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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珠玉·之一 ...

  •   几名衙役果然是当差办案的老手,不多时便把薛绮吩咐之事办妥。

      最后一个回来的是许家兄弟里的老二,他的差事自己办起来有些费力,此时身后带了五六个下属,半送半押地把相关人等全都召了来。

      王槐正是早些时候怯怯跟着朱文斌前往县衙的中年人,他与薛二皆是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尚不及此地仆役衣着做工精细。

      仔细看来,王槐年近不惑,身材高大结实,面容憨厚,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地拿手磨蹭大腿两侧,甚至几次双手交握,无意识地搓动,被人一看,才慌忙放下来,可没过多久,便又故态复萌。

      而另一边被当作嫌犯的薛二郎不过弱冠之年,身材修长,五官秀致文雅,若非皮肤粗糙、满手老茧的话,倒有几分像是个落魄书生。

      见薛二郎脸上明晃晃几处瘀青,衣裤上也隐隐渗出血迹,薛绮便多看了他几眼。

      他发觉了,也不躲闪,殷切地拿目光迎上去,嘴唇轻轻动了两下,好像想要恳求,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薛绮。

      薛绮无动于衷地错开目光。

      跟在这两人后面的是个同样穿着布衣的高个青年,应当就是众人口中值夜的何青了。他被许二拽着胳膊拉上前来,没留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忙站稳,仔细理了理衣裳。

      从衣裳的料子来看,他的生活似乎比前两者宽裕少许,但双手同样骨节粗大,颧骨上依稀残留着几道印痕,不像是寻常伤口所致,反倒更像是冬日皴裂之后始终没能弥合的疤痕,除此外,人倒还算精神,生得也十分讨喜。

      见薛绮看向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

      许二走过来,低声把几人的姓名与生平又简单介绍了一番。

      如今世道仍不算太平,愿意出力气担风险给人充作护卫的良民,往往家境贫苦,这三人并不例外,除了王槐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只是被先人债务所累以外,另两人虽无妻子,却都有病弱高堂需要独力奉养,平日里,三人口碑都还不错,据许二说,邻里大多给的都是孝顺或者憨厚、勤快的评价,并无前科劣迹。

      薛绮听到此处,忽然截口道:“现在两家老人可还好?”

      许二“咦”了声,垂手道:“薛家老翁知道薛二惹了事,很是担忧,只是不良于行,干着急过不来——这是邻居说的,他家与何青家离得近,小人过去找何青时,有邻人向小人询问薛二的消息。”

      想了想,又说:“至于何家二老,倒是还好,何青从家中走时,只说雇主家出了点事,要叫他去做个证,不时便回。”

      他说话时,何青忍不住悄悄抬起眼觑向薛绮神色,薛绮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揉手腕。

      她握着左腕,头也不抬,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凡案件,既是人为,便必定会留下痕迹,清白无辜的不必着急,薛某自会还你们清白,但那个利用职务之便,将他人财物藏匿起来的人,只怕想要逃掉也没那么容易。”

      她停了一会,似乎忘了词,好半天才又说道:“我知如今年景之下百姓生计艰难,有诸多不得已,但是,天底下从来不缺‘不得已’,就算是好年景也是一样,拿这个当作为非作歹的借口……实在无趣。”

      她说完这番不知所谓的话,便展开手,林兴与张回便十分有眼力地把库房图样等单据、画图呈了上来。

      薛绮自幼记性极佳,翻阅一遍心里便大致有了数。这地方果然防备严密,四周被池塘与树木环绕,除了守卫换班或者主人、管事偶尔来巡查,便再没有人入内。几名看守对于来人进出时间的说辞也没有太大出入,应当可信。

      她又将库房的平面图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渐渐露出了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携账簿转身入内。

      按吕府众人所说,在前一日发现失窃之后,已将这不算太大的库房每一寸地面与货架都仔细搜索过了,想来无论窃贼曾在明面上留下过什么证据,只怕经此一番搜查,都已被破坏殆尽了。

      故而薛绮没急着按照常规勘察足迹掌痕等线索,而是一路旁敲侧击,等到需要的单据到手,这才从头开始,对照着清单,一样样查检库房内的财物与隐蔽之处。

      如今看来,说不定会有些意外收获。

      朱文斌全身冷汗出透,这时被太阳晒了一阵子,总算回了点神,乍着胆子询问:“大人……这是?”

      薛绮把手头一个架子上的物品查验完,这才回过头:“我总觉得奇怪。若要把那么大一个箱子藏起来,总需要些特殊的法子——总不可能是‘摸黑把箱子搬到其他角落去,希望后来的人眼瞎’这样简单粗劣的障眼法,否则也太容易出岔子,可若要用特殊的法子,怎么会不需要工具辅助?”

      她抖一抖手头的名单:“院门看守记得清楚,这几日往来的人衣着言行都没有异常,证明除了极小的工具以外,其他所需之物,只能在这院子与库房中就地取材。”

      “啊!所以——”朱文斌双眼蓦地圆睁,划过一丝喜色,“大人是要看看贼人究竟用了什么东西来做机关!”

      薛绮摇头说:“谈不上机关,条件所限,应当不会太复杂。”

      她想了想,又说道:“方才我说箱子可能仍在院中,也是因为库房与侧、后围墙间隙狭窄,无法容纳桌柜踮脚,而这屋子里也没有梯子长杆等物事,如此一来,既运不走,更可能用的便是障眼法了。如今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种障眼法,但若能发现无故被挪动或消失了的物件,说不定可以倒推回去。”

      这些话一半是向旁人解释,还有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听、助于理清思绪的,而朱文斌却不管这个,连忙大声道:“是,是!大人说的对,定然是简单又方便的机关和法子!”他搓搓手,跃跃欲试:“大人,这些小事就交给草民吧!没人比草民对这库房更熟了!”

      他并非自夸,而是果然有两把刷子,富态的身体在上下清点物品时灵活得难以置信,不多时,就“哎”了一声。

      薛绮被他打断了思路,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可刚一错眼,却正好在另一边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原本存放珊瑚树的小桌被人撞了下,略略偏开半分,便显露出来一边桌脚下、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好似落了一点特别的白灰,若非此时灯火通明,根本无法察觉。

      薛绮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揩了一点,用账簿后面空白纸张盛起,余下的放在指尖捻了捻,神色微动,又凑近鼻端轻嗅,随后才回头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朱文斌扬声道:“找到啦,大人,这里缺了一匹褐色细布!”

      他掌灯凑近过去,指点道:“大人您看,这里被人弄乱过!那贼人自己不觉得,可是,嘿,这库房中的东西存放都是有门道的,草民便留了心,再一仔细查,果然,里面缺了一匹布!”

      他兴奋得满脸熠熠生辉,一整天过去,这桩要人命的失窃案总算找到了一点眉目,由不得他不喜形于色。

      薛绮却没凑过去,反而呆愣愣地原地站了一会。

      她忽然问:“为什么要用布,布能做什么?”

      朱文斌摸不着头脑:“能把宝贝包起来?”

      想了想,又试探问:“要不,能塞进盒子里垫着,宝贝就摔不破了?”

      薛绮道:“不无可能,但你若是贼,会为了这种未加验证的‘可能’就去冒险么?”

      朱文斌讪讪默了默鼻子,不敢胡说了,而这时,薛绮却像是想通了什么,忽然说道:“我方才忘了问一件事。”

      既然此时想起来了,她便随即问道:“那只装纳珊瑚树的箱子是什么样的?你细细说来。”

      盒子?

      那不就是个盒子,又能怎样。

      有一瞬间,朱文斌几乎想到了买椟还珠的典故,可他虽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地说:“是个普通的木盒子,长宽都近一尺,高也差不多,方方正正,上面没有雕花和金铜装饰——梁兄说盒子太打眼的话,容易让有心人惦记。”

      薛绮:“哦?你这位‘梁兄’真是个妙人。”

      虽语气随意,她目光却并不和暖,深处有些令人看不明白的东西,朱文斌心头一阵乱抖,不敢探究更多,连忙说:“不过虽然看着普通,却挺结实,上面本来有一把锁,但是平时不锁,盒盖总打开着,过来之后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盒盖开着?”虽是问话,却被薛绮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语调说出来,她接着问,“盒盖上可有扣环等物?”

      朱文斌更迷惑了:“大人怎么知晓的?盒盖上面和两旁各有只小握环,可以用手提,若盛装重物时,也方便两人一起抬起来。”

      薛绮目光垂落于地,说道:“我有个猜测,还不知是否正确。你去寻个箱子来,大小轻重与失窃之物越相似越好,再扯一匹布给我。”

      朱文斌忙去安排。

      此处虽然是库房,但一时要找到与失物相似得严丝合缝的物件,仍不简单。他忙碌半天,总算不辱使命,可刚一回来,就看见当初置物的桌上放了只极高的细脚凳子,而薛绮正站在这摇摇晃晃的“高塔”上面,手举火烛,不知在做什么。

      “哎呀大人!”朱文斌失声叫道,“您,您快下来,可别……”

      大约发现咒人摔下来不太合适,后半句话让他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薛绮好一会一动不动,而后,伸出好似不太灵便的左手,指尖在高处摸了摸,又收到鼻下轻轻嗅了嗅。

      这才从桌上跳了下来。

      朱文斌松了口气:“大人莫非是发现什么了?”

      薛绮敛目,意味不明地轻声道:“和我想的一样。”

      她环视一周,挪开木凳,将箱子与新找来的灰布摆上桌面,随后吩咐:“把灯火全熄了,然后叫人都进来罢。”

      王槐三人就在门口,转眼就被差役推了进来。

      库房纵深多不过数丈,路也是每日交接时走惯了的,可此时进来,三人却步履迟缓,仿佛前面等着他们的是审人生死的阎王一般。

      就连曾怀着殷切期待的薛二也未能免俗。

      薛绮眸色微黯。

      如今世道,虽有律法,但往往还是为官者一言便可定人祸福,怪不得汲汲谋生的小民迟疑忐忑。
      她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却再一次地发现,自己仍然无法习惯这种无能为力。

      挥去不合时宜的杂念,薛绮的声音低却清晰:“薛二,你前天深夜子时来接班,当时天气如何?何青又在何处?”

      毒打和接连不断的逼问让清秀的年轻人十分虚弱,他被差役架在当中,用力仰起头,低低地说:“当时雨刚停不久,何青在库房门口。”

      “哦?”薛绮道,“他身上可曾被雨沾湿了?”

      等在一旁的何青一愣,抢先道:“不曾湿,连日下雨,主家早备了伞,小人自己也披了蓑衣……大人,您莫不是疑心小人……”

      薛绮乜一眼他,并不作答,待见到薛二颔首认同了何青所言,才又问:“之后你们两人一同入内查看?”

      薛二又点点头,何青也连忙出声确认。

      薛绮将手中烛台放到桌上,看着蜡油顺着烛身蜿蜒而下,有如泪痕,她别开眼:“当时发生了什么?”

      薛二茫然道:“并没有什么异常,宝物还在原处……”

      薛绮道:“盛放宝物的盒子是开是关?”

      薛二面露不解之色,却仍仔细回忆起来,半晌,笃定道:“是开着的,小人一绕过那边的架子就看见了宝物。”

      “与这箱子一样?”

      她让开半步,众人这才借着昏沉的灯光瞧见,桌上放着个朴素的木盒子,木色深沉,旁边多余的铜铁装饰全被拆了下去,此时盒盖敞开,后缘与盒身以黄铜合页相连,里面装着个白菜蝙蝠的玉摆件,几乎就是当初宝物的翻版。

      这样特殊的陈设自然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略微顿了下,薛二怔怔道:“差不多一样。”

      薛绮环视几人,嘴角泛起一点古怪的笑意:“没靠近摸一摸,验证是否完好?”

      薛二垂目苦笑,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轻嘶了声,摇头道:“那么金贵的东西,小人哪敢去碰,万一掉了个碴,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

      薛绮便继续追问:“那么,昨天进入库房时,你二人谁执灯,在确认东西无碍之后,又是谁先出的门?”

      这问题便显而易见地有些蹊跷了,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收了回来,微微屏住了呼吸,何青面色隐隐发白,连忙说:“小人掌着灯,薛二郎本是跟着小人进来的,可因为这里路窄,出去时一转头,他自然就走在前面了,小人也就把烛台递给了他。”

      说到此,像是想起来这如同变相承认返回路上自己两手空空,足够搬起箱子,忙分辩道:“大人,您该不是真的怀疑小人做了手脚吧?那么大个东西,小人怎么可能偷偷搬出去,万一薛二郎回头看一眼,不就露馅了么!”

      薛绮看他一眼,眼中不见喜怒,何青身后的差役张回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大人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何青呼吸一顿,终于不敢说话了,讪讪垂下目光。

      可就在这个时候,灯火扑簌一闪,借着突然跃起的火光,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点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点异常的亮光便一闪即逝,方寸之地以外的一切又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惊。

      薛绮重新托起烛台,在几人面前踱了几步,凭火凑近薛二面前:“你这样端着烛台一路走出去,之后,就一直在唯一能够供人出入的那扇门外值守,正如过去两个月一样,直到王槐前来接替,才又进了库房,发现宝物不见了,可是如此?”

      薛二被突然逼近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目光难以汇聚般散开来,脸上也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点茫然。

      没等他说话,薛绮便退后画蛇添足般补充:“而这宝物既然被藏起来了,你们自然恐慌,但又心怀一点侥幸,于是在屋子里来回找了几遍,把箱柜架子上都查看了,可对?”

      这回她问向的是王槐。

      王槐突然被点了名,吓了一跳,慌忙大声说:“对,就是大人说的这样!”

      他话音落下,嘴唇却又微微地翕动了下,像是有什么残存的心声没能说出口,忍耐半天,最终还是艰难地下了决心,忐忑道:“大人……我,小人觉得……”

      薛绮望进他的眼睛里:“你说。”

      她的目光干净而认真,丝毫不像是京里来的高高在上的贵人,这个荒谬的念头让王槐有点迷惑,赶紧狼狈地别开脸:“小人觉得,薛二郎不像是干坏事的人……”

      “哦?”薛绮轻声问,“为什么?”

      王槐又不自觉地搓手:“因为……发现宝贝丢了的时候,小人看薛二郎脸色都变了,白得跟纸似的,身上也直打颤,不像是假装的,他还、还和小人说,要是他出了事,求小人看在都是街坊的份上,替他照看下他爹,他们爷俩相依为命,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就怕他爹会……”

      他没把话说完,但后面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薛绮便了然地点了点头,转向朱文斌,毫无预兆地又提起旧话:“你看,一个这样的孝子,又怎么会与那飞贼一样,明明可以设下巧计,却偏偏要把自己置于险地,让长辈伤心忧虑呢。”

      世上确实有狡猾到骨血里的疯子,但毕竟太少,而就算是天生的疯子,也无法在初次犯案时就将戏演得如此面面俱到。

      犯罪的升级,是需要一次次练习与长久的时间来渐渐发酵的。

      朱文斌对别人家的父慈子孝无话可说,也毫不关心,他只盼着赶紧抓住窃贼,把宝物追回来,好救自己一命。

      可偏偏当着“贵人”不好说这话,只能心急火燎地陪笑。

      薛绮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这口气吐到尽头,她容色蓦地一肃,方才那些不紧不慢的春风和煦霎时不见踪影:“何青,你若现在投案自首,尚能减罪,但再耽搁下去,只怕就难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珠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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