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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珠玉·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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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绮在库房正面站定,望向这座独门无窗,牢狱似的房子。
她抬手推了推坚实稳固的大门,纹丝不动。
“好了,”她说道,“现在可以把案情原原本本再从头说一遍了。”
朱文斌迷惑得显而易见,寻找证明似的往旁边小厮看了眼:“大人,方才在衙门里,草民不是已经……”
薛绮理所当然地反问:“你既认定薛二是贼,心中自然早有偏见,那些话也不过是指控他而已,如何能信?”
她的右手抚过门板,慢慢垂落下来,没多久,又习惯性地握住了左臂,淡淡道:“看过库房周遭状况,我倒觉得,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些。”
朱文斌刚要说话,被她摆手打断:“失窃的宝物,若我没记错,应当是外邦传来的一株珊瑚树模样的盆景,高矮近尺,上缀各式名贵珍珠宝石,可对?”
朱文斌连忙点头:“正是如此!光是那般品相的珊瑚就价值不菲,更何况上面的珠宝……”
“不必再说,”薛绮毫不关心这宝贝究竟有多价值连城,“珊瑚树虽贵重,摔成碎片也只是废品,若你要偷这么一件东西,会舍得将它直接扔过墙去么?”
她的铁扳指不过稍微蹭过墙面,便留下了清晰可见的划痕,但墙头却并没有同样痕迹,瓦片也未见松动,可见珊瑚树与木盒并非是被绳索平稳吊上去的——夜半失窃,光线不明之际想要毫无磕碰地把木盒运过那一圈高得过分的围墙,就算有绳索木叉,也实在难于登天。
薛绮顿了片刻,面色不变地环视左右,语气也依旧平板,让人听不出是不是在讽刺:“更何况,若是因家贫而偷盗,并不在乎到手的究竟是何物,那么珊瑚树上随便一颗不起眼的宝石,便足够多年开销,为何薛二不利用当值的三个时辰在库房内单独卸下几块珠宝,如此一来岂不是既不易被失主察觉又便于销赃?”
显然没人想过这个问题,朱文斌一时哑然,讷讷道:“按您这么说……难道薛二不是……”
“若是,他究竟为何要偷盗,又是如何将宝物偷运出去?”薛绮再次打断,自顾自地提出心中疑惑,“若不是,那你在他衣后发现的白灰,又是怎么回事?”
朱文斌彻底懵了:“那……大人的意思是?”
薛绮眼帘半垂,意味不明地抚弄袖口被划破的地方:“还未开始问案,我如何知道。”
朱文斌从这句话里终于品味到了什么,怔了半天,也不再急吼吼地催促了,他到底不是个毫无城府的毛头小伙子,急躁之气散去之后,呼吸便渐渐放缓下来,低声说:“草民这就把昨日之事禀于大人知晓。”
他推开库房门,与外面明烈的午后日光格格不入,屋中一片浓重的黑暗压下来,将人的视野大刀阔斧地砍掉了十之八九,残存的一两分也模糊成一片。
管事伶俐,不知何时已备好了烛火,朱文斌便接过来,低头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即便有烛火,屋中景象仍显得十分昏暗,但凡远一点,就只剩了个模糊的轮廓。
薛绮跨入门内,就听他在旁说:“说起来,事情是昨天早上发现的。——大人小心脚下。”
他清了清嗓子:“草民在这院子里总共雇了四个护卫轮班看守,每三个时辰一班,每班只有一个人。”
大概怕人质疑他防范不严,朱文斌很快补充道:“虽然只有一个人,却不是草民对宝物不上心,而是怕人多手杂反而不美。这四人当值的时候,进出都要先搜身,院门也是从外锁上的,他们只需守在库房门口以防有人翻墙进入就好,若有异常,只需在院子里喊上一声,门外还有别的家仆,都能听见,况且,便是最单薄的薛二也都练过点拳脚,就算进了贼,也总能抵挡一阵子。”
薛绮“嗯”了一声:“这四个人可有库房钥匙?”
库房宽不过两三丈,纵深却数倍于此,形制狭长,其中一排排架子与箱柜阻挡,门口透进来的日光便很难照到深处,除了火烛之光能笼罩近身之处,就只四面墙上高处凿出的通风口才漏下丁点稀薄微光。
可就是这些通风口,也不过茶碗口大小,中间还谨小慎微地隔着铁铸的一道横栏,别说是贼人或失窃的珊瑚树,就算是只略肥些的耗子都钻不过去。
朱文斌又轻声提醒道:“这边,大人当心架子。”引着薛绮往左手边转了个弯,这才回答:“只有一把特制的钥匙,同锁一起,都是京中名匠的手笔,难以仿制,由当值的那人收藏。但即便带着钥匙,等闲也不许进去,只有换班时才开了门,两人一同入内查看宝物是否还在,若一切安好,便把钥匙交给下一个人,前一任便可离开,院门也再落锁。”
他叹了口气,苦闷地说:“草民每天忙着铺子里的生意,没法时时亲眼看着,本以为请人这么轮换看守定然万无一失,谁料到……唉!”
说话间,几人绕过了一排又一排箱笼,最终走到西北的角落里,这一处十分清净,仅摆着一张敦实的高脚小桌,约莫到人腰处,与其他柜子上的薄尘覆盖相比,上面十分干净,若非朱文斌提示,完全看不出曾有东西存放的痕迹。
朱文斌说:“宝物是装在一只木盒子里的,里面有软衬,但……也不是太厚实……”
自从隔墙抛物的危险被点破了之后,他便忍不住担心起来,深怕那么个金贵的东西真被不小心磕碰损坏了哪里。
薛绮并未附和他的话,而是先问了木盒尺寸,乃知长宽与高度皆近一尺,虽不算笨重,但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也丝毫谈不上小巧,若考虑到材质,更绝非轻便。
既然如此,为什么贼人要将这盒子一并取走?
她心念微转,很快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既然在重重防守之下,盗案不可能是临时起意,那么带走这个盒子定然对贼更有好处。如此,下一个问题便接踵而来——为什么赃物更大更显眼却反而对贼人有益呢?
薛绮习惯性地摸了摸左臂。
连日阴雨,纵然今早开始放了晴,但熟悉的隐痛却还未完全消退。
朱文斌说道:“薛二值的是第一班,从前天深夜子时开始,直到昨天早上寅时末。他之前是何青,在他之后接替的是王槐,这王槐向来守时,卯时刚到就进了院子,有门口的家仆作证。哦对了,还有个叫张四的,近来陪新媳妇回临县娘家去了,这四五日并不在此地,都是王槐代他的班,此事草民已去探过了,丝毫不假。”
薛绮暗记下诸人姓名班次:“然后呢?”
朱文斌转头向后面唤道:“罗管事,你来说说,昨天还是你去通知我的,这事你更清楚。”
“是。”那跛脚的干瘦男子慢慢走上来,他的足疾颇为严重,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上前先对薛绮施了一礼,才说道,“小人是这宅子的管事,贱名罗洪生。前天夜里本来一切如常,薛二来的时候,小人刚熬夜对完这个月的账簿,因觉腿疾不适,便在池塘边上多溜达了几步。”
说到此处,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嘲道:“大夫说小人这腿筋肉枯萎,得多拉抻,所以小的这才每天睡前都出来走动。”
虽然有衣裳遮挡,但行动间裤腿布料贴于身上,确实偶能看出他左腿比正常要细瘦一些。这种事他做不来假,随便找个大夫一看便知,薛绮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罗洪生:“小人远远见着了薛二,但是因为腿脚慢,夜里又不便高声扰人,便未曾来得及过去与他打招呼。过了一会,又瞧见上一班当值的何青经过,他既然出来,可见是和薛二一起确认过宝物无碍了,小人就过去同他聊了几句,随后他就回家去了。”
薛绮安静听完,忽然微一抬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没说话。
罗洪生就又说:“之后小人也回房去了,并没听闻什么异样,直到昨日卯时,正在用些粥食,突然有人来找小人,说库房出了事。小人犹不敢置信,连忙赶过去,这才知道,王槐来接薛二的班时,发现宝物遗失,两人找遍了每个架子,可哪还有宝物的影子,于是连忙叫上院门口的家仆,找人告知小人。”
他叹道:“可这么大的事,哪是小人一个管事能作得了主的,只能慌忙把门锁了,又把薛、王两人连同当时在门口看守的两个家仆一起先扣押下来,等六郎回来处置。”
“罗管事,”薛绮捏着袖口的手指微收,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你原本不是在这吕府的吧?”
罗洪生动作一顿:“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薛绮瞥一眼朱文斌,说:“我初至时,开门之人唤他朱郎,而你却称他六郎,出了事,先不去通禀这吕府的正经女主人,反而……虽说最终要将事情通知朱六郎,但你这管事也未免太越俎代庖了。”
罗洪生拿不准她的意思,连忙弯腰道:“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小的自幼被爹娘卖到了朱家,已跟着六郎三十多年了,这两个月因六郎不放心宝贝,才来这宅子帮忙管事的。”
薛绮“哦”了声:“难怪。”
她瞥一眼罗洪生的腿,说道:“贵县唐令曾赞朱六郎乐善好施,如今看来果然是菩萨心肠,你腿疾严重至此,他竟不嫌弃,还委以重任。”
罗洪生一怔,愈发迷惑了,只好低头附和:“大人说得是!若不是遇上个好心肠的主家,小人只怕早就没了性命,哪还有如今的舒坦日子。”
听见两人又扯到了不相干的话题上,朱文斌干笑一声:“大人,事情的原委您也听说了,这屋子连个窗户都没有,唯一能进出的就是一道前门,之前宝物还好好的,薛二他当值三个时辰,然后东西就自个儿长翅膀飞了,您说这怎么可能!要说不是薛二监守自盗,谁信哪!”
薛绮接过烛台,在乌漆麻黑的屋子里走了几步,又若有所思地四处望了望:“我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