐!”
      莫天蓝忽然站起,苍白的面颊上忽然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冷声道:“是哪位前来造访?不光明正大走进来,却在外面鬼鬼祟祟!”
      谢渊与穆天磊一惊,这才察觉,破庙外有极细微的呼吸声传来,向来是趁刚才正说话时来到,故而几人均未发觉,只有没有加入谈话的莫天蓝第一刻便发觉了。
      听呼吸声,那外面至少有五人,谢渊提枪而前,和持剑的穆天磊并肩而立,挡在莫天蓝与王遗风身前,只听外面响起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呵呵……王遗风,果然你躲到了这里。”
      “王兄,你这是惹上了什么仇家?”谢渊大惊,想不到这样一个书生竟然也会有武功高强的仇家前来寻事。
      王遗风的眼眸骤然一冷,冷笑一声:“这可不是我的仇家……正是我的好师兄!”接着提高声音,“哼!萧沙为何不亲自前来,却派你们这么一帮喽啰杂碎前来寻衅!”
      “主人要我等前来做什么,你心中不是一清二楚么?”那怪异的声音咯咯笑道,又对谢渊穆天磊几人说,“我劝你们快些逃掉,可别将小命送在他身上!”
      王遗风面沉似水,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这萧沙因师父将他逐出门派,早已恨上了师父和自己,他修炼的红尘心法最注重修心养性,其传人莫不是心明眼亮,洞察世事之人,也因为如此,他自小尽知人心险恶之处,修习之后于他人心内所思之事了解得更加细致,那表里如一之人本来便是旷世难寻,而口是心非之人却是遍地皆是,他所见之人每多一个,眼中的人世便愈加暗淡一分。萧沙早知这一点,是以每次一到他练功的关键之时,便派人前来扰乱他的心绪,使他于人性丑恶之处滋生心魔,这几年来无一次不是如此,若是谢渊、穆天磊、莫天蓝此时逃命而去,恰是合了萧沙的心意。虽然与这几人只是萍水相逢,但倾盖如故,王遗风心中却对这三人颇有好感,萧沙所要做的,正是要他对人性失望,心魔丛生之下,忘情剑意便难以大成。
      见王遗风眼中神采晦暗,穆天磊上前一步,横剑于前,朗声问道:“既是王兄师兄,又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虽与王兄不过点水之交,但我观他言行举止,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倒是尔等藏头露尾,鬼蜮小人也敢如此猖狂!”
      谢渊将自己长枪一挥,遥遥指向庙外:“穆兄弟说得不错!今日尔等若要在此寻衅生事,先问问我手中这柄长枪!”
      “……此事不与你们相干,”王遗风走上前来,抬起一只手制止了谢渊的动作,“王某之事,自由王某解决。”
      原本只是默默坐在原地的莫天蓝站起身,却也走了过来。
      “何必呢?”那声音哂笑,“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位王公子是一个好人?说不准,他正是你们口中的卑鄙无耻之徒呢!”
      谢渊却毫不犹豫:“若是他日后做出什么卑鄙无耻之事,谢某到时自会为今日所为负责,亲手将他斩于枪下,”说罢长枪一顿,“今日,却轮不到你对我吆三喝四!”
      王遗风颇为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是你们自己要留下,须怪不得我……”接着他一笑,高声喝道:“庙外有多少人,你们便一齐上罢!”
      话音刚落,几十个黑衣男子便从庙外一跃而入,他们个个身形剽悍,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武功不弱,谢渊长枪一抖,如一条银龙向前直刺而去,天策府绝学羽林枪法有万夫不当之势,那一条长枪自他手中使出,只能看见闪闪枪花挟着虎虎生风,刮得面颊生疼。穆天磊手中一把重剑使得也颇为精妙,重剑剑法一般都持重有力却未免失之笨拙,他手中的重剑却是举重若轻,剑尖挪腾之时甚至颇有小巧玲珑之感。
      庙外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谢、穆二人武艺超群,这些黑衣人竟然与他们斗了个势均力敌,于是一声唿哨,将身边剩下之人尽数呼出。王遗风手持一把长剑,他所用剑法委实精妙难言,剑锋凛冽,所刺中人身上之处皆是一剑毙命,身上伤口极少有鲜血飞溅,他身上白色衣衫一点血滴都未溅上,如此狠辣的剑法,在使剑者身形移动之时却又显得十分潇洒轻灵、飘飘欲仙。
      莫天蓝一直站在原地未动,谢渊看他身子骨不是很好,每当有黑衣人朝他而来时,便抢先一步引走对方,只是一时被几个人缠斗住,无法分心。就在激战正酣之时,穆天磊却在余光处发现,莫天蓝背后,几个黑衣人正潜行而来,意欲攻其不备,此时救援已来不及,穆天磊只得大叫一声:“莫兄小心!”
      随着他这一声大叫,莫天蓝身后几个黑衣人一齐朝他扑来。莫天蓝低喝一声,原本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白得发青,眼中蓦地涨满了血丝,变得通红,他一手抓起身边盛着沸汤的炉鼎,朝一个向他袭来的黑衣人掷出,那一掷力气极大,黑衣人登时倒在地上,脑袋被砸得稀烂,鲜血脑浆混在一起,面孔被沸水滚得稀烂,这场景极为血腥,正在缠斗之人均呆了一呆,莫天蓝低低一笑,手下丝毫不停,另一掌随之击出,掌风所至,另一个黑衣人胸口一凹,立时没了气息。
      那庙外之人一看情况不妙,心中暗道,怎么今日王遗风身边竟然多了这么一个疯子,大喝一声:“走!”莫天蓝哪里肯放过他,一跃而出,将他一条臂膀扯住,那领头之人一声惨叫,只见他一条胳膊已被莫天蓝生生扯了下来,当即倒在地上,莫天蓝哈哈大笑,竟然将他身体四肢统统扯了下来。
      那剩下的黑衣人见己方已折损大半,头目竟也如此,不由心神大乱,一个呼哨,剩下几人一齐跃窗而去,只留下庙中散不去的血腥味和一地尸体。
      一时四周静无声息,只听得莫天蓝低低喘息,双眼血红,神色狂乱,穆天磊和谢渊对视一眼,心下暗惊,恐怕这位庄主有什么旧疾,此刻复发了起来。
      一声低低的笛音响起,随之立刻变得清亮,王遗风将长剑收回鞘中,放回身后地上,将自己腰间玉笛接下,凑在唇边。谢渊和穆天磊只觉笛声清越,初时委婉动听,清亮柔和,令人心神迷醉,浑然不知世事,然而吹着吹着,那笛声微微一转,越发高亢,其中却多了酸楚之意,听得人不由热泪盈眶,穆天磊面上一热,伸出手去,原来自己被这笛声所诱,已怔怔滴下泪来,胸中只觉淤塞难言,只想痛痛快快狂吼一阵。忽的王遗风手指又是一动,笛音调子一转,穆天磊胸中郁结随着笛音转清转冷倏尔消散,此时眼前也一派清明,只看到莫天蓝脸色忽红忽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眼神却不再是先前那般狂乱了。
      莫天蓝吐出那口血之后,脸色转好很多,他向王遗风拱拱手:“多谢王兄……唉,我这老毛病又犯了,多亏了王兄以笛音导我,方不致走火入魔。”
      王遗风笑道:“不过小技而已,方才见莫兄如此神色,在下只能以本门红尘曲勉力一试,不想竟然真能奏效,也算大幸,还望莫兄不要见怪。”
      “王公子武功原来如此之高,亏我当初还以为是一介书生呢。”穆天磊大笑,谢渊却沉思道:“红尘曲……莫非你是红尘派中人?”
      “谢兄既然猜出,在下也就不隐瞒了,王某师尊姓严,单名讳一个纶字,正是红尘派之人。”王遗风向谢渊拱手做了个揖,“初时隐瞒身份,实在因为门派规矩,并非存心隐瞒,谢兄、莫兄、穆兄,在下向你们陪个不是。”
      谢渊原本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会放在心上,便又问道:“那萧沙说是你的师兄,却是怎么回事?”
      王遗风叹了口气:“这本是我门中一桩旧事……因萧沙性子不合我派心法,已被师父逐出师门,他便恨上了师父,偏师父又收我为弟子,他便总是趁我内功修习关结之时前来骚扰,意图使我之心法难以大成……”
      莫天蓝沉默半晌:“既然如此,诸位,若无什么要事,不如到我芙蓉山庄小住几日,先避过这阵再说,谅那萧沙也不会到我山庄中去寻人。”
      “这样倒也不错……只要不打扰莫兄,那王某便不客气叨扰了。”王遗风也不婆婆妈妈。
      谢渊原本就要到唐门办事,闻言更是没有什么意见,穆天磊也乐得去成都,他刚刚成婚,想为新婚妻子柳氏挑几匹上好的蜀锦带回去。四人一拍即合,刚好此时风雪减弱,几人收拾了破庙中的尸体,便一齐朝蜀中方向行去。

      三、绝世奇事传闻里,最好交情见面初
      “谢叔叔,原来我爹爹以前是这样的人,”穆玄英的被子被一双大手细心地掖好,他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孺慕与欣喜,“这么说,当时王谷主也不是现在大家说的那个样子了?”
      “唉……”谢渊拍了拍穆玄英的被子,“王遗风这个人……”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他跟从前的确不一样。”
      “嘿嘿,原来谢叔叔和我爹爹都见过莫雨哥哥的爹爹,”穆玄英兴奋极了,“谢叔叔,再讲两个故事吧!我还想听!”
      谢渊按了一下他乱糟糟的脑袋:“已经很晚了,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快睡。”
      “哦……”穆玄英有点失望地把脑袋慢慢缩进了被窝,像一只蜗牛一样,他知道谢叔叔每天都十分忙碌,自己不应该再让他操心了。
      就在那颗小脑袋要缩到被窝里去时,那小家伙又忽的伸出头,眼睛亮亮地盯着谢渊:“谢叔叔,再给我唱个歌儿吧,我睡不着的时候,莫雨哥哥总是唱个小曲儿哄我的。”
      其实莫雨又哪会什么小曲儿,不过是将自己从人家那里听来的歌儿哼个调子出来罢了。这个要求却有些为难谢渊,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让他唱个曲儿不比让他拈起一枚绣花针容易,他想了想:“好……只不过听了之后,你得乖乖睡觉。”
      穆玄英乖巧地点点头。
      他想了一想,轻声哼唱:“……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
      转眼看去,穆玄英闭上了眼,鼻息轻缓,已经睡着了,这孩子来浩气盟已经许多日子,却仍旧显得瘦巴巴的。谢渊叹了口气,唉,天磊兄,既然你将这孩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绝不负你所托,一定将玄英好好带大,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将穆玄英房内的烛火吹熄,又看了一眼那孩子的小脸,他想,他该怎么告诉那孩子,他心心念念的莫雨哥哥,血洗了恶人谷自在厅,已经成为了谷中人敬畏万分的“小疯子”……
      莫雨那孩子……他皱起了眉头,那孩子,就像是当年的王遗风……玄英最后会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了……
      他看向远处茂密的竹林,当年他们一行人前往莫天蓝的芙蓉山庄时,又哪里料到,今日竟会如此呢?

      “庄主!”芙蓉山庄门口的下人看到莫天蓝一行出现,俱是惊喜万分,几个人接过莫天蓝手中包裹,另有几人赶忙进去通传,于是莫天蓝带着王、谢、穆三人来到大厅坐下时,夫人便已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吩咐身边丫鬟准备酒宴招待贵客。
      那夫人一身素雅,姿态十分窈窕,只是小腹隆起,显然怀孕已数月。她肤色白得犹如牛乳一般,面容也十分秀丽,神态楚楚之间尤显得一双妙目极为动人,掀帘一出,光耀一室,几人不禁都在心中暗暗称赞:真与莫天蓝堪称神仙眷侣。
      见夫人出来,莫天蓝赶忙上前扶住她:“你身子不便,就不要出来了,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即可,这几位兄弟也不是外人。”
      莫夫人微微一笑:“既不是外人,我更得出来见见了,”说着对三人敛衽一礼,只是她身子不便,十分笨重,便只是轻轻一弯腰,“本应我亲自下厨整治几个酒菜给各位的,只是我这里并不方便,还望诸位不要见怪。”其实她大着肚子,本也不能出来见客,只是江湖中人,规矩也没有那么多,大家便都十分大方起来。
      三人赶忙回礼,穆天磊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如今为了腹中的小侄儿,更要擅自保养才是。”
      莫天蓝扶着夫人坐下,几人这才随即入座,王遗风进门之时便已发现,这芙蓉山庄在外看来并不甚起眼,一走入内,才发现这山庄定然是富贵已极,那山庄内花园树丛,亭台楼阁,走势之间莫不暗合五行八卦之理,若是不通此道,进门乱闯,势必迷路困死其中。如今进得厅堂,看这莫家摆设,花鸟书画均是前朝大家所作,就是这随意摆在厅堂中的座椅,也是名贵至极的紫檀木所制,他自己原是出身大家,此时也不由得对这莫家满怀好奇,只在心中暗暗揣度。
      丫鬟上了茶,几人坐在那里闲聊,忽的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儿笑着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少女,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那大一些的少女叫道:“小枫!别过去!爹爹在……”进来看见厅堂坐着外人,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那小女孩儿却十分活泼,冲过去扑在莫天蓝身上:“爹爹!他们说娘亲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了!是真的吗?”
      莫天蓝显然十分宠爱这女孩儿,抱起她笑道:“是,你欢喜不欢喜?”
      小女孩儿欢叫起来:“要是有了小弟弟,我能带着他捉蚂蚁吗?”
      “当然……”莫天蓝将那叫“小枫”的女孩儿交给大一些的少女,“这是爹爹的朋友,快来见过几位叔叔!”一边又对谢渊王遗风等说,“这是我两个女儿,莫蕾和莫枫。”
      两个女孩儿都过来行礼,谢渊赶忙将她们扶起:“这两位小姐都是莫兄的千金?”他看了看两个孩子,这两个女孩儿长得倒不是十分相似,但也生得十分秀美,服饰相似,颈中都挂着一串明珠,不由得称赞,“莫兄人才出众,两位千金将来也必是顶尖的人才了。”
      莫天蓝怔了一下,眼中忽现痛苦之色:“……顶尖的人才不敢妄想,只望她二人……”他看了一眼妻子,“和我这没出世的孩儿,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好了。”
      剩下三人对望一眼,穆天磊赶忙说:“莫兄大好年华,怎么做如此颓丧之语?有这么好的爹娘姊妹,还有我们这几个叔叔,你就不要太过担忧了。”
      莫天蓝不语,只是苦笑一声。
      这时正好下人来报,酒宴已经预备妥当,请庄主与几位贵客入席,几人便往偏厅走去,莫夫人一路牵着两个女孩,几人说说笑笑,宴席倒也十分和乐。

      酒过中旬,莫夫人听穆天磊说起自己新婚,便问道:“不知弟妹是哪家的闺秀?”
      穆天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内子其实是我师妹……我们都是望北村的,她姓柳,倒也……倒也不是闺秀。”
      莫夫人笑道:“那就是一位侠女了!若是能见到柳家妹子的话,我必要好好问一问她,你们这些男人,成天在江湖上做些什么。”
      穆天磊笑道:“那也没什么,若是等夫人生了小侄儿,我便带着她一道过来,到时夫人就可以与她多说说话了。”
      莫夫人十分开心:“只怕到时你们也有了小侄儿,柳家妹子过来不得呢。”
      “那我便带上柳妹与孩儿,一同来拜会莫兄和夫人。”穆天磊笑言。
      几人言谈甚欢,王遗风转了转眼睛,笑着对莫天蓝说:“莫兄,我倒是忽然有了个傻主意,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他这般卖弄关子,夫人与谢、穆都停了说话,朝他看来,莫天蓝笑道:“王兄但说无妨。”
      王遗风笑道:“你看,如今夫人有了身孕,穆兄弟又有新婚妻子,不如我来做个媒,让你们的孩儿和穆兄弟未来的孩儿定个娃娃亲,如何?”
      莫天蓝一怔,莫夫人倒是十分惊喜:“我早有此意!”她转向穆天磊,“只是不知穆家兄弟和柳家妹子嫌弃不嫌弃我这孩儿?”
      穆天磊倒真是又惊又喜:“怎么……怎么会嫌弃?!莫兄如此人才,将来的孩儿也必定是人中龙凤!”又笑道,“我还怕我的孩儿配不上你们呢!”
      莫天蓝笑了:“穆兄弟这是说哪里话!自古人以贵贱论,论才不论势,穆兄人品武功,无一不是家中财富,两个孩儿若能结此良缘,那才真是天作之合。”
      “且慢,”谢渊见他们说得开心,心中自也为这几个兄弟高兴,只不过……
      “你们只顾着听王兄做媒了,现下这两个孩儿是男是女还未定,就急匆匆地想当岳父?”
      “那有什么,”王遗风毫不在意,“若是两个男孩,就结为兄弟,若是两个女孩,就结为姐妹,若是一男一女……”
      穆天磊接口:“……就让他们结为夫妻!”
      几人皆尽大笑,谢渊办事总是很有章程,于是他提出:“既然已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这文定之礼也该有了。”
      莫天蓝笑道:“那有何难!”便唤来下人,让他去准备金银财物。
      “慢着!”王遗风却说,“这文定之礼却不能用俗礼,”他笑嘻嘻地对着莫天蓝和穆天磊,“将来两个孩儿彼此见面,须有一些信物,若是普通俗礼,岂非难以辨别?”
      莫天蓝沉吟道:“……王兄说得有礼。”他沉思半晌,“来人,把我书房里那个花梨木的盒子取来。”
      下人捧来一个大盒子,莫天蓝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条毛绒绒的狼尾,那尾巴毛色雪白,竟无一丝杂色,旁边有一颗尖利的狼牙。
      莫天蓝将盒子打开放在桌上,对众人道:“这是我小时出去打猎,猎到的第一只猎物。今日便用它做信物,先定下了穆兄的孩儿了。”
      几人大笑,穆天磊想了一想,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枚平安扣,是我祖父传下来的,就用它做信物吧。”
      两人这便交换了信物,谢渊道:“如此,将来若是行嫁娶之礼时,便以此为证。”
      穆天磊笑道:“若是莫小姐嫁过来,这两样信物可都要到了兄弟家了。”莫夫人却也笑道:“说不定是都到了嫂嫂家来。”
      当下此事已定,莫天蓝将夫人送回休息,便又回来与谢渊、王遗风等人推杯换盏,重开酒席起来。

      四、烛畔鬓云有旧盟
      谢渊正自想得出神,却忽然感到,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穆玄英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谢叔叔……你还没有睡?我都睡了一觉醒来啦!”他揉揉眼,朝窗外瞥了瞥,叫起来,“谢叔叔!天快亮了!你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么?”
      谢渊一怔,也朝窗外望去,只见东方微微露出一线亮光,果然天色将明,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这一想,竟然想了一个晚上,不过他虽一夜未眠,倒也不甚困倦,这自是在军旅中养成的习惯,他拍拍穆玄英的被子:“嗯……谢叔叔出去练练枪法,玄英,待会儿你月姐姐就来了,快起身穿好衣裳。”
      他还没站起身,却被那只小手抱住了臂膀,穆玄英整个人挂在谢渊臂上,如同一只小动物,他望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法开口,小脸涨得通红,谢渊笑了一笑,将穆玄英揽在怀里,低下头问他:“玄英,你是不是想对谢叔叔说些什么?”
      穆玄英明亮的双眼直视着谢渊,忽的低下头,低声说:“谢叔叔……你……是不是因为我临睡之前说的事情没有睡觉?”
      “什么事?”谢渊一时摸不着头脑。
      “就是……就是莫雨哥哥的爹爹和王谷主他们的事!”穆玄英忽然大声说道,抬起头来,然而说出这一句后,声音又逐渐转低,“谢叔叔……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谢渊摸了摸这孩子的额头,怀疑他生病了。
      “我……我知道了莫雨哥哥在恶人谷的事……”穆玄英低声说,“那天我过去正气厅时,听到你和司空叔叔他们在说……我知道莫雨哥哥杀了很多人……”
      谢渊一怔,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穆玄英,他却已经知道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穆玄英的肩,见那孩子不肯抬头,便说:“玄英,莫雨他……”
      他话还没说完,穆玄英又抬起头来,他一双黑漆漆的眼中满是泪水,脸色又急又窘,仿佛做了那些事的不是莫雨,而是自己一般,他大声道:“谢叔叔!莫雨哥哥不是那样的坏人,我知道的!他……他杀那些人,定是有自己的缘由!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连说几个“我知道的”,声音渐低,又垂下头去。谢渊没有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倒是一愣,半晌才叹道:“玄英,我知道你与他流浪多年,兄弟情深,但是你要知道,如今他既入了恶人谷……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之前教你读的书,你可还记得?若是有一天你二人兵刃相见,你怀有兄弟之义,焉知莫雨将会如何待你?他若伤你,你待如何?”
      穆玄英睁大眼睛看着他,泪水不断落下,他大声道:“不!他不会伤我的!”他抓住谢渊的手,像说服他,也像说服自己:“谢叔叔!莫雨哥哥是个好孩子!他……他身上有病,在这世上,除了我之外,便也没其他的亲人了……他、他实在是可怜得很……如今他在恶人谷,我便想再待他好些也不能够了,可是我绝不会疑他的!”
      谢渊不想他伤心若此又激动若此,他原不想这么早让他知道这些事,可是转念一想,若是他连这一关也过不去,又怎么继承自己的衣钵?于是又沉声说道:“谢叔叔知道,你是个明理的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他又拍了拍穆玄英的肩,走了出去。
      穆玄英独个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月弄痕走进来时,他还是如此。月弄痕温和地摸摸他脑袋:“玄英?玄英?怎么了?在想些什么甚么?”
      穆玄英回过神来,月弄痕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不会伤我的。”
      “谁?谁不会伤你?”她像一个姐姐一样搂住这个孩子。
      穆玄英望了她一眼,忽的扑入她怀中,她吓了一跳,急忙搂住他,却感到他的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沾湿了她的前襟。
      那孩子在她怀中模糊地嘟囔,声音还带着哭腔:“你不知道……月姐姐,你不知道的……”

      那是莫雨和穆玄英在一起流浪的第五个年头。

      “站住!小贼站住!”
      一群人呼喝着追赶两个少年,那两个少年衣衫破烂,身材瘦弱,虽跑得甚快,但却不敌后面追赶的人骑马呼喝,眼看渐渐距离拉小,就要被赶上。
      跑在前面的的那个少年头发蓬乱,转头看了看追来的人,眼神凶狠,他面色苍白,本应十分俊俏的面容沾满灰土,整个人的神色都透着一股狠戾之气,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狼一般,他朝后面跑着的那个少年呼道:“毛毛!你先走!咱们在老地方会合!”
      后面跟着的那个叫毛毛的少年扎着一个马尾,但横七竖八地叉出了不少,他眼神灵动,满面狡黠,“嘻嘻”一笑:“你想撇下我,独个儿对付这群人,我偏不如你的愿!”说着他转头朝那群人做个鬼脸,咧嘴一笑,“欺负两个小孩儿,你们丢不丢人?!”
      那群人在背后破口大骂起来,一时骂娘之声不绝于耳。毛毛笑道:“明明是你们让我们兄弟俩做工,又不肯付我们的工钱,我们拿你们的东西来抵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那群人早已追上他们,将他们团团围住,毛毛知道逃脱不开,索性和他们耍耍嘴皮子。那年长些的少年却伸出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拦住了毛毛,毛毛叫道:“莫雨哥哥……”
      那叫莫雨的少年却低声道:“放我兄弟走,我留下来任你们处置!”
      他感到那被他拦在身后的少年猛地一震,却不回头看也知道,毛毛必是气愤已极,不是气那些人,而是气自己,他也不理,只是重复道:“放我兄弟走!”
      那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笑道:“倒还是兄弟情深……小子,你们谁也别想走,等我们将你们擒回庄去,让你二人尝尝我们的手段再说!”
      莫雨脸色阴沉,像是阴天乌云密布,他知道这些家丁出手狠辣,对他们这两个流浪儿更是不会轻易放手,心下暗暗揣度,如何让毛毛逃出去,他自己反正也不怕挨打,拼着自己,也不能让毛毛受罪。
      站在他身后的毛毛见他眼神晦暗,心知他身怀旧疾,说不得便要发病,心下着急,拉住了他手臂,低低呼唤:“小雨哥哥……”
      莫雨眼神一定,转头望去,只见毛毛双目明亮,直视自己,心中微微一暖,他和毛毛原本自己练习《空冥决》上的武功,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此时便运起气来,低喝一声,纵手一推,将毛毛掷出包围中去,自己却又大喝一声,拦住了那些人去路。
      他听见毛毛长声大叫:“小雨哥哥!小雨哥哥!”声音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哭音,心下暗道:这个哭包!还不快跑!却见毛毛抿了抿嘴,自己朝远处跑去,心下一松,转过身来,朝那些家丁不怒反笑。
      那些家丁见莫雨拦住去路,便大声呼喝道:“跑了一个!还剩下一个!臭小子!看看爷爷们怎么收拾你!”说着一鞭朝莫雨抽去。
      莫雨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鞭,只是被鞭稍扫到,身上的破衣烂衫立时破碎,显出一道血痕。莫雨满脸泥土,却只是低低一笑。
      那些家丁被他笑得发毛,心道这小子有些古怪,却又不愿示弱,只是叫道:“现下你倒还想笑,待会儿只怕想哭都哭不出来!”
      莫雨低声道:“是么?我倒真想哭来看看!”说着身形一晃,朝那群人扑去,一把捏住了其中一人的臂膀,那人只觉臂膀剧痛,朝右一看,只见自己胳臂已被莫雨生生拽了下来,他惊怒交加,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莫雨大笑起来,鲜血溅了一身一脸,他也不擦,只是朝下一人扑去。
      那群家丁看他双目通红,状似癫狂,都不由得害怕起来,那领头之人见众人皆惧,怒道:“怕什么!不过一个毛孩子!只是仗着我等没有防备罢了!一起上!”
      诸人只得大喝一声壮胆,朝莫雨冲上去,棍棒鞭子齐齐朝莫雨袭来,莫雨不闪不避,任那些人将自己打得浑身是伤,只是寻着空隙,便只朝一人全力攻击,这一番下来,莫雨固然受了重伤,那些人却也伤亡惨重。
      这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少年呼音:“莫雨哥哥!我来帮你!”
      莫雨浑身一震,已混沌的眼神登时清醒了不少,他急速转身,见毛毛已冲了过来,他手中挥着一件东西,只是相隔甚远看不太清,他疾呼:“毛毛快走!”
      毛毛此时却已冲到他身边,莫雨才看清,他手中挥的乃是一柄崭新匕首,雪亮的光冷冷映在匕刃上。毛毛与他背靠着背,大叫:“不许你们伤我哥哥!”
      那些人才不管他说些什么,只管朝他二人砍去,眼见那把刀要砍到莫雨身上,毛毛尖声大叫,一把扑向莫雨,将他扑倒在地,自己却被那刀砍伤臂膀,他自己浑不在意,抹了抹伤口留下的血,只是问莫雨:“莫雨哥哥你没事吧!”
      莫雨却只盯着他那伤口,见他脸色通红满头是汗,摸了摸他头发问道:“你这匕首哪里来的?”
      毛毛看了看手中匕首,咧嘴一笑:“把咱们‘工钱’换了这家伙!”
      那群人见他二人视自己如无物,不由鼓噪起来:“好小子!今日你伤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却是地狱无门你自己闯进来!”便又朝二人扑来。
      莫雨眼中血红尚未褪去,此时更加浓重起来,毛毛看着忧心,自己手持一柄小匕首与人搏斗,还得分神留心莫雨状况。却见莫雨此时更是势如疯魔,只是朝前扑去,他担心至极,却也分不开身,只得不断呼唤莫雨名字:“莫雨哥哥!不要杀人!”
      ……莫雨倒是真没有杀人,可他疯魔之态,却将那群人逼得连连后退,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那些人再是狠辣,却也没有要在此处和两个小乞儿拼命的打算,首领之人左右看看,还是决定撤回罢了,他们哪个性命不比这两个小乞丐贵重许多?何苦跟这疯子打斗,白白伤了自己,要是普通乞丐,让他们揍一顿出出气倒也算了,可便没料到,这两人里有一只狼崽子。

      眼见那群人呼哨而去,毛毛赶忙扑过去扶住莫雨:“小雨哥哥!你还好吗?”他看着莫雨血红的双眼,担忧至极,轻轻晃着他的肩膀,大声叫着,“小雨哥哥!醒醒!没事了!”他甚至不敢大力摇晃他,莫雨身上全是伤痕,深可见骨,鲜血已经将他的衣服染红。毛毛只觉得心疼至极,他勉力扶起莫雨,将他轻轻半撑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比莫雨还小五岁,人小力弱,但仍是边走边对莫雨说:“小雨哥哥你疼不疼?没事……我们马上就到庙里去给你治伤……”
      他这边絮絮叨叨,莫雨靠在他肩上,眼神一阵混沌一阵清明,只是静静听着。

      毛毛将莫雨放在他们睡的那草堆旁,用一堆草堆了个靠垫让莫雨靠着,自己跑出去将自己的外衫脱了,在小河里蘸了水弄湿,然后又颠颠地跑回来,脱掉莫雨的烂衣裳,为他轻轻擦拭身上的血。
      莫雨的脸色愈发苍白,毛毛看他这样,手下放得更轻,一边擦一边看着他,担忧地问:“小雨哥哥,疼吗?”
      莫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摇摇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疼。”
      “骗人!这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毛毛细心地擦着他的伤口上的污迹,眼睛酸了,他努力眨眨眼,“莫雨哥哥,你……以后不要再扔下我一个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来对付!”
      他用自己一件还干净的旧衣服为莫雨细心地包扎了最深的那道伤口:“……因为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小雨你啦!”
      莫雨撇了撇嘴:“长大了?小雨?”他的反问中带了浓浓的威胁意味,毛毛赶忙讪讪地笑着,讨好地贴上去,“……小雨哥哥!小雨哥哥!这下好了吧!”
      莫雨站起来,也不在乎自己的伤,挥了挥胳膊,毛毛吓了一跳,抓住他手:“伤还没好呢!”
      莫雨抬起手,摸了摸毛毛乱糟糟的马尾巴,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危险而凶狠的,也不是那种模糊与混沌,而是满满的温和,他开口,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不像以前,总是以一种或者欠揍、或者威胁的语气把毛毛气得跳脚,他说:“……傻瓜。”
      “傻毛毛……若是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你要答应我,都听我的……我让你跑,你就不许回来。”
      “可是我不想跑!我想和你一起!我要保护小雨哥哥!”毛毛急道。
      “你保护我?”莫雨哼了一声,斜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毛毛,“你不给我拖后腿就算好的了!”
      毛毛脸涨得通红,又急又气:“我……我不是拖后腿的!我一定能帮上你!你让我先跑,才是瞧不起人!”
      莫雨按住他头顶,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你不听我的话?我说让你跑,你就跑!要不以后出什么事,别怪我没有救你!”
      毛毛大怒,眼中竟然涌上泪水:“我不会让你救我!我会帮你!我也是个大孩子了!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起打坏人!”
      他瞪着莫雨,眼神倔强:“要是成了你的累赘,我宁可一刀刺死自己!!”
      莫雨原本还存着逗他的心思,一听这话,脸色也是一冷:“……你说什么!”他心中大怒,挥手就要朝毛毛打去,却见毛毛毫不退避地瞪视着他,眼中满是泪水,心中不禁一软,他看着毛毛脸上又是倔强、又是伤心的神色,那手便再也没挥下去,只是捏住了他的脸,叹了口气:“……傻瓜!”
      听了他这一句,毛毛立刻知道莫雨向他服软了,顿时开心起来,眼中泪水还没退去,就抓住莫雨的手,雀跃道:“那不会扔下我一个人喽?”
      莫雨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十分郑重道:“不会,我们一起。”

      毛毛高兴起来,他还是个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又想起已经晚上了,该点起火堆过夜了,于是又开始忙忙碌碌地整理叶子树枝起来。
      直到两个人偎依着坐在火堆边,毛毛的头一点一点,快要打起盹来的时候,莫雨侧脸看着靠着自己肩膀的毛毛,轻声说:“毛毛……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毛毛有点迷糊,但还是强打精神回答:“嗯……也没什么,你是我莫雨哥哥嘛!应该的!”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莫雨沉默半晌,看着那摇曳的火光,低声道:“你待我这般好……毛毛,我将来一定会千般、万般地待你好回去。”
      “好……那莫雨哥哥将来买一家糖葫芦店给我吧!咱们俩一起开!”毛毛已经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了。
      莫雨笑了,他低头,柔声道:“到时候,只要我有的,你要什么都行。”

      五、置酒弄丸招薄怒,还书贻剑种深情
      昆仑山脉常年被冰雪覆盖,即便是在山脚的长乐坊,所有人也都是穿得极厚,更有猎人杀得当地的野熊,剥下熊皮作衣。
      然而在冰原的高处,却遥遥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他黑发披散,没有束起,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手中持着一支长笛,却负在身后,只是遥遥望向更西之地。
      日光照射在他脚下的冰层上,光芒绚烂,又反照在他脸上,只见这男子生得十分高挑,身形瘦削,容颜清隽,但双眼漠然冷凝,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心上,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道:“解决了?”
      身后没有发出声音,那男子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从他所站之处向冰原口而去,竟然是一个个鲜血脚印朝他而来,在脚印的间隙,还有不少血滴散落在冰雪之上,白雪红梅,竟然是好看得紧。脚印的尽头,正是那男子的面前,站着一个少年。
      他头发微微有些蓬乱,一身暗红的衣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就定定地立在那里,鲜血凝成一滴一滴,从他衣角滴下,溅在雪地上,不一会儿脚下就凝成了一个红色的圈子,他的手上也全是鲜血。
      但最令人悚然的,是他抬起头来的神情,那表情又是凶狠,又是绝望,将本来十分俊美的容颜扭曲了十分,更别说他的那一双血红的眸子,让他整个人像刚从地狱血池爬起的恶鬼。
      那男子却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望向那少年:“莫雨,我问你,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那叫做莫雨的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微微嘶哑着声音:“……解决了。”
      他在回答这句话时,手在衣襟上用力地擦了两下,但那血迹凝固,却怎么也擦不下去,他隔着衣衫,握住了自己衣袋中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毛毛的鞋子……然后,他像烫了手一般,急急松开了手,面上的神情却是扭曲地更甚,那男子却十分满意,重新转过身来,招呼莫雨:“很好……你过来。”
      莫雨应声过去,他蒙这位王遗风前辈相救,对他是十分尊敬,他站到了他身边,王遗风握住他的肩膀:“你看,那远处红色的,是什么地方?”
      “……是恶人谷。”
      “是,”王遗风笑了,他低下头,看着那苍白消瘦的少年雪地中狼一般的眼神,“是恶人谷……莫雨,你可知道?”
      “……知道什么?”
      “你的那个小兄弟,是昔年‘仁剑’穆天磊的儿子,他已经被谢渊带入了浩气盟,成为了他的弟子。”
      随着他风轻云淡的这句话,莫雨的面容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眼中绝望之色更甚,面容却在那急剧的扭曲之后,奇异地变得一片漠然。
      王遗风又笑了笑:“莫雨,从此,你就正式加入我恶人谷,你……”他拍拍莫雨的肩,“你就是恶人谷的‘小疯子’,也是我王遗风的第三个弟子。”
      莫雨沉默了半晌,忽的,他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面:“弟子莫雨,拜见师父。”
      “很好!”王遗风将他扶起,“随你如何称呼,师父也好,谷主也好,左右不过虚名耳。”
      “如今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莫雨,你要记得,”王遗风缓缓地说,“当你有了绝对的力量之时,浩气盟就不会成为横亘在你面前的阻碍。”
      浩气盟……
      许多年前,江湖上还不曾有这个浩气盟。

      就在他们来到芙蓉山庄的第三日,王遗风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夜晚悄悄离开,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甚至连只言片语也没有。谢渊等人失落之余,只能认为红尘派中人行事异于常人,便也没有再多想。
      谢渊自去办了天策府事务,回到洛阳,忆起与王遗风、莫天蓝、穆天磊的结识,心下只觉如梦幻一般,那神秘的红尘派,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过得不久,藏剑山庄便广发剑帖,邀请武林中人参加第三次名剑大会。这名剑大会历来是江湖中的盛事,藏剑山庄也是由此才得以跃居霸刀山庄之上。
      但这一次的名剑大会,却又与以往不同。老庄主叶孟秋将庄主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叶英,这是这位大公子当上庄主以后的第一次名剑大会,众人都想一睹这位庄主的风采。
      这个青年沉默寡言,外人难得一见,便也少有事迹在江湖上流传,但仅有一件,便已使他声名远播,那便是第二次名剑大会期间,七秀坊公孙大娘对这位抱剑观花的青年的赞语。
      “叶氏一脉,果然人材辈出,先有庄主大才,兴盛藏剑,昨日偶观令公子进境,已达道剑境界,实乃后生可畏!”
      因是,这一次的名剑大会,剑帖人人争抢,这位新庄主和此次大会的彩头宝剑“碎星”,引得众人好奇不已。

      “谢大哥!”驻守在龙门荒漠的天策将士笑着拍了拍谢渊的肩,将一封书信递给了他,“刚从长安送来的。”
      谢渊向他道了谢,自回营帐,拆开书信。李承恩在信中言道,让他速速赶往杭州藏剑山庄,以此信为凭,共赴第三次名剑大会。这等好事原是轮不到谢渊出头的,但李承恩这几年对他十分看重,凡是江湖之事,必让谢渊出面。
      “谢兄,看什么看得这等入神?”一个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渊一惊,低喝一声,随即纵身一跃,一手抓住了放在桌边的长枪,另一手便朝声音来处疾挥而去,将枪头直抵住那人脖颈。
      那人既不生气,也不还手,只是笑道:“看来多日不见,谢兄的身手又俊了不少。”
      谢渊定睛一看,原来便是那王遗风,心下虽知他武艺超绝,却也暗自后悔出手太急,不知伤到他没有,赶忙放下长枪,瞪着他道:“原来是你!当日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害得我和穆兄弟担心了许久!你那师兄,还来找你麻烦么?”
      王遗风揉了揉被谢渊捏得微痛的肩,摇了摇头:“那日本是我疏忽,叫他寻到了我,后来哪还敢那般大意?至于那日自行离去之事,实在是怕带累诸位,你若怪我没有告诉你,我在这里向你赔罪可好?”说着竟然真的拱手作了一个揖。
      谢渊原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看他这般郑重,自己反倒又有点不好意思,挥了挥手,也坐到王遗风对面:“这倒也无妨,只是你莫要太小瞧了我,若是那萧沙又来寻衅,有用得上我之处,随时来找我,”他又看了他一眼,“不过,你能随意进得我天策驻地,想来本事也不小啊!”
      王遗风笑道:“谢兄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可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
      “哦?”
      “我只说,我是谢渊的朋友,他们便让我进来了,谢兄,这可不怪我。”王遗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谢渊看着王遗风的神情,只不说话,心中暗想,看来这里的守卫要更加严一些了。

      尽管王遗风行事颇有些古怪,但谢渊既视他为友,见他到来自也高兴,当下便携了两壶酒,又怕王遗风不习惯军中作风,便邀他前往龙门荒漠一处绿洲,同饮美酒,共叙离情。谢渊告知王遗风,穆天磊已回到望北村去,莫天蓝却性子孤僻,三封信里只回一封,现在也不知如何了,想来那孩儿也快要降生了。
      王遗风只是含笑听他说话,随着天色渐晚,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如同月光下沙漠中的泉水一般。谢渊说了半晌,也问到他怎会来到这里,王遗风摇了摇手中酒壶:“这里?”他摇了摇头,“我原本不住在这里,只是途径而已。”
      “那你住在何处?”谢渊问道。
      王遗风伸手遥遥一指:“我便住在昆仑山那里。”
      “那里?”谢渊疑惑道,“莫非你住在昆仑派?”那昆仑派人性子古怪,竟能容许外人住在那里,委实不可思议。
      王遗风冷笑一声:“昆仑派算什么东西,也能管我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我只是喜欢那里的雪,比这世间之物都更干净,尤其是还没有落在地上的雪花……”他笑了笑,“谢兄,你若是想看,我也带你去看如何?”
      “……”谢渊欲言又止,看了看王遗风单薄的衣衫,便把“他冷不冷”这个问题咽了下去,他也知王遗风身负绝技,但是……
      王遗风何等聪明,看他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大笑道:“谢兄可又是想着,我住在那冰天雪地之境,何以自处?”
      “我师门修习‘凝雪功’,怎么会怕这区区寒冷?”王遗风似笑非笑地道,“更何况,这世间人心,才是更为冷硬可怕之物,与它相比,那雪景岂非美妙得紧?”
      谢渊皱了皱眉,对他这说法很不以为然:“这世上总有恶人,可也必有制住他们之人,邪不胜正,王兄可莫要走火入魔,入了邪路。”
      王遗风只是笑了一笑,也不言语,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对了!”谢渊又想到,“那里不是还有一群恶人聚集,倚靠山势雪域,肆意为恶,王兄可要千万小心,莫要被他们伤了才是。”
      王遗风一笑:“多谢谢兄如此细心关照……你待所有人都是如此么?”
      谢渊莫名面上一热:“你我倾盖如故,自当如此……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这里做甚么?”他急忙转移了话题。
      “当然是和你做一样的事。”王遗风一抬手,谢渊才发觉,府主给自己的信,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手里,“去看看那第三次名剑大会……和那位新庄主。”
      谢渊怒道:“这是我天策府密信!王遗风,快还来!”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王遗风,王遗风也知道,他对天策府极为看重,但不知为何,就是想将他惹怒,便笑道:“谢兄莫要着急……我怎会随意翻看密信,只是刚才不小心瞥到罢了。”
      谢渊怒气冲冲,说这种话也不怕咬了舌头,不小心瞥到就知道里面的内容了?!恐怕只有三岁孩子才肯信:“你要去便去,拿我密信作甚!”
      王遗风笑道:“自然是想和谢兄你一起结伴前往。”
      谢渊一怔,只听王遗风道:“藏剑山庄也向我发了剑帖,我这从昆仑一路行到杭州,只怕遇上萧沙,无谓损耗,毕竟……藏剑山庄的那把‘碎星’,据说是一柄神兵利器……所以,我这便请谢兄一起前往,天策府的将士,自然要保护我这老百姓的安危,你说是也不是?”
      谢渊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也笑了,摇了摇头:“那你拿我密信,是想以此要挟我?”他语调冷硬,故意道。
      王遗风笑道:“谢兄总是这样曲解人意,我分明是怕谢兄半路将我抛下,自个儿去夺那把‘碎星’,这密信便做个保证,等到了杭州,我自会将信还给谢兄,到时李承恩府主也在那里,谢兄难道害怕我反悔?”
      谢渊瞪着王遗风:好啊,还说自己没偷看,睁着眼睛説瞎话,不看那封信怎么知道李承恩会在那里等着自己啊!
      尽管王遗风如此,谢渊也只觉得,这个人虽行事古怪,却并非坏心,能让人信任于他,只点了点头:“好罢,反正我本来也做如此打算,只是……”他盯着王遗风,神色十分严肃,“你总是如此不信任别人,要用这种手段才行?”
      王遗风一怔,沉默半晌,方才缓缓道:“谢兄觉得,这世上之人,真有值得信任的么?”
      夜色昏暗,他们俩所坐的绿洲也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微微虫鸣之声,清冷的月光照在沙地上,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声相闻。
      谢渊郑重道:“这世上,总有值得信任之人,”他将自己的酒壶递给已经将酒喝完的王遗风,十分笃定地道,“至少现在,我就十分信任你。”
      王遗风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你信任我?我住在昆仑,常年见识那谷里的恶人……谢兄,你就不怕我有一天,也成为你口中的不忠不信之人?”
      谢渊淡淡道:“这有什么好怕?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时我们自然为敌,也与此刻毫不相干。此刻你是我的朋友,那时你便是我的敌人……我只盼莫要有那么一天。”
      王遗风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你倒真是个正人君子。”
      两人不再多说,只是看着那绿洲里的一泓泉水,默默喝酒。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自沙丘上醒来,相顾尽皆失笑。原来昨夜二人饮酒大醉,倒在这里睡着了,如今头发衣襟皆是沙粒,灰头土脸,便去用绿洲里的水稍作梳洗,携手回到谢渊营帐。

      待将龙门事务处理完毕,谢渊便整治行装,与王遗风一同前往藏剑山庄,幸而一路平安到了杭州。
      紧赶慢赶,总算在名剑大会前一日赶到了藏剑山庄,藏剑山庄的门童倒是十分机灵,一见谢渊装束,便知他是天策府中人,还没等谢渊表明姓名身份,就赶忙笑着迎上前:“这位可是天策府的谢军爷?李将军早就吩咐过了。”转向王遗风,面露疑惑,“只是不知这位公子……”
      王遗风一笑:“在下王遗风,是这位谢公子的朋友。”
      恐怕再没别人这样称呼谢渊“谢公子”了,他不自在地动了动,那门童听了,却是大惊:“原来是王公子!庄主特意吩咐了小人,公子快请进。”
      谢渊低声向王遗风道:“原来你认识这位叶庄主?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王遗风道:“我不认识……我骗你作甚!只不过以前来过这名剑大会罢了。”
      谢渊满心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看王遗风年纪轻轻,十年前的名剑大会他怎能参与?王遗风看出他疑惑,在他耳边低声道:“怎么,就兴李将军带你来,不兴我师尊带我来么?”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藏剑山庄的广场上,谢渊一眼望见李承恩坐在那里,便过去拜见,李承恩见他身边站着王遗风,人才出众,十分清隽,便询问他师承门派,其时李承恩虽是辅国大将军,但年岁也并不甚大,三人倒是相谈甚欢。
      不过多时,便有一名童儿站到了广场中央所搭起的擂台之上,声音清脆,叫道:“众位英雄……”
      随着童儿的叫声,众人便都向擂台聚集,知道那位新任的叶庄主即将出现,然而童儿说了名剑大会的规则之后,却也左顾右盼,面露疑惑,那位庄主,却始终没有出现。二庄主叶晖无法,只得赶忙派人去请叶英,自己维持大局。
      谢渊和王遗风坐在下面,低声议论:“王兄,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也有过如此之事么?”
      王遗风摇了摇头,沉吟道:“若是说名剑大会被耽搁,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大会本身出了问题,而最有可能的问题……”
      “……即是那名剑出了问题!”谢渊接到,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暗惊。竟能有人在藏剑山庄,对第三次名剑大会的宝剑出手,此人必定非同小可。
      就在此时,一道凛冽剑气迎风而来!一个明教服饰的男子,大笑着从山庄绿柳掩映内跃出,轻飘飘落在擂台之上,那道剑气,正是追着他而来,竟将那擂台划出一道深深裂痕,那男子看着裂痕,抚掌大赞:“不愧是叶大庄主!好剑法!我莫言笑平生未见的好剑法!”他语调古怪,咬字模糊,显然是西域明教人士。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清冷的声音淡然道:“多谢称赞,只是明教护教法王抢走我藏剑山庄的‘碎星’,若是只为了见识在下的剑,也太抬举在下了些。”
      明教护教法王!此时许多人才明白,这明教的男子竟然是如此身份,纷纷抽出兵器,有些脾气暴躁的,嘴里已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那莫言笑全然不当一回事,只是朝那从绿柳中走出的黄衣青年笑道:“叶大庄主,人好,剑更好!”
      叶英默然不语,许多人这时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任庄主,只觉他生得十分俊秀,却在看到那擂台上剑气留下的深深印痕,才从心底体会到了,这位庄主的不可小觑。
      谢渊握着自己的长剑,低声向王遗风道:“王兄,我也去助叶庄主一臂之力!”王遗风却一把拉住了他,笑道:“这又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坐下来好好看戏罢!”谢渊不去理他,自上前去,却又转头深深看了王遗风一眼,见他仍是微微笑着,望向擂台周围的人群,他只觉心中微微一寒,王遗风有时令他感到心思深重、情深意长,有时却又令他感到,这人乃是真正的无情之人。
      叶英却不在意莫言笑的话和周围武林人士的帮腔,只是握着自己的剑,沉沉看向莫言笑,轻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将‘碎星’还回来了?”
      莫言笑一笑,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你看,就是想还也还不了啦!早就让人带给教主了!”
      叶英点点头:“那好……很好。”
      第二个“好”字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陡闪,一道剑影冲天而起,剑气将周围的人都纷纷逼退了几步,王遗风轻轻“哦”了一声,很是惊讶的样子,谢渊转眼看向李承恩,只见他也是一脸惊奇。这叶庄主的剑法,已达大家剑道之势,以他这般年纪,竟能达到有些人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实在只能用“天才”二字形容。
      那莫言笑一避不过,在剑势强压之下,“蹬蹬蹬”倒退几步,“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调息,叶英的剑光已直扑面前,他一把抽出弯刀,“锵”的一声,勉强格住叶英的剑。
      台下诸人见台上两人缠斗一团,招式已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黄影与一个白影斗在一处,只有应邀前来的各人,才能看清叶英的招式。
      王遗风走上前去,站在谢渊身边,以他二人武功,自是能看清叶英剑法。藏剑山庄分为轻重二剑,叶英却弃重剑不用,手持一柄轻剑,剑尖幻出点点寒芒,朝莫言笑直刺而来,一招“平湖断月”却使得与藏剑其他弟子不同,王遗风看了半晌,轻声道:“……意在剑外,神在剑先。”
      只见叶英每一招还未使出,便能感到一股森森剑气涌上前来,罩住莫言笑身前七大要穴,接着剑招绵绵不绝而来,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轻灵绵延,动向无定,不可捉摸,令谢渊与王遗风均是赞叹不已。
      莫言笑早已抵挡不住,身上被剑伤出无数伤口,无法恋战,不得不聚集全身真气,提气一跃,脱出战圈,叶英倒也并没有追他,只是仰头朝向他离去的方向,那空中犹自传来莫言笑带着喘的声音:“真好剑法!叶庄主,我算是服啦!”
      服的并非只是他一人,经此一战,所有人看向这位年轻庄主的眼神都带上了敬畏之色,只有他自己,只是握着长剑,默然不语。

      这一场名剑大会竟是如此收尾,真让人预料不到。王遗风却不甚高兴,只是因为那柄“碎星”还没有见到,就让明教夺走了,谢渊坐在他对面,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对了,谢兄,你不是使枪的么?今天怎么拿了一把剑?”王遗风忽然问道。谢渊拿的那把宝剑,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也能看出是一口好剑。
      谢渊拿出那把剑,细细擦拭:“你道我不会用剑?这把剑也是我随身多年所用之物了,只是平时仍是用枪罢了。”
      王遗风笑道:“这么说,这必是谢兄的心爱之物了。”他拿出李承恩给谢渊的那封信,“谢兄,若是我要让你用你的这把心爱之物来换这封信,你换是不换?”
      谢渊抬头看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将那把剑向他面前一推:“给你。”
      王遗风笑得狡黠,将那封信递给谢渊:“多谢谢兄割爱,在下就不客气了。”其实那把剑虽说是一把好剑,但也并非贵重至极,只是王遗风借此来刁难谢渊,想看他窘迫之态罢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干脆将这剑给了他。
      谢渊却没有接那封信,他把信和剑都推给了王遗风,望着他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将这把剑送给你——这却不是交换,我不会和你交换这些东西,你若是想给我信便给,不给我便罢。”
      王遗风一怔,望了谢渊半晌,忽的一笑,收下了剑,然后再次将那封信推了过去:“好,我不和你交换,这封信是我还给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只觉十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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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关了……都懒得填坑了……TAT
      剑三时间线太乱,我自己做了些调整,求别介意~其实王师傅应该是成名挺早的样子,不过剧情太混乱了我已经被各种bug搞不清了……还有李局的岁数等问题,大家都懂的……

      六、心伤殿隅星初落,魂断城头日已昏
      名剑大会后没多久,谢渊便接到了王遗风的来信,不过信的内容令谢渊哭笑不得,王遗风在信中告诉他,自己碰到了一个小孩子,为了给一个女孩找雪来到昆仑,他便收了他做弟子,那孩子的名字叫叶凡。
      叶凡……叶凡……谢渊本来只是为王遗风这兴之所至的收徒方式震惊,但这名字实在耳熟,想了半日,方恍然大悟。
      “这不是藏剑山庄小公子的名字吗?!”
      于是没过多久,王遗风就收到了谢渊饱含咆哮的一封书信:“王遗风!!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王遗风将信折起,想起谢渊在看到信时可能会有的表情,不禁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谢兄啊谢兄,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又怎会贸然收徒呢?你也太小瞧我了罢!”
      “……不过,你这一番心意,我便收下了。”

      他行踪不定,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叶凡蒙他教导,却也无法知晓这位师尊的行踪。不过,王遗风每到一处,必会传书于谢渊,高谈阔论自己沿途所见所闻,谢渊接到这些信,爱回便回一封,觉得王遗风行为太过疏狂便写上整整几大页好言劝诫,觉得王遗风在说废话便一言不回,王遗风也不以为意,仍是写个不停。

      这一日,谢渊接到王遗风来信,信中提及,他已到了自贡城中,南国秀美,着实可爱。谢渊从没去过川南,读这信时倒津津有味,只是这封信过后,便很久没有接到王遗风的下一封信。
      正当谢渊为他担心,是否又碰到了萧沙,惹上了什么麻烦时,一个令他,也是令整个中原武林震惊的消息传来,王遗风竟然一夜之间将自贡城中数万人屠戮殆尽!
      谢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遗风为什么会做下这等凶残之事,在他看来,这人虽然性情清冷古怪一些,但并不失为一个君子,他不相信这么一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立即向府主请辞,决定赶往自贡,至少要找到王遗风,问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是他所为,自当为他洗清冤屈,若是他所为,那便将他立刻斩于枪下。
      他一路奔波,路上听得无数闲言碎语,全是在议论这桩惨案。
      “你听说了没有?那姓王的究竟为什么做下这等恶事?”
      “好像是为了一个女人……”
      “难不成是为了争风吃醋?这姓王的也未免太丧心病狂,杀了那么多人,就为了个娘们!”
      谢渊虽坐在一旁,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一颤:他想起了王遗风曾经在信中提到一位姓文的姑娘,语气中似乎对她很是赞赏,难道是那位文姑娘出了事?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难道……
      想起王遗风现在的处境,他不由得心急如焚,一路赶来,竟然累死了好几匹快马,好不容易赶到了自贡城中。那城中倒也来了不少熟识之人,皆是为此事而来,一见谢渊到来,便知天策府也已派出人来,纷纷来与谢渊招呼。
      可是谢渊此时哪里有心思去与他们寒暄,略说了两句,便询问起了城中之事。
      众人纷纷言道,此时城中伤亡惨重,那王遗风却已不见踪影。
      谢渊看向城中,只见草间墙上,皆是血色斑驳,还有不少门派弟子在搬运尸首,那尸首满身是血,面上神情扭曲已极,此情此景,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诸位,我曾与王遗风相识,他并不像是做出这种凶残之事之人。”谢渊拱了拱手,“现在定罪未免太过草率,且先寻到他再慢慢商议不迟。”
      昆仑派派出的一个弟子摇了摇头:“谢都尉,你不晓得,那王遗风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恐怕是被他蒙蔽了,据当时在自贡城幸存之人说,他们可是亲眼见到那姓王的行凶杀人的,谢都尉,你可莫要被一时之谊蒙蔽了双眼才是。”语气中大是讽刺。
      谢渊双眉一挑,不怒自威:“你莫不是想说我与王遗风狼狈为奸?”
      “唉……”一个身穿暗蓝色衣服的唐门长老拦住了他们,“祸首还未找到,你们倒先起了内讧。”他抚了抚胡须,对谢渊道,“谢都尉,不是我老唐多嘴,你若是顾及相交之情,便不一定能秉公处事。”
      谢渊环视一周,朗声道:“我与王遗风有私交不假,但此事重大,他若真行此不仁不义之举,我当第一个将他斩于枪下!我谢渊大好男儿,顶天立地,若违此誓,有如此剑!”
      那昆仑弟子只觉背后一轻,眼前一花,只见谢渊运起内力,将他背后所佩长剑一引而出,接着掌力一吐,那长剑“啪啪”几声轻响,登时碎成了五六截。
      那昆仑弟子脸色一阵轻一阵白,但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那唐门老者咳了几声,道:“……若说此事疑点,倒也不是没有,那王遗风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杀得了城中万人?谢都尉,还是拜托你去找他出来,此事该当从长计议。”
      谢渊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便朝城内走去。
      他越向里行,越是心惊,这一路走来,死者遍地,这自贡屠城,果然非同寻常。
      一阵轻微的响动从角落里传来,他赶忙奔向前去,只见墙角倚着一个少年,衣衫破旧,满身是血,见了他过来,满脸警惕之色,朝墙角缩去。
      他赶忙蹲下,柔声道:“好孩子,莫怕,我是天策府中人,是来帮你们的。”那少年只是喘气,他满身是伤,满脸警惕,只是不发一语,谢渊无法,只能将他伤口撒上金疮药裹起,问他爹爹妈妈现在何处。
      那孩子本不说话,听见他问起爹娘,忽的眼眶一红,哽咽道:“爹爹……娘亲……都不在了……都被人杀了!我……我要报仇!”他满面倔强,咬着嘴唇,泪珠却不断滚落。谢渊心下一叹,拍了拍那少年的肩:“凭你现在的本事,哪里报得了仇?你若是有心,不妨出城去,那里有许多武林人士……”
      那少年不待他说完,便大声打断:“你是天策府的人,娘说,天策府的人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侠士,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谢渊微一迟疑,随即点点头:“是,我会帮你。”
      “那好,”那少年勉力站起,他身上还有许多伤,却咬着唇一步步朝城外挪去,“我在城外等你!你一定要来找我!我姓孟,叫孟繁星!”
      谢渊看着孟繁星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朝城内行去,低声叹息道:“这……若真的是你做的,王遗风,真是……”
      “怎么?你果然觉得,也是我做的?”
      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谢渊心中一喜,又是一惊,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一条窄巷内,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只是面前的那个人,和他所认识的王遗风,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他的书生方巾早已不见,浓墨似的长发披了满身,面色苍白,一抹冰冷的笑意凝在嘴角,嘲讽道:“我还道你与其他人都不同,没想到你也是……”他并不说完,只是自嘲般地一笑。
      谢渊没有在意他的话,他只是看着他沾满鲜血的白衣,和臂弯中抱着的那个纤弱的身形。那身形分明是个女子,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身躯的头颅几乎裂成两半,那女子的容貌,也被劈得血肉模糊,其状之惨,难以言喻。
      谢渊越看越惊:“这……这便是你曾提过的文……文小月姑娘?”
      听得这个名字,王遗风面上泛起了一丝痛苦,随即又变得默然。
      “小月……”
      王遗风低声喃喃道,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月时的场景。
      其他的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初见文小月时,她那一双清澈如婴儿的眸子向他望来,她虽然罗衣半解,但那一双眼眸,却宛如世间最纯洁之物,看不到一丝尘世的污浊与肮脏……
      但现在,这份纯洁与清澈却被如此轻易的毁去!
      他心中愤恨已极,就像是最清澈纯洁之物,却被这茫茫浊世玷污,最应珍视的一朵雪花,却被轻易碾碎!
      从此世间,再没有了文小月!
      他看着谢渊的眼睛,从那里面,他看出了熟悉的神色,但也看出了,藏在里面的一丝疑虑。
      他心中越发冰冷,低声道:“小月,他并不信我,从没有真心信过我……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待我……”
      随即他对着谢渊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嘲讽与痛苦:“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些东西?”他挥手指向那些尸体。
      “那些东西?王遗风,那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谢渊又惊又气,“你怎么会变得如此!”
      “人?”王遗风大笑,“就是他们!害死了小月!”他面色一变,周身冰雪雾罩,森冷之气朝谢渊袭来,“小月不该死!”
      “是!小月不该死!”谢渊大怒,“那这自贡城中千千万万的百姓就该死么?!”
      “这你倒是说对了,”王遗风哼了一声,“便是再死十万、百万的人,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真是疯了!”谢渊怒道,“文姑娘在天有灵,绝不会愿意看到,你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王遗风笑了,“我的好谢兄,你还没有见到,真正的丧心病狂是什么样子!”
      说着,他一手揽住文小月的尸身,一手朝谢渊挥去,谢渊只觉一阵冰霜之气迎面扑来,凛冽之极,当即运起内力,全力抵抗,王遗风却并未继续,只将他逼退一步,旋即朝城外袭去!

      七、清浊两分心自苦 恩仇惧了意难忘
      谢渊只觉眼前一花,王遗风白色的身影挟起一股寒气,直朝城外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谢渊心中暗道不好,王遗风这人看上去温文尔雅,但谢渊却深知他秉性孤傲,性格刚硬,此时遭到巨变,心神早已不似往常……就在他这一恍神间,王遗风早已从城中消失,朝城外袭去。
      谢渊忙向城外奔去,他脚力虽也不弱,但到底比王遗风慢了一步,还没赶到城外,就听见前方呼喝之声大起,还伴随着招招击打之声。谢渊赶忙加快步伐,刚到城门口,便被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出手已赶不及,只得大喝一声:“住手!”
      只见王遗风一手仍是揽着文小月的尸身,一手却向那唐门长老击去,那一掌挟冰含霜,凌厉之至,唐门长老退无可退,面色颇是惊惶,旁边几个唐门弟子见势不好,赶忙扑上来相救,王遗风这一掌斜斜划过,顺势朝他三人击去,那几名唐门弟子登时口吐鲜血,晕厥在地。
      那唐门长老十分心痛,须知这几名弟子便有他悉心培养的亲传弟子,如今被王遗风打得人事不省,自己也顾不得许多,便对着他破口大骂:“王遗风!老朽原先敬你是个人物,没想到你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恶事之后,仍旧不思悔改,如今竟然视我唐门如无物!唐门主饶不了你这个邪魔外道!”
      “邪魔外道……禽兽不如……”王遗风低低重复了几遍这八个字,大笑起来,半晌面色一冷,倨傲道,“既然如此,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便是唐傲天那老家伙来了,又能如何,还能挡得住我王遗风杀人不成?”手随话动,一眨眼间,他背上所负之剑便已出鞘,抵住唐门长老的咽喉,一寸一寸向前移去。
      谢渊到此,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面,他赶忙叫道:“住手!”
      王遗风剑尖微微一抖,便停住不动,谢渊看向他,只见他手持那柄长剑,还是当年在藏剑山庄自己赠给他的那一把,心中顿时五味陈杂,酸甜苦辣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王遗风面前,将他剑尖挡开,自然而然挡在了王遗风面前,两人相隔甚近,甚至能感觉到王遗风冰冷的气息就吹拂在自己的脖颈上。
      谢渊向场中诸人一拱手:“诸位,恕谢渊冒昧,这自贡城之事尚有许多疑点,还请从长计议!”
      他看到王遗风已将场中各门派之人杀死许多,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那些门派之人都用仇恨的眼光瞪着王遗风,不由得心下暗叹:这回可不好办了……只盼王遗风真的不是凶手,尚还有回旋余地……否则……
      “疑点?什么疑点?”王遗风这时却在他身后大笑起来,神情嘲弄,眼神中却殊无一丝笑意,“没错!这许多人就是我杀的,那又如何?!反正他们本也该死!”
      谢渊怒道:“这时候你还说什么赌气的话!”
      那之前的昆仑弟子却得了意,嚷嚷道:“姓谢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这贼子自己也承认了,难不成还冤枉了他?”
      谢渊浓眉一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王遗风出手如电,一把扼住那人喉咙,几人“住手”之声才喊了一半,就见王遗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咯咯”两声,那昆仑弟子头已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软软垂下,原来他已被扼断了喉骨。
      他这般抬手杀人,众人皆惊,王遗风笑道:“我王遗风手上既已有了这许多人命,再多杀几人又如何?”
      说着不理其他人,只朝谢渊凝视了半晌,眼神慢慢变得平和下来,他柔声朝谢渊道:“谢兄,多谢你维护我……我心里实在是十分感激……”
      谢渊道:“那你跟我回去,把事情说清楚。若是你干的,你自当有所担当,若不是你干的,我便是拼了命也会帮你洗脱污名。”
      王遗风只是笑了笑:“谢兄,我告诉你,这就是我干的,我为小月报仇,有何不对?你又如何打算?你打算杀了我不成?”
      谢渊沉默不语,他抬起头,看着王遗风明亮的双眼,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看到王遗风背后那躲在角落里的一双少年的眼睛!
      那是孟繁星的眼睛!
      他忽然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坚定地对王遗风说:“若是你干的,我必杀你。”
      王遗风也看着谢渊那一双眼睛,他的眸子向来坦坦荡荡,王遗风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谢兄,我早知道了……”
      “你果然是个正人君子。”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其实你心里根本就不信我,对么?”
      谢渊不答,他知道王遗风说的是对的,他只希望王遗风能亲口告诉他,这城中人不是他所杀,但王遗风却坦然承认。他原本想将王遗风带回,好好调查这件事,心中暗暗期望最终能还他清白,却被王遗风一口回绝。
      谢渊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两难,也从未这般心软徇私。
      王遗风道:“谢兄,我给你个机会,我不会跟你走,但你可以跟我走,”他冷笑着瞥了一眼周围的人,又柔声对谢渊道,“这些秃驴道士我看了就心烦,谢兄,咱们离开这儿,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谢都尉,可千万莫要为这贼子迷惑了心智!”
      “谢都尉,你可不能跟这贼子同流合污,毁掉天策府英名啊!”
      旁边的人却早叫了起来。
      王遗风眉头一皱:“我与谢兄说话,哪有你们插嘴的份!”衣袖一挥,寒冰真气喷涌而出,尽数朝说话那人袭去。
      然而谢渊早已抢先一步,挡在那人面前,他一掌击出,将王遗风那一道寒冰真气消弭无形,然后立在当地,只是默然。
      王遗风面容慢慢变冷:“谢渊,你是下定决心,要与我为敌了?”
      谢渊沉声道:“若是你执意要与众人为敌,那我也只能如此。”
      “好、好、好!”王遗风冷笑道,他微微咬着牙,对谢渊道:“谢渊,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可莫要怪我!”
      说着腾身而起,带着文小月的尸身,朝谢渊击来!
      谢渊早有防备,也是运起铁牢律心法,暗自抵御。谁知王遗风这一掌仿佛用上全部凝雪功力,谢渊竟然只能抵挡八成,他情急之下也挥出一掌,以期抵消王遗风这一掌的来势。两人掌心甫接,谢渊陡然一震,倒退一步,面色骤然苍白。
      王遗风见一击不中,随即长声大笑,飘然而去。场中其余人正欲追时,只见谢渊一口鲜血吐出,忙过去搀扶:“谢都尉,有没有大碍?”
      谢渊摆摆手,抬起头来。他面色仍是苍白,低声道:“王……王遗风也被我伤了……”众人这才大悟,两人这一对掌,看起来谢渊吃亏,实际上他用以化解王遗风掌势的招式,恰好将那两成功力击了回去,便纷纷道:“那恶人也算是得了教训!”“等我等回去告知掌门,一定将他擒拿归案!”
      谢渊摇摇头,只是抬头望了一眼王遗风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从此,江湖上少了红尘派的王公子,却多出了恶人谷的“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自入了恶人谷,恶人谷便实力大增,隐隐有江湖一霸之势。不久,少林、纯阳、天策、七秀、藏剑、神策、长歌门、霸刀等八大门派围攻恶人谷,却被打得落花流水,损失惨重。为了与恶人谷对抗,各大门派掌门齐聚衡山,各自派出门下精英,成立浩气盟,以求对抗武林中的邪魔外道。在天策府主、辅国大将军李承恩的支持下,谢渊成为浩气盟盟主,张桎辕为副盟主。
      至此,长空令下,恶孽无生!

      八、何惧群魔唯奋战却嗟知己最难求
      浩气盟成立之后,不过数月,恶人谷便群起攻之。谢渊甫成为盟主,正好以此立威。他策划了三大杀招,充分利用八派之利,广布疑阵,声东击西,将谷外袭击之恶人逐个击破,无一人逃回恶人谷,手段狠辣,雷厉风行。自此,恶人谷的在中原武林的势力几乎绝迹。
      就在那一片冰雪中的暗红山谷,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站在山岗之上,遥望远方,没有人敢来打扰他,自从王遗风统领恶人谷,这位年轻俊秀的谷主给予众恶人的震慑,真是从未有过之剧。
      终于,一个身着红色衣衫的探子匆匆跑来,打破了这片宁静。他气喘吁吁地跪在王遗风面前,恨声道:“谷主,那浩气盟的谢渊好生厉害,将我谷外兄弟尽数屠戮殆尽,我恶人谷在谷外的据点几乎被他全部捣毁!”
      众人皆惊,其余诸恶将眼神一齐投向王遗风,希望他能做出决断。
      王遗风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动,甚至还微微一笑:“死了便死了罢,那也是他们没什么本事的缘故。”
      诸恶互相对视一眼,王谷主竟是如此心冷意冷,不过倒也并不意外,若是心软之人,也进不了这恶人谷,做不得这里的谷主。
      “不过……”王遗风接着道,“你们倒也真是低估了谢渊,这位谢盟主,”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可是了解得很,他的本事,我倒也清楚一二。”
      他一挥袖,转过身来,朝众人笑道:“尔等这便跟我,去会一会这位谢盟主罢!”
      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王遗风神色轻松,似乎并未将谢渊放在眼里,他们也不由得信心大增,齐声应道:“是!谷主!”
      王遗风却又转过身去,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把一直挂在墙上的长剑,轻声道:“好谢兄,这下我们可终于又要见面了……”

      落雁城正气厅内。
      谢渊正在听开阳坛来人禀报对恶人谷逃逸之人的剿灭情况,与身旁的军师翟季真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步骤,对这些为非作歹之徒,他早已深恶痛绝,只是每次想到投入谷中的王遗风,他便深觉痛心,自王遗风入谷,恶人谷实力大增,以其为首的“十恶”更是无恶不作,谢渊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自成为浩气盟主的第一天,他便在内心发誓,要为天地间浩然正气而战,与王遗风从此便为陌路之人。只是有时内心想起犹自痛心,也只能安慰自己是修行不够之故。
      “盟主!”
      “何事惊惶?”谢渊看到来人神色匆匆,想来是有要事,“是否恶人谷又有异动?”
      “是,影坛主遣属下来报,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将携九大恶人,来袭我落雁城!”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想不到王遗风此人竟如此大胆,肆意妄为,谢渊沉吟半晌,却道:“这倒真是他的本色……也罢,我自有主张。”
      张桎辕沉思道:“盟主,那王遗风武功高强,又携众恶前来,恐怕不易相与,不如以逸待劳,设下机关陷阱……”
      谢渊点点头:“张兄弟所言正合我意,虽说王遗风为人谨慎,不一定中计,但能伤他手下恶人,也是不错。”
      于是当日王遗风亲率九大恶人,奇袭落雁城浩气盟总坛,甫一登山,王遗风便发觉不对:“这山上如此静谧,虽说山下有守卫,但这城中却只闻气息之声,不见人影……”
      此时他们已进入正气厅内,本该是谢渊所在之处却空无一人。王遗风环视四周,却毫不变色,只是微微一笑:“好谢兄,我中计矣!”
      随着他这一声,埋伏在四周的浩气之人纷纷一跃而出,与众恶人杀作一团,与其余九大恶人缠斗的,正是浩气盟的“七星”,可这“七星”中却唯独缺了一人。王遗风高声道:“谢盟主,老友来访,为何悭吝赐面?”
      以王遗风之武功修为,无人能近他身旁。他凝起寒冰真气,周身风雪旋转,只见一道亮光闪过,“锵啷”一声,正是谢渊的长枪与王遗风长剑相抗之声。
      两人互相打量着彼此,许久未见,谢渊只觉王遗风甚是陌生,他一双明亮的双眼再不复往,而满是冷漠的笑意,长发披散在他白衣之上,身形仍是十分单薄,而在王遗风眼中,谢渊威仪更重,浓眉朗目,不怒自威,他微微一笑:“谢盟主,你可威风得多啦。”谢渊也是一笑:“王谷主也不遑多让,请赐教罢。”
      两人说话之间,已过了百余招,仍是势均力敌,毫不相让。王遗风手下毫不留情,长剑划一朵剑花,剑尖幻出点点寒光,微微抖动,绵绵不绝朝谢渊袭来,忽的剑尖微微一偏,朝他右肩肩井穴击去,口中笑道:“谢盟主,我可不想要你的性命,你若是能跟我去恶人谷,我必在烈风集好好招待你。”
      这肩井穴若被点中,半身皆麻,谢渊枪尖一挑,朝王遗风长剑斜斜而去,在他剑身上轻轻一点,将那长剑击偏,也道:“何必那么麻烦,不若你留在我浩气盟的后山,面壁思过为妙。”一招“穿云”,长枪在周身一环,朝王遗风周身大穴袭去。
      两人对招良久,皆未露败迹,王遗风见其余恶人伤亡惨重,不愿恋战,一个空隙间抽身而出,在落雁城台阁上飘然而落,长啸一声,剩下的恶人一闻此声,纷纷逃逸而去。独留王遗风一人站于台顶,谢渊纵身而出,便见此人白衣如谪仙,在青松翠竹间翩然而立。
      只是这谪仙说出的话却是十二分冰冷:“谢渊,当年你说,我必杀汝,如今,你可也要小心些,莫要死在其他人的手里。”说完纵身而去。

      王遗风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一回到烈风集,他就对谢渊下了追杀令,只是命令他人,折了他手脚即可,可莫要将人弄死了带回,王遗风笑曰:“我可要活的谢盟主,不要死人。”
      这一道命令可是令谢渊麻烦许多,他当然不至于被这些小卒子擒住,但无论去往何方都有苍蝇纠缠也使人烦躁。此时浩气盟刚刚成立不久,虽说有“七星战十恶”之美名,但毕竟仍未十分强大。王遗风所派出的刺客又是神出鬼没,这一日,谢渊出外办事之时,稍一疏忽,便被四大夜幕刺客缠住,这刺客狡猾非常,被谢渊在胸口击中一掌,却趁机在他左臂上下毒。刺客虽死,谢渊这左臂之毒却越来越烈,他心道不好,跌跌撞撞朝南屏山而去。
      然而还没到山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道:“谢盟主,你还好么?”
      谢渊心下微冷,他知道是谁,也不抬头,只朝前赶路,只要能到浩气盟驻地,一切都不成问题:“好还是不好,王谷主不是最清楚么?”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影随形:“谢盟主这可冤枉了王某。”
      谢渊冷哼一声:“你倒是大胆,敢到我浩气盟驻地附近来。”
      眼前一白,只看到王遗风站在面前,微微笑道:“天下哪里是我王遗风去不了的?”一只手伸出,拦在了谢渊面前,“谢盟主,你道我会让你回到浩气盟那里,再找人来杀我?可也太小瞧我了罢。”
      “你看,你中了毒,眼见这条手臂要保不住了,不如跟我回恶人谷去,好好调理一番。”
      谢渊提起气来,朝王遗风击去一掌,王遗风身子微微一侧,刚好在掌风间隙躲过,他看着谢渊脸色愈发苍白,笑意更甚:“谢渊,这便跟我走罢。”说着伸出一只手,就朝谢渊后颈击去!
      一道剑风猛然而来,逼得王遗风倒退一步,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王兄!住手!”
      王遗风眼中神采一闪,只见一个粗布衣衫的青年大步跨出,挡在了谢渊面前,面容十分严肃:“王兄!你……你怎能如此?”
      谢渊呼道:“天磊兄!”
      王遗风神色微动,不再前进,只站在穆、谢二人身前,面上阴晴不定,半晌,呼啸一声,纵身跃起,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穆天磊这才长呼了一口气,赶忙过去扶住谢渊,神色担忧:“谢兄,你还好么?”
      谢渊心中一暖,道:“还好,天磊兄,烦你扶我到浩气盟驻地去,好治我这条胳臂。”
      穆天磊却道:“此地离我家甚近,我先扶你去我家,先将这毒遏制住了,再去浩气盟拿解药。”
      谢渊想了想,点点头:“真是多亏你了,天磊兄,若不是你今天来到,不知王遗风会怎么办。”
      穆天磊一边扶着他走,一边道:“唉,王兄之事,我也听说了,真是……真是……我本来不信,但他如今却如此……”他不知该怎么说,便住了口,只是长叹一声,有明珠蒙尘之感,谢渊也深深一叹。
      两人相携离开,却都没有注意到,在那树林的深处,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微微一动,旋即没入深处。

      谢渊在穆天磊家休养几日,望北村离浩气盟并不远,毒伤也早已痊愈,此刻抱着穆天磊的小儿子,小名叫做“毛毛”的,正在嬉戏玩耍,那孩子玉雪可爱,并不怕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毫不怕生,此时正被谢渊逗得“咯咯”直笑,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已招人疼爱之极。谢渊抱着那孩儿不撒手,穆天磊的妻子柳氏便笑了:“瞧谢大哥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当毛毛是他的儿子呢。”
      穆天磊也笑了:“谢兄,你也赶快成亲吧,到时若是生了女儿,好跟毛毛定个娃娃亲。”
      谢渊道:“是了,莫家兄弟听说是生了个儿子,那毛毛将来的媳妇却又没着落了。”他吻了吻婴儿幼嫩的脸颊,“不过我们毛毛这么可爱,将来必然有许多女子喜爱。”
      “若是谢叔叔有了女儿,就把她嫁给你。”
      穆天磊夫妇一齐笑了。穆天磊笑毕,忽然道:“不知莫兄现在如何?之前我路过蜀中,几次想去拜访,芙蓉山庄都闭门不见客,送给他的书信也石沉大海,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谢渊道:“是了,前次我也去芙蓉山庄,那里大门紧闭,我生怕出事,悄悄潜入,却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观看,那庄内倒是人来人往,我寻了个丫鬟,只说是庄主说要闭庄,不见外客。因我还有要事,便未作过多停留,想来应当无恙。”
      “那便好,”穆天磊道,“我把莫兄赠与的那枚狼牙做了个挂坠,给毛毛带上,等他再大一些,便带他去蜀中,见见他莫家哥哥。”
      谢渊看向毛毛,只见他颈中果然挂着一枚狼牙。
      他将毛毛交给柳氏,问道:“毛毛可有大名了么?”
      穆天磊笑道:“起了,乃是‘玄英’二字,毛毛生在冬天。”
      “涉青阳不增其华,历玄英不减其翠,好名字,”谢渊击掌,“这是先魏文贞公所作,只盼毛毛将来也如松柏一般。”
      “是,正是如此。”

      九、太息故园成瓦砾谁营新冢慰孤儿
      天地间一片昏暗,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其中。
      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胸前挂着的一个温润的玉扣,那是爹爹在他生日之时为他带上的,当时爹爹还说……还说……还说了什么?莫雨记不起来了,他心头只是恍惚地知道,这里是自己的家,天色这么暗,难不成是要下雨了?他急着向屋檐下躲雨,急匆匆地寻了个最近的屋子,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色血红,空无一人,他的心里泛上了一股寒意。
      爹娘都到哪儿去了?大姐和二姐呢?丫鬟下人呢?他想喊,但是喉咙里好像塞进了什么东西,一声也发不出来。
      忽然,那屋子里传出一股奇怪的响动,仿佛有人在咳嗽,又像是有人在痛呼,声音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莫雨呆呆地走到门缝处,朝门缝里看去……
      父亲掐着莫枫姐姐的脖子,眼睛血红,莫枫的嘴角流下一道血线,头侧了过来,眼睛无神地瞪着门外,莫雨知道,她是在看自己,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她在笑,她的嘴张开了:“小雨……救救我……”
      莫雨瞪大了眼睛,他朝后一步步退去。
      父亲的头忽然转了过来!他的手还掐着姐姐的脖子,但是头却端端正正地拧了过来,他血红的眼睛瞪着莫雨……莫雨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小雨,又做噩梦了?”
      莫雨一转头,只见莫枫坐在他的床边,笑嘻嘻地问道:“是什么梦呀?说来给阿姐听听可好?”
      仿佛救命的人捞着了一根稻草,莫雨一下抱住莫枫的胳膊:“二姐,我梦见……我梦见你被爹爹杀了!”
      “真的?”莫枫沉下脸来,“小雨,不要乱想,爹爹怎么会杀我呢?”
      莫雨的眼睛越瞪越大,他看着莫枫的脸,莫枫恍若未觉,依旧在说:“……爹爹只是身子不适,怎么会杀我呢?”她的眼角流下两道血泪,长长地挂在雪白的面颊上,乌黑的眼眸变得血红,呆呆地瞪着莫雨。
      “他怎么会杀我呢?!”
      “怎么会杀我呢?!”
      “怎么会杀我呢?!”
      莫雨捂住耳朵,莫枫的双手却像藤蔓般缠上来,硬生生掰开他的手,将脸凑到他面前来,大声叫道:“爹爹怎么会杀我呢?!!!”
      “啊——”莫雨大叫出声,发疯一般冲出了屋门,他身后,莫枫的声音换成了娘亲和大姐莫蕾的声音,在整个天地间交叠回荡着:“……怎么会杀我呢?!!!!”
      莫雨眼前血红一片,他的头涨得像要裂开一样,视线里什么都是一片模糊的血色,他觉得自己在狂奔中撞到了什么,于是随手将那东西扯烂,他觉得什么阻碍了他,便随手一掌,将那东西击开,耳边的惨呼痛叫,他什么都听不到。
      于是天地间真的漫起了一层血雾,整个芙蓉山庄都笼罩在了这片血雾之中。

      终于,一片沉寂降临了。
      夜色中,一个身影默默地站了起来,他浑身鲜血已经黑得发紫,然而面上却全是疯狂的笑意,他昏昏沉沉地朝夜色最深处走去,离开了已经没有一丝人的气息的芙蓉山庄,在他背后,一场熊熊的大火吞噬了整片山庄,将这疯狂的孕育之所重归为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两年后。南屏山望北村。
      柳诺叶抱着毛毛,满面泪痕奔跑在山道上,她的身后,望北村已经淹没在火海之中,她不敢朝后看,穆天磊斩断索桥的身影还留在她的视线里,他不让她回去,她一定会遵从他的意愿,不愿成为他的拖累。
      毛毛躲在母亲的怀中,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朝后看着,爹爹最后的笑容还在他的脑海里,爹爹流了好多血,毛毛想哭,可是他抿着嘴,硬是不让自己哭,把眼泪憋回去,因为爹爹说,毛毛听话,不要哭,爹爹让自己躲起来,毛毛是好孩子,一定听爹爹的话。
      毛毛感觉到,娘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想看怎么了,可是娘把他搂得紧紧的,他动不了。
      柳诺叶感觉到,自己的血随着奔跑正不断地流出,她的力气也一点一点地流掉,她也许很快就要去见磊哥了,可是……可是毛毛……
      她实在跑不动了,脸色苍白,倒在了河边一棵柳树下,她含着泪,温柔地为毛毛擦了擦脏污的小脸,吻了吻他的面颊,河边有一排小小的木筏,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用了,她把毛毛放到木筏上,柔声道:“乖毛毛,不要哭,你是大侠穆天磊的儿子,将来要学你爹爹,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知道吗?”
      毛毛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忍着泪水,愣愣地看着母亲,柳诺叶微微一笑:“你乖乖的,娘和爹爹会来接你的,你要好好地等着爹娘,知道吗?”
      毛毛嗫嚅道:“毛毛不要一个人……”
      “不会一个人的……”柳诺叶强忍泪水,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得用最后的力气,狠命将木筏往水中一推,心中喃喃道,磊哥,磊哥,若是你能保佑我们的孩儿,便让他好好活下去……
      毛毛坐在木筏上,手紧紧捏住了一直挂在胸前的一枚狼牙,看着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实在忍耐不住,“呜哇”一声,大哭了出来。

      等到谢渊赶到望北村时,见到的是奄奄一息的穆天磊,见到兄弟这样的惨状,他不由得虎目蕴泪,将穆天磊上半身抬起,穆天磊微微睁开一线眼睛,见到谢渊,终于无力地笑了一笑:“谢兄,终于等到你了。”
      谢渊哽咽道:“天磊兄,都是我来得晚了……毛毛和嫂子呢?”穆天磊低声道:“我斩断了索桥,让他们先走了……”
      谢渊立时明白,穆天磊为了不拖累妻子,也为了阻隔敌人,不惜以己一人独挡,他也不多说什么,只坚定道:“天磊兄,你放心,我一定找到毛毛和嫂子,一定将毛毛健健康康抚养长大!”
      穆天磊握住了谢渊的手,点了点头,他相信谢渊一定会来,最后的力气已经全用在坚持上,现在得此一诺,再无遗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来犯叛军,虽有赤马旧贼,但……却与以往不同,有些人……有些像当年围攻王兄之人的路子……”。
      谢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天磊兄,你放心。”
      穆天磊笑的力气也无,微微扯了扯嘴角,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仅能看见嘴唇翕动,谢渊只听他最后喃喃道:“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吾……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谢渊只觉臂弯之中一沉,穆天磊头已垂下,一动不动,他流着泪,将面颊贴在穆天磊面颊之上,穆天磊面颊上的血与他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而在另一边,顺水而下的木筏上,毛毛正在抽抽噎噎地哭着,他不知道,将要迎接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遥远的稻香村里,他从未谋面的莫家哥哥,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两年。

      =====第一部:金笛铁马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风雪会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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