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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廊回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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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王府的大夫简直能组成一个小排阵,可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无不摇着头说,“醒不醒得来,就要看造化了。”
封煜日日夜夜坐在翾婈的床边,恍惚间,他靠着床榻睡着了。
你知道被剜心的滋味吗?
梦魇深处,有一女子背对着他,正在教她读书,她读一句,他便跟着念一句。
那女子的声音温柔似水、轻轻飘荡,她读:“有雁有雁,鸣鸣不绝。何为所乐,对亲悦歌。”
他跟着念:“有雁有雁,鸣鸣不绝。何为所乐,对亲悦歌。”
她又读:“有雁有雁,噗噗高飞,何为所寻,魏亲而觅。”
他又跟着念……
可是那女子越读越走远,她也不再等着他读完,便自己读着读着走远了。
封煜想看清她的容貌,可是那女子已经走远了,他想追上去,可是自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他迷茫地听着那女子说的诗句。
“有雁有雁,落落我屋。食我新苹,饮我甘露。有雁有雁,何日北返。雁字成行,载我归乡。”
她的声音愈来愈悲伤,愈来愈缥缈。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时,封煜变成了那个黎王宫里小小的他。
梦里那是个冬日,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和笨重的小靴子站在赤阿宫的门口。
他在等自己的母妃,等啊等,他等不到……
可是他的兄长二王子钊乘着华美的辇轿来找他玩。煜知道他的兄长钊过了这个冬日就会成为大黎的王太子,所以远远地望见钊的辇轿便跪在赤阿宫的门口。
钊对煜说:“三弟,你看这个鞠好看么?”钊笑嘻嘻地举高着一个五彩的鞠。
煜听话地说:“好看!”
钊又告诉煜,说这个五彩鞠是父王送给他的,他想要煜和他一起去他的宫殿玩。
钊还说自己的宫殿是多么多么的宽敞明亮,想把鞠踢到哪里就踢到哪里。
他比煜大三岁,拉起煜的手,催自己的弟弟快些走,煜想了想就去了。
梦里的煜小小的,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鞠球,他和钊在殿里玩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了漫漫的大雪。
这雪把天地染成了无际的白,近处的台阶、远处的宫殿都是一片苍白。
煜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可是钊说:“三弟,你看,外面下雪了!咱们来打雪仗吧!”
……
等到天想一缸稀释过的墨水池一样的颜色时,煜说:“二哥,我真的得回去了,玩了,母嫔要骂的。”
他的二哥还是笑嘻嘻地说:“三弟莫怕,你且等等,我送你回去,你母嫔定不会怪你的。”
等钊牵起煜的小手他上辇轿的时候,墨色的天空又加了几分深色,路旁的新雪积得厚厚的。
煜坐在辇轿上一会儿看钊,一会儿看路旁的雪,一会儿又在看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黑黑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而梦里小小的煜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失去了最疼爱他的母亲的,莲嫔,王上身边一个卑微的嫔妾。
路上钊说自己的母后已经生了好久病,他说凤潇宫门前的药渣子都快要堆成小山了。可是煜并不想听他二哥说这些,他只想快快回到赤阿殿。
梦里钊和煜牵着手出现在赤阿宫时,煜的手不由地挣脱了出来。
冷冷清清的赤阿宫此时前所未有的人多,煜甚至看见王后一脸病态的虚虚躺在榻上,就连王上此时也坐在赤阿宫的椅子上。
钊和煜看到莲嫔被人摁住臂膀,闪着寒光的小刀对准了她的心脏的位置戳了进去,鲜血即刻顺着刀刃流入通透的杏色琉璃杯,满满的一大杯,矮矮的煜通过烛光看到晶莹的像价值连城的红宝石般的血杯。
梦里他没有哭,连吭一声都没有,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就好像想要攥住他母亲的生命一样。
她回来了,教她念诗的那个女子。
封煜好想好好看看她的样子,可是梦里她的容貌太模糊了,好像隔着一条叫岁月的迢迢江河模糊了她的容貌。
可他看得清座上的王,他的父亲,他母亲的丈夫啊!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即使她只是个妾!
还有要母仪整个大黎的魏王后,煜看到她嘴角难掩的喜悦,看到她几乎没有上扬的嘴角,只有他看到了,只有他!
夜静静的,他们终于都满意而归,玉白色衣袍的煜浑身染满红红的血,抱着他的母亲哭声响遍整个赤阿宫。
那个面孔依旧模糊的女子趴在自己最珍宝的儿子的肩头,轻轻的对煜说:“乖,煜……煜儿,不要……哭,你将……来……一定……”
大黎祯祐六年,立后魏氏倾倾。冬,病重,戾致,莲嫔冲煞。巫取心头血,于凤潇宫祭撒之,得愈。
梦里的封煜望向殿外的大雪,刹那都变成了无际的猩红。
小小的他变成了仿佛一瞬间长大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人,他一低头,是翾婈的脸。
唯一不变的是一片无际的触目猩红。
这猩红好像凝结了空气,封煜觉得自己怎么也呼吸不上空气……
抽搐一惊,梦魇醒了。
手边还是一直没有醒过来的翾婈……
封煜心里一震一震的痛,好像天空中连绵的惊雷,一下又一下……
他不知道怎么办……
翾婈,他不知道失去她,他该怎么办?他徒劳地张开嘴想叫她的名字,却发现沙哑地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翾婈,翾婈……
他手底下的人早就查明了这件事,群宴那晚是王太后的死士刺杀他的。他手里握着大黎的兵权,只要王上不说什么,别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于王室来说,谁继承王位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姓氏,只有姓氏是唯一可以活下去的。只要他还姓封,只要他还握着百万兵权,王太后就不会放过他。
就是这样,非生即死。封煜觉得要不做王,要不死路一条!
黎王宫内凤潇宫内一片压抑。
王太后的头疾又犯了。
扶着头的魏太后沉沉地说:“都是一群废物,身手太不如一个小丫头快!”
殿前的魏仪诚惶诚恐,他说:“微臣已查明当晚的那个姑娘不是宫中婢女。”魏仪满头的大汗,因为他生怕太后发现那女子是跟着自己儿子魏怀温一起进来的。
还好魏后并没有抓住一个小小的丫头不放手,“算了,挨那么一刀子也怕是活不成。只是眼下,俨然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再动手起来旁人的耳目也很麻烦!”
“王上他……”魏仪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等魏后开口。
“哥哥,你也知道,钊儿这孩子心太善,本就不是做王的料,可是本宫就这么一个孩子,不为他做好打算,日后我们魏氏一族便会更难。”
“臣知。只是这次的计划已经冒足了风险,本以为能利落地铲除掉封煜,抓住死士交给刑部,找个罪行处死死士这件事情也不会有人深究。可如今,穆安一党的人马现在可能早就做足了警惕,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魏仪深思熟虑,顿了一顿,才敢说出口,“既然除不掉他,不如……拉拢他,为我们所用!”
魏后一听魏仪的话立刻拾起身来,她严厉的声音响起,“不行!”
她不能看着他活着,因为王位一定得是封钊的!封钊心思太简单,心也太善。她若一日离开了,这大黎的江山岂能容得下心善的封钊?
所以封煜这个人一定得死!
听闻人死后,要过黄泉路,路两旁有一种花叫彼岸花,一边是花,一边是叶,花与叶永生永世不得相合。翾婈觉得这种花也太悲哀了,所以她不愿意从这条分散花与叶的路上走过去。她站在路边眺望路的尽头有一座桥,上面的字稀奇古怪,可是她竟识得,上面写着“断魂桥”。桥的尽头有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妪,盛满一碗汤,喝了才能在轮回台上跳下去的那一瞬忘了所有事。她听乌狄有人说起过,那汤叫孟婆汤,是一个人这一生留下的所有的眼泪熬成的一碗汤,翾婈想了想,觉得自己此生虽活得不长,可眼泪却没少流,她怕自己那碗孟婆汤撑着自己,所以站在黄泉路的路口不愿过去。
她想了又想,算了,还是回去吧!
她在一个阳光暖暖照在窗台上的日子里醒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鸟鸣。她微微一侧头,便看见了封煜在门外煎药。
她想笑,可是嘴唇太干太硬了。她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嗓子里干涩得发不出来一点声音,于是她放弃了。
可是就这么看着他的身影,她打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
封煜在外边煎着药,炉火升起的烟有点呛着他了。秋兰便赶紧说:“王爷,还是奴婢来吧。”
他扇了扇蒲扇,专心地在煎药,淡淡地说了句:“不用。”
她一直以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从不会干这种脏活的。
封煜煎好药端进屋子里,翾婈就一直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封煜拿起勺子准备喂她的时候才发现翾婈醒了。
那一瞬翾婈明显能从这个一向处事不惊的人眼里看到欣喜,他持着汤匙的手僵在碗口,他急忙起身去叫大夫,被碗里溢出来的汤药溅到衣袖都不顾。
她眼睛恹恹无神地睁着,内心里却只想让他坐下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