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惹尘埃》大白牙牙牙

14、棺木为侬开

　　在都城只呆了一段时间，南方地带就隐隐有股声音在召唤我。一开始并不打算理会，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吸收怨气了，最后看了南方一眼，只能无奈地飘过去。
　　江南水乡，一向以雅致如画著称，虽已没有了对江南水乡的记忆，但心中却隐隐觉得它定是雅致如画的。
　　只是……这一次竟然是往江南去啊。
　　江南之景，不负盛名，我悠然飘在江南一带上空，细细欣赏着这些美景。
　　一路飘着，渐渐看到了城墙，也知道了这座城池的名字——羌城。
　　再近些，也不见城门有多热闹，进进出出的人神情都很肃穆低沉，不见笑颜，更无喧哗。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对母子。
　　母亲大抵是贫苦出身，抱着怀里一两岁的孩子，春日里两人身上的衣着显得分外单薄破旧。
　　怀中的孩子似乎是饿了，张着嘴巴想要哇哇大哭，却被察觉的母亲死死捂住了嘴巴，愣是没有能发出一点声音，也许是因为奶水不足，孩子挣扎起来也显得没有力度。
　　我飘到这孩子的上方，看着他憋得有些青紫的脸，看着他母亲满脸心疼的表情，再抬头看着这城墙，这片雅致水乡时，原本放松下来的表情终于又重归严肃冷漠。
　　婴儿哭闹本为天性，这片地带却连这种天性都要抑制……
　　不再流连，我干脆地飘入城中。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只要自己身处城中，城中的怨气便会源源不断的向我涌来，不在怨气最浓的地方呆着也可以，只是速度有些慢罢了，但时间对如今的我来说，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所以我就只随意地飘着，看到有兴趣的东西就会停下来细看。
　　飘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只随意一瞥，就让我再无法移开脚步。
　　满条街都是挂着白灯笼白布，地上也散着纸币，但是这些东西上有很多都布满了灰尘，也已陈旧，想来是许久无人更换了。一眼看去，整条街上就只有几户人家是开着门的，门前摆着些长长方方的像柜子的东西，上面挂着白布。
　　这是……
　　我感到一惊，为了求证，便往最近的一户开着门的人家飘去，看到那像柜子的东西的全貌时，才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是棺材。
　　那这条街……
　　一整条棺材街啊。
　　我心下感到有些诧异，毕竟棺材这种东西，需求有那么大吗，竟然曾经需要到一整条街的铺子。
　　再放眼看去时，内心竟感到有些悚然。原以为我是没有任何知觉的，但是一股寒意还是直往上升。
　　白灯笼白布，整条街棺材铺，你看到了什么？
　　是对棺材的需求？
　　是这座城死人的数量极多？
　　不……
　　我看到的，明明是无数往上升涌，面目狰狞，绝望嘶喊的冤魂。
　　“唉……”
　　突然，院里传来的长叹声让我一阵毛骨悚然。就好像之前感觉到的那些冤魂复活过来一样。
　　有些不敢往院子飘去探个究竟，但随即又有些自嘲，比起其他冤魂，自己不是更加可怕吗？
　　以怨气为食，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忘却前尘。
　　最后我还是往院子里飘去了。
　　只一眼，就让我眼中的一些惊疑转化为了兴趣。
　　死人活人，现在的我自然是极容易就能分清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眼就知道了，那个躺在棺材中，发鬓全白，满脸憔悴风霜之色的老者，是个活人。
　　他双眼紧闭，看上去满带风霜之色的脸便也少了几分痛苦，带了些安详。
　　没有睁开眼，院子中幽幽传来他嘶哑衰老的声音。若是有人误入此地，看见此景，一定会被吓得半死。
　　当然，棺材街啊，一般人怎么会随意进入呢。
　　“我家三代单传，这做棺材的手艺啊，也传了三代。羌城之中，谁家有丧事不是来我张家棺材铺置办。虽说这行当不够光彩，但为了糊口，谁还在乎这些名不名的呢？”
　　“尤其啊，后来连世家中人也来了我张家棺材铺置办棺材，这就更不得了了，我家棺材铺愈发远近闻名，也因为世家的垂青，这条街上渐渐也多了几家棺材铺。再后来……”
　　老者又是一叹，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面容又带上了些挣扎之色，“因为战端再起，羌城被征调了大量青壮，却牺牲了无数儿郎。有人私下传，这些人是做人盾而死的，但是谁知道是不是呢？这些闲话还没传多久，就开始消失了，听说传闲话的人，都被斩首示众了。几百人的血啊，染红了那块地板，也染透了百姓八卦的心……”
　　想起刚刚自己所想，只怕这所谓的听说，八九不离十了吧。
　　人盾啊……
　　以护国安邦之名义热血奋战，却被自己守卫的国家放弃，做了最卑微的牺牲，谁人不怨？
　　“不管谣言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羌城牺牲了很多人没有错。又因羌城地理优势，百姓的生活还算可以，棺材便开始供不应求了。一间一间的棺材铺就这样冒出来。”
　　“这一场战役持续了三年，三年时间，也已经成功的让这条棺材街形成并发展成熟。”
　　“等到战乱平复，棺材的热度下去后，这一条街上，充斥着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这场战争就结束了呢，多打几年多好啊’……”
　　“那时的我，刚刚有了儿子。因为这几年生活的富足，便也在心中这样隐隐期盼着。是啊，再打几年多好啊，再打几年，家中就能更加富裕，孩子的吃穿都不用愁了呢。当时的我，摸着自己儿子的头，却没有想过这样的话，这样的我，算什么。”
　　“之后的几年，国内外都很平静，那么多的棺材铺，也都没有了太大的用处，很快，原本热烈的棺材街，也开始变得冷清了。”
　　“后来，羌城来了个新太守。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再加上那几年天公不作美，风雨不调，羌城原本富足的表象，也被完全撕破。百姓连吃饱的钱都没有了，除了一张草席裹身，哪还买得起棺材呢？”
　　“新太守是高等世家之人，因他路过棺材街时的一声晦气，从此羌城之中，世家大族也再未在棺材铺中买棺材……棺材匠的日子啊，过得更加的艰难。”
　　“等到我两个儿子都成年，而大郎已都成婚的年纪时，边境战端再起。”
　　“陛下像是失控般开始疯狂抓壮丁，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抓去充军了。”
　　“到后来，音讯全无，死活不知……”
　　他慢悠悠的睁开眼，眼中突然有一束光芒闪过，像是死前的回光返照，“我曾经多么希望战争能再打几年啊，我一生与棺材为伴，看惯死别，却偏偏悟不了他人苦痛，只想着自己的富足，却忘了这种富足，同样是在蚕食他人的骨血。后来啊，终于也是为了曾经的那句话付出了代价。”
　　“我这一生，打了那么多副棺材。婆娘死时，也不曾好好为她打上一副，现在人生中的最后一副棺材，也是为自己打的……”
　　“起码……没有一张草席匆匆下葬，没有受那白骨横于野之苦，我多么……幸运啊。”
　　“不……”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渐渐涣散。
　　“其实我……又是多么不幸啊。”
　　当日的我，表面悲痛，心下却窃喜自己又能大赚一笔。面对着那些家人牺牲在战场的妇孺，我这幅面孔，其实，多么可憎，多么丑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