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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珠玉·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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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春迟,好容易到了冰雪化尽的清明时节,地处中原的京城却仍旧是春寒料峭,赶上连日阴雨,更让人觉得细细密密的寒意仿佛要渗到人骨头里。
城外二十里的山坳中,正是京郊乱葬岗的所在。
游魂野鬼盘踞之处,本不该有正儿八经的墓碑,更不该有人祭拜,可此时此地,却偏偏有一座歪斜石碑,一个素衣女人。
阴郁的晨光下,远处林木掩映的小路上忽然腾起了一串沉闷的烟尘,像是有迷途的车马偶然经过,薛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扰,偏头看过去,等车马动静走远,方缓缓呼出一口经夜的寒气,从腰间解下酒壶,冲着面前的墓碑举了举,手一歪,半壶酒便倾在了坟前,算是敬给了坟中白骨。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半壶倒进了自己嘴里,烈酒入喉,给她苍白的双颊涂上了一点暖色,而后随手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土,站起身来。
粗简的墓碑上本应笔墨分明的刻字已然斑驳,风雨的剥蚀在横平竖直之间牵连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细痕,让上面的名字难以辨识。
薛绮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交错的笔画,像是在审视着远去已久的旧时光。
直到今日,她还记得,自己顶着一头草叶从狗洞钻出来时,母亲和婶娘惊诧地打翻了新买的胭脂,庭院刚被雨水洗过的砖石上泼洒了一地的红,每年青梅酒酿成,父亲偷偷用筷子蘸了逗她来舔,可她却立即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人前处变不惊的翩翩探花郎只好手足无措地被妻子揪住耳朵数落,还有伯父家的堂兄,在她耍赖不想练字的时候板着脸教训她,却还是唉声叹气地模仿她稚嫩的笔迹写完功课,最后两人一起被老师打了手板……
前尘旧事,不堪回首。
薛绮仰头把最后一口烈酒饮尽。
火烧似的感觉在胸中炸开,说不出是热还是疼,她提着空酒壶慢慢退开几步,最后望了墓碑一眼,转过身去,屈指抵在唇上打了声口哨。
声音方落,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就从山脚林中飞驰而出,踏碎了弥漫着青草气息的水汽,这畜生像是有灵性一般,远远见到墓碑便停了下来,并不近前搅扰,只轻轻打了个响鼻,接着甩了甩头,待甩去了附在鬃毛上的晨露,这才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拱了拱主人的肩膀。
薛绮心不在焉,被拱得一个踉跄,无奈嘟囔了一声“菀柳”,随后敷衍地拍拍爱驹低垂的头顶,掌心顺势在它颈上抚过,牵住缰绳翻身上马。
这名字古怪的黑马虽非传说中的千里驹,但也不遑多让,二十里的崎岖山路行来似乎与官道并无多大区别,须臾便到了头。
山路尽头汇入官道,而官道尽头便是大楚新都东郢。数十年大兴土木,东郢比起前朝旧都广逾两三倍,都城墙垣高耸,遮蔽了半天日光。
薛绮下了马,有点呆愣的神色终于消退下去了,她站在城门边的阴影里,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点冷,缩了缩肩膀,往手心呵了口气。
坊中的商铺接连开了张,街道上也开始传来喧嚣人声,整座城池好像在短短片刻之间就重新活了过来,热闹得看不出深夜中的沉寂,更看不出曾经、又或是将要在此间酝酿的阴谋与灾厄。
借着马身遮挡,薛绮不甚自在地扯了扯领口与衣袖,让身上的潮气散出去些,慢慢走到皇城东的延福门,进去之后贴着墙根折向南边,便瞧见了被外库院遮挡的角落里几处破败的小衙门,其中最熟悉不过的乃是个二进的小院,正门不伦不类地挂着个被虫蛀了一角、毫无威仪的牌匾,上面敷衍地写了三个朴拙的隶体字。
——刑捕司。
看名字,这处衙门仿佛与刑部或大理寺瓜葛颇深,却不知为何被单独扔在了这个偏僻角落里。
薛绮见怪不怪,将缰绳交到门边晒太阳的老吏手中,抬脚直穿过几间冷冷清清旧屋环绕的前庭,走进了第二进院子。
迎面房屋门窗半掩,廊下漆色剥落,院子里斜栽着一树老梅,此时不是梅开的季节,叶子也不盛,有一干瘦的红袍老者,正坐在光秃秃的枝干下面批阅卷宗。
听到响动,老者直起腰来,他早过了耳顺之年,许是因为长久以来攒下了太多不顺心的事情,面相比实际更加苍老几分,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下垂,并非严厉,反倒更多地显露出对世事的无可奈何。
可就是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目光却依然清澈寒锐。
他先没说话,盯着薛绮瞧了一会,把笔搁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正好近来无事,若你还是放心不下,最近再去北地看看也未尝不可。”
薛绮抬了抬眼皮,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等靠着柱子掰了一会手指,才凉飕飕地反驳道:“怎么会没事?前儿个贡院的案子不是把圣人气得差点厥过去么?”
老者尚未回答,就听外边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片刻不停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过是个绿袍小官,却威风得活像是只刚斗赢了的公鸡,见了院中人,也不过倨傲地草草施了一礼,笑道:“勤甫兄别来无恙啊,不知梁大人需要的卷宗,您老可准备好了没有?”
“梁大人?”薛绮咬了咬指甲,小声嘀咕,“关他什么事?”
张勉淡淡一笑,好似没听见来人挑衅般的称呼,不甚在意地指了指案上一叠卷宗:“京兆所需之物都在此处了。”待那一行耀武扬威的不速之客走了,这才向薛绮解释:“一个小案子,虽伤财却未害命,圣人大概是听了什么人的谏言,觉得咱们这名不正言不顺,就把这事交由京兆接手了。”
薛绮的表情变化像是总比别人慢上半拍,好一会才哼了声,不冷不热地讥讽道:“梁琇那绣花枕头不是遇事定要推脱么,今天怎的这般勤快,贡院的案子还没破,就又急着来抢食了,这是拿了谁家的供奉?”
张勉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这供奉可不好拿,先随他去折腾吧。”又重新提起旧事:“如此也好,腾出时间让陈符和小柳他们养一养伤,你也有空去北面一趟了。”
薛绮神情仍旧呆板,并没有作声,但瞳孔却倏地一缩,按在酒壶上的手指难以察觉地微微用了力,指尖的血色褪去,显出一点青白的颜色。
良久,她点头说:“既如此,司里的事情就又要劳烦将军一个人支撑了。”
张勉摆摆手:“也就只有你,如今还唤我一声‘将军’了,你既叫我将军,便该知道,燕卫同袍之间谈不上‘劳烦’二字。”
薛绮默然片刻,道:“是。”
可就在她转身欲出门的时候,张勉却又突然叫住她:“凤亭!”
薛绮又走了两步,脚下才顿住:“将军还有事?”
张勉神色间有些罕见的迟疑,衬得他容色愈发苍老,半晌才说:“论理我不该说这话,但薛纯走失时那般年幼,如今茫茫人海……”他顿了顿,叹道:“其实不光是他,你亦是薛家骨血,日后若你有子嗣,不妨过继一个重续……”
“我会找到他!”
没等老人说完,薛绮就突兀地打断道:“但凡他还活在这世上,我就会找到他。”
十年找不到就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就五十年,只要还在这世上活一日,就再找一日。
薛绮手扶门扉,闭了闭眼,料峭寒意透过坚硬的木料刺透了掌心。
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大雪纷飞,触手处也是这般冰冷,白茫茫的雪隔绝了一切尘世间的污浊,而她的母亲,那个本应尊荣一生的女人,也正是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缟素中离开了人世。
最后的两个亲人,最后的一点念想……
物是人非事事休。
薛绮收回手,猛一握拳,把入骨的冰冷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