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霍去病）》若水未央

23、月氏

　　匈奴人崇尚天地日月，每年春秋两季之初的大祭已成传统。早年卫青一战成名的龙城便是匈奴群聚祭天的龙庭，可自从卫青夺下龙城，单于王庭往北迁徙，匈奴各部落便难以实现每年一聚。
　　祭天之事变成各部落自己解决，休屠王自己有径路祠，但却把祭天的地点选在祁连山的酋凃王王庭，他自然是有所图。
　　薄薄日光从层云中倾泻下来，日磾穿着他那件新做的汉服早早候着他爹牧仁的到来。日出之后约莫半个时辰，远方山头出现一线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打头的那个仍旧是牧仁的心腹拉克申。
　　大冷天，他把皮袄系在腰间，穿着底衣策马狂奔而来，刘愔跟着众多奴隶跪伏在地，那近几十只壮马踏得脚下的草原抖了三抖。
　　一年多了，上郡的百姓是如何被抢劫的，刘陵是如何死的，自己是如何被折磨的，刘愔可一点也没忘。
　　拉克申率先跳下来马来，指着日磾大笑，“王子，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日磾傻呵呵笑了笑，“阿妈到哪里了？我给她看看。”
　　拉克申嘴角扯了扯，随手指了指身后，“后面吧。我们先行一步。”
　　“日磾！”
　　牧仁的马已在跟前，他唤了一声，日磾跑过去道：“阿爸。”
　　休屠王最看不得他这个儿子犯傻，他卷起马鞭吼道：“人不人鬼不鬼，自次王在此，你发什么神经？！”
　　刘愔听到自次王冷汗出了一层，这不是原来的翕侯赵信嘛。
　　那赵信先降了大汉，又反叛匈奴，被封作自次王，他建议伊稚斜单于把王庭北牵，自己不跟着单于怎么会出现在河西焉支山。
　　这时赵信的声音传来，他道：“没想到王子居然爱穿这些绫罗？”
　　“愚蠢。”牧仁骂道，“草原荆棘野草多，这种衣服一跑就会被扯烂，就是给女人穿的。”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厉喝道：“本王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刘愔清清楚楚的听到拉克申鼻子里哼笑一声，她偏偏头，这人抱着手臂歪着脑袋看热闹，刘愔紧抿着嘴唇，强迫自己把眼神挪开，死盯着面前那一小块草皮，在心里告诫自己，再等等，时候未到。
　　日磾本是想要夸奖的，却没想到被牧仁劈头盖脸骂一顿，他退到一边瘪嘴不着说话了。赵信到底是在汉地待过的，举止文雅一些，他从马上下来，走到日磾身边拍拍他的肩，道：“王子想穿还不容易，我们今年再去抢几个绣娘回来，给王子做衣裳。”
　　刘愔那眼珠子泛红，感觉有股气在里面撞，她把拳头藏在袖子里，重重得呼吸。
　　“对了，”这是牧仁的声音，他领着赵信在巡查那些从大宛进贡的红马，边走边问：“我去年给单于的金丹，他用着怎么样？”
　　“用着甚好，那刘安手底下都是大汉有名的方士，练出来的东西恐怕皇帝都没有呢，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不然还可以来漠北给单于炼丹。”
　　日磾拖着繁重的儒衫耷拉着脑袋走在牧仁后面，牧仁正眼不也瞧他，继续说：“自次王出身巫医世家，大哥是单于帐下的大萨满，熟知草药，还怕练不出那个什么金丹？”
　　赵信摇头，“此言差矣，我只不过认得一些花花草草，隔行如隔山啊。更何况，有些东西中原才有，”他偏了偏头，问日磾道：“你说是不是啊王子。”
　　日磾见有人搭理他了，他涨红了脸兴奋道：“中原地大物博，东滨大海，南有崴崴群山，各种稀奇..古怪...”
　　牧仁瞪了他一眼，他闭了嘴，赵信不着痕迹笑了一下，忽而转头问道：“那刘陵翁主后来如何了？”
　　牧仁愣了愣，干笑道：“去年王庭忙着北牵，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单于，那刘陵自杀了。”
　　“自杀了？”赵信挑了挑眉。
　　“对啊。”牧仁道：“刘安自杀的消息传到我的帐下，她就自杀了。”
　　赵信哦了一声，道：“汉人讲气节，要她去侍奉单于，她多半也是不肯的。”
　　“正是正是。”赵信先行，牧仁落后几步，悄然抹了抹额头。
　　“不是说她还有一个婢女吗？”赵信问道，“那女婢也死了？”
　　刘愔猛地心狂跳起来，咚咚咚如擂鼓一般，汗珠子顺着脖颈后往背上流，她仍旧埋着头，拼命的回想，回想自己在长安与赵信有没有打过照面。
　　可她脑子一片混沌，跪的太久腿肚子发麻，理不出个头绪，就在这时拉克申浑厚的声音喝道：“没死，她疯疯癫癫的，扔到马场做女奴了。”
　　牧仁拍拍脑袋像是终于想起来了，朝那十几个跪在地上奴隶喊道：“小疯子呢，快点出来。”
　　刘愔闭了闭眼睛，指甲钳进土里，深吸一口气在马屁股上偷偷抓了一把抹到脸上，从人群中站起来，快步走到赵信跟前，跪在他面前。
　　赵信嗅到刘愔身上一股臭味，他皱皱眉，遮住鼻子，退后一步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刘愔吸了一口气，扬起脸来，她那脸颊上额头上都是臭烘烘的马粪，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哈哈哈哈哈哈”
　　拉克申踢了她一脚，“傻笑什么，还不拜见自次王？”
　　刘愔并没有拜，她还站起来，围着几个人奔奔跳跳地傻笑，边笑边拍手，真像是失了神志的人。
　　“怎么搞成这样？”赵信问道。
　　“她本就呆呆的，刘陵死后她就这样。”牧仁说。
　　日磾拨开旁人到前面来，拉着刘愔躲到一旁，轻声道：“你就跟着我，别乱跑。”刘愔看了日磾一眼，还在呵呵傻笑。
　　赵信见了直摇头，淡淡道：“疯傻之人，就留下吧。”
　　赵信此次代替伊稚斜来巡视，等于是钦使，牧仁不敢得罪，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酋凃王的休牧地里焉支山还有一段距离，大部队带着祭祀要用的马匹牛羊又赶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早上终于到了祁连山脚下。
　　刘愔负责赶马，想她在长安连靠都不敢看靠近，霍去病几次要带她去骑马射箭，她都如临大敌。现在为了活路，刘愔已经可以骑马前后来回运送整个马群，只能说命运弄人。
　　那祁连山山脉绵延几千里，草原丰美，水源充足，刘愔扬着长鞭把马群赶上一个缓坡，那缓坡之下就是一汪巨大的高原湖泊。
　　水如明镜，印着蓝天白云，湖边还有星星点点的白羊在饮水休憩，牧仁望了望天，道：“好天气，所有的人下去打些东西上来。”
　　赵信道：“这里是酋凃王的地界了，大王这样不好吧。”
　　牧仁嘿然一笑，“没什么不好，不用怕那老不死的。”
　　说罢他大手向下一挥，众人哇呀乱叫着冲下坡去，湖边的白羊听到动静，立马私下逃窜。猎物越逃，捕猎的人越兴奋，众人纷纷立马扬弓，都想好好表现一番。
　　牧仁看着那些白羊四处乱串逃命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回头间看日磾还在身边，喝道：“臭小子，你怎么还不去？”
　　日磾道：“这羊群定是有主人的，我们就这么杀了，他这一年就完了。”
　　牧仁啧了一声，扬起手，下一秒日磾手臂便多了一道血痕，刘愔看在眼里想跳下马去，却生生退了回来，不做声响握紧着绳子。
　　“去！”牧仁道：“所有人都去，你小子要是的猎物要是比不上别人，我打死你。”
　　日磾伸手把袖子一把扯下来，赌气般夹了夹马肚冲下去，刘愔也跟着他冲了下去。
　　小红是大宛的汗血宝马，比刘愔快了不止几倍，日磾瞬间已经到了湖边，刘愔还在坡上磨蹭。她好不容易赶到坡下，抬起马鞭，正准备调拨马头去找日磾，手腕突然不知道被哪里飞来的绳子套住了，同时一只牧羊从侧面仓皇逃走，她心里大喊一声不好。
　　下一刻，刘愔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扯下马去，她只听到自己胳膊咔嚓一声，巨大的疼痛从手臂一股脑冲到全身。
　　“拉克申！”
　　日磾骑着马跟上拉克申，吼道：“你做什么？”
　　拉克申的马仍在前进，他身后是拖拽在地上的刘愔，她伏在地上，劲草不断划过身体和脸颊，那些尖刺几乎要刺进眼睛里。
　　“你快停下来，阿愔她手要断了。”
　　“王子，”拉克申大声道:“难怪大王说你不成器，你果真不成器。一个女奴而已，至于你这么在意？我就是拖死她，也不过捏死一只蚂蚁。”
　　日磾脸色一变，双腿紧紧夹着小红，抽出长鞭，手在空中挥舞，啪地一声甩了出去，想勒住拉克申的脖子。
　　拉克申身为万骑，是在战争中练就的刚硬本事，怎么可能被日磾降服，他只是拨了拨缰绳，便轻轻松松绕了个圈躲了过去。
　　不过好在日磾在纠缠拉克申，速度不算太快，刘愔咬紧牙颤抖着空出一只手来抓住绳子，两只手受力好过一只手被拉断。
　　她大叫着喉咙欲裂，仿佛要呕出血来，突然拉克申绕了个弯，刘愔的身体几乎要扔进湖里。
　　就在这时，几匹骏马踏碎了水中白云倒影，最面前一道红影尤为惊艳，那女子一头乌发辫着细辫，小小宝石点翠发中，只见她手中挥着长剑，抬手一斩，劈断了缠住刘愔的绳子。刘愔身体猛然一松，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擦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那女子勒住坐骑，长剑直指拉克申，“去年我小弟就是被你拖死的，你今年还要再拖死一个吗？”
　　刘愔满脸的汗水蒙住了眼睛，她不管旁人的争吵，在第一时间动了动胳膊。还好，还能动，还有知觉。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徒然躺在地上，仰面朝上，双手紧紧攥着，咬破了嘴唇，愤恨交加，却连站都站不起来。未几，日磾的脑袋出现在她头顶，他把人抱起来，激动地说：“云中君，是云中君救了你。”
　　“热依罕居次...”拉克申带人行到女子面前，草草抱手行礼，歪着头道：“王子是赛马受的伤，愿赌服输，怎么能怪我呢？”
　　热依罕目光一凛，手上的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怒气，反着日光，如烈火包裹剑身，灼灼耀眼。她正欲上前，背后却又行来一队人马，来的人满头须发均白，便是老酋凃王了，他颤颤巍巍的声音及时传来，“热依罕，不要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