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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和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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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西北风。
我走进那家我常去的咖啡厅,豁然发现我的猫端坐在窗边,绿汪汪的眼睛望着我。
×××
猫是在冬天的时候闯进我家的。
那天窗户外头下着小雪,刀片似的冷风嗖嗖地往人衣领里头刮。我不巧忘了带伞,顶着满头的雪粒子撞进家门,兜头就看见了它。
猫有一身白花花的长毛,看上去柔顺得像少女的长发,此时正以一个堪称“端庄”的姿态坐在我的沙发上。它听见了声音,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冲我“喵”了一声,叫得是百转千回,绕梁三日。
我和猫面面相觑。
猫的眼睛是翡翠绿的,幽幽的像两潭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一步一挪地走过去,生怕惊跑了它。猫却出乎意料地不怕人,轻轻巧巧地从沙发上蹦了下来,迈着小碎步一路跑到了我脚跟前,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慢条斯理地拱我的裤脚。
我怔了怔,试探地伸出手去,覆在那颗小脑袋上。猫的头小小的,热乎乎的,绒毛顺溜地从我指缝间划过,有些痒,挠得人心都化了。我在它头顶上挠了挠,猫甩了甩脑袋,尖耳朵擦过我指尖,其中隐约有血肉的温度。
“你是怎么溜进来的呀。”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抬头望朝临走前已经被我关严实了的窗户。
猫对我细细地叫了一声。
这只猫很干净,体型正好,看起来被人照料得周到极了,显然不是野猫。多半是哪家人走丢了的宠物吧?我想着,他们一定很宠这只猫,现在大概已经急坏了。
“你喜欢我这吗?”我蹲下来,对着猫说。
猫抖了抖耳朵。
“那我就留你蹭几天饭吧。”我低声说,心里边想着留意一下最近有没有寻猫启事之类的东西。
不过……如果没有太快找到原来的主人就更完美了。
×××
没过多久我就为我的失策后悔不迭。
要我说,猫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长了一张小天使的脸,内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它在我家短短一周的时间,已经撕烂了我两筒卫生纸,抓破了我的布艺沙发,把我放在书房里的文件弄得乱七八糟。七天的时间里,每次我下班回家,都得焦头烂额地处理猫给我留下的烂摊子。
猫却很聪明,在我火冒三丈的时候通常是找不到它的,大概它自己也知道被我看见了必定会被抓起来揍一顿。可每当我火气消了一些,它又探头探脑地不知从房子的哪个角落里头冒出来,细细弱弱地冲我“喵”一声,我心里头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也被劈头盖脸地浇上了一盆冰水,再也冒不起来了。
于是我就把猫拎起来,“你一定是看我好欺负才找上我的。”
猫抖了抖耳朵,微微地咧开嘴,那表情仿佛是在笑。
×××
猫闯祸总是闯得很有分寸,每每叫我卡在气急败坏与哭笑不得之间,生气是真的生气,却不到能发火的那一步。它好像吃准了我的弱点,首先利用我“这么大个人不能跟一个小动物一般见识”的心理,再披上无辜的外衣扮可爱,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个晚上我加班到十一点钟,先给人山人海的地铁里头挤出了一脑门热汗,又被外头簌簌的冷风吹得浑身一激灵,一来二去的,脑袋就有些发懵,像是要病的征兆。
公司在办一个项目,甲方火急火燎的仿佛要赶着去投胎,连累了一层楼的人加班加点到生无可恋,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病了——病了是铁定没有假的。
想着未来可能要挂着鼻涕打着喷嚏赶项目的前景,我心里边又是一阴。
我抬头望天,天也阴沉沉地压着人头顶,一时间好像这世上都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事情了。这时候我想起家里的猫,我想,如果我今天回去,它破天荒地没给我捣蛋,那我就给它晚饭加零食。
那它会怎么样呢?大概要瞪着一双绿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吧。
我忍不住想笑出声。
然而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我早该料到的。
我打开门,桌上摆着的卫生纸忘了收起来,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被动过,厨房的地面干干净净,没见着被打碎的碗碟,就连沙发上遗落的两本小说也安然无恙,既没有缺页少页,封面上也没有抓痕。
我松了口气,在房间里搜寻猫的踪迹,大概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它,我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储藏间传来。
储藏间的东西长年累月地摆着积灰,它去那儿干什么?我心里头疑惑,同时盘算着如果猫滚了一身灰,那我拼着被它在手上抓出一张蜘蛛网也要按着它给它洗澡。
我打开储藏间的小门,猫还是那只干干净净的猫,歪着头望着我,看见我,冲我晃了晃尾巴尖。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看见了它嘴里头叼着的东西。
如遭雷劈。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顶多算是个小玩意儿,街上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个,因此才被摆在这儿。猫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毫无顾忌地拿着这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即便是个小玩意,那也是不一样的。
那是一串风铃,原本写着“福”字的小木牌下头坠着三个叮叮当当的小铜铃。这时候木牌上头遍布着猫的齿痕,已经给嫌弃地扔到了一边,三个铃铛被扯下了两个,一个被踹到了墙角,另一个被猫叼在嘴里,只剩着一个还同木牌躺在一起,说不出的奄奄一息。
我呆了呆,“你在干什么?”
猫不明所以,歪着脑袋同我对视。
我突然觉得心里头有阵热流涌过,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了我的心脏,扼住了我的喉咙,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心跳如雷,手也在颤抖,只有沉重的闷痛如同一块大石不由分说地压住了我的胸口,叫我动弹不得。
我蹲下来,看着猫,说:“你要干什么?”
和一只动物说话是愚蠢的,不依不饶地问一只猫问题就更愚蠢了,可我按捺不住,好像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为什么”,解释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就能把身上的负担和心里的疼痛减轻一些。
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轻轻巧巧地放下了嘴里的铃铛,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朝我这边走来,我伸手把它推到墙角,自己坐在一边,然后我说:“我要把你送走了。”
要换了平时我这么对它,猫早就翘着尾巴高高在上地走了,可这天却不一样。大约猫真的是有灵性的,它非但没有摆出一副猫主子的模样火上浇油,反而静悄悄地溜了过来,探出前爪,用粉嫩的肉垫拍我的胳膊。
我心里边却发冷。
我重复了一遍:“我要把你送走了。”
×××
我打定了主意,然而把这只祖宗送走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今想想,大概在那个时候猫就已经彰显了它的不凡之处,只是我心乱如麻无暇顾及罢了。
我找了一个周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在家里边乱窜的猫。说来奇怪,平时猫最喜欢我给它顺毛,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叫我碰它。不过我到底还是抓住了它,把它摁在怀里,放在小区门口。
“你让我很生气,我不能照顾你了。”临走时我撂下一句。
猫哀哀地叫了一声,我狠了很心,没搭理。
走到一半我回了回头,猫还坐在原地,仰着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方向,看上去竟然有点望眼欲穿的意思。
我心里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了一下。
×××
之后我就发现我这心揪得太早了。
第二天我回家,一进门就撞见了猫。猫好端端地坐在我的沙发上,一身白花花的毛柔顺且一丝不苟,正舔着爪子。它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便冲我摇头晃脑,一张小脸上硬生生被我看出了几分得色。
我浑身一麻,“你怎么又来了!”
猫的回答是走到我裤脚边,撒娇似地蹭着我小腿。
我不为所动,一把拎起了它,再度把它送到小区门口,第二天出门前检查了所有的门窗,确定我的“城防”固若金汤。
晚上猫依旧出现在了我的沙发上。
我和猫这无聊的游戏持续了大半个月,我尝试了无数个地点,从一开始的小区门口,到花坛,再到单车棚,乃至于小区角落里一间废弃的小屋,猫总是在之后的一个晚上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的沙发上,端庄地坐着,梳理它的长毛。而且它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像是经历过一场“城市大冒险”的模样。
最后我决定和猫“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你是不是赖上我了?”
猫用尾巴轻飘飘地扫着我的手指尖。
“可我到底有什么好的?”
猫伸出舌头在我手上舔了舔。
我定定地望着猫的绿眼睛,那眼睛是清澈又纯粹的,带着近乎超凡的灵性,又似乎有小动物特有的纯真和懵懂。
“好好好,我认输了。”我心里头一阵无力。
猫仍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
我得学会和这只爱捣蛋会撒娇的猫和平共处。
我被猫磨出了一切不幸的猫奴都有的习惯,出门时卫生间和书房的门一定得锁好;易碎的东西要放进猫打不开的柜子里——放在高处是没用的,猫的弹跳力有时简直让人怀疑它其实是一种鸟类;猫粮要合口,不然猫会变着法地捣蛋,又要加以控制,不然猫会吃成一个球……要说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我再也用不着闹钟了,猫总会在早晨六点半准时闯进我的卧室,在我胸口和脸上踩来踩去,非得要我起床才肯善罢甘休。
不过我得承认,有了这小东西,我灰暗已久生活里头仿佛就有了一抹亮色,一点盼头。我想,就凭这一点,都足够叫我对猫一切的调皮捣蛋都甘之如饴了。
项目做完后老板大发慈悲地准了我半天假,我在淘宝上逛了一圈,乐颠颠地买了个死贵死贵的猫爬架,准备给猫一个惊喜。一路上,我不由自主地哼着歌,脚步轻得几乎要飘起来,说不出有什么可高兴的,就是看见什么都顺眼,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撸一撸那小东西毛茸茸的脑袋,听它软绵绵的叫声。
我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还没来得及愉悦,先听见了两个尖细又带着些说不出的稚嫩的声音。
“她的灵魂的颜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对我也很好,就是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我撕她做了两个月的图纸她都能忍,可那次我只不过是咬坏了她一个风铃,她居然就不要我了!”
“什么?那后来呢?”
“她才没那么容易甩脱我呢,我当然又回来了。”
接着就是一阵叽叽咕咕的笑声。
我第一反应就是家里进了贼,可哪儿有贼拿了东西不赶快跑,反倒在主人家里谈笑风生的?我心里头冒出一个猜测,然而这个想法过于荒谬,叫我几乎不敢去验证。
我循着声音,走到半掩着的卧室门前,这时候里头的笑声还没断,我猛地推开门——
两只猫,一黑一白,坐在我床上,正前仰后合。
接着它们都呆住了,黑的那只慌不择路,如同一阵旋风似的从半开的窗户蹿了出去,我听着它的惨叫声忍不住缩了缩头,庆幸我家楼层不高;白的那只——就是我的猫——也没好到哪儿去,它似乎想这个什么地方藏起来,却一头撞上了床头柜,发出一声巨响,听得我都替它疼。
我自己也呆若木鸡。
“你、你们……”我走近了,看着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的猫,颤颤巍巍道:“建国后不是不准成精了吗?”
×××
“我们不是猫,只是我恰好以猫的形态出现。我们是隐世的一族,最喜欢纯净的灵魂。”猫朝着我正襟危坐,与我分据沙发两侧。
我往后头挪了挪,生怕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东西突然就长出了一张噬魂怪的脸,叫我小命不保。
猫斜了我一眼,那目光几乎可称得上是“不屑”的,然后道:“放心,我们只是在纯净的灵魂周围生活,并不以这个为食。”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警戒起来——哪个猎手会对自己的猎物说他是来打猎的!
猫低了低头,像是在叹气,语气无奈,“我要真想吃你,你现在还有命在吗?”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欸。我信服了几分。
“你刚刚说,你们喜欢纯净的灵魂?”我想起了什么,问道。
猫点了点头。
我挑了挑眉,不知道我这个对着微博上的帅哥照片发花痴,时不时还看两篇讲述□□的小说的灵魂哪里纯净了。
猫像是能读心,也跟着我露出了一脸的惨不忍睹,“纯净的意思是善良啦,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怔了怔。
猫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挪过来,挨着我的大腿坐下,把头搭在我膝盖上,“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头一动,又被漫山遍野的惆怅淹没了。
“可这有什么用呀?”我说。
猫没回答。
×××
过了片刻,我又反应过来,“等等,意思你一直都听得懂我说话?”
猫愣了愣,点头。
“所以说你之前屡教不改地弄坏我的东西,都是故意的?!”
猫飞快地逃到了冰箱顶上。
×××
我和猫你追我打了一整个下午,终于精疲力竭。我没有心情再做晚饭,干脆订了外卖,和猫一起瘫在床上。
初始的震惊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于是我和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归说,你的那个风铃,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猫突然问我。
它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小心又谨慎,一副生怕一不留神又激怒了我的模样,看得我忍俊不禁。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它,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我只能苍白地概括,“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猫问:“有多重要?”
“很重要很重要,”我说,说着自己先笑了一下,“我喜欢她。”
猫说我是它见过最善良的人,我说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
猫似乎有些不解,“那她不喜欢你吗?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送你东西?”
“她也喜欢我,和我喜欢她一样的喜欢。”
“后来怎么样了呢?我从没听你说起过她。”
“她……她走了。”
猫一惊,立马又摆出一副有些悲伤的神情,“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不,就是字面意思的‘走了’。”我突然觉得一阵疲惫,本想就此打住,然而猫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猫的眼睛里有种很深很清澈的东西,仿佛逼着我把烂得发霉的心事一点一点逼出来。“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在一起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她累了,于是就走了。”
猫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叹道:“那太可惜了。”
“她走之后,我就只剩下那个风铃了。”
猫不言语,似乎是有些愧疚,半晌,它用鼻子蹭了蹭我的脸,说:“没关系,你还会和她在一起的,就算没有,你一定还会遇上另一个能一直一直走下去的女孩。”
我哑然失笑,“哪儿有那么容易?”
猫有一种谜一样的自信,“我说能就能。”
我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专心感受着来自旁边这个小家伙的体温——暖融融的,那么小,那么给人安慰。
说不定呢?我忍不住想,这个小家伙这么神奇,说不定它就说准了呢?
×××
第二天是周末,猫一早就跳上了我的床,嚷嚷着:“快出门!快出门!”
我困得眼睛也睁不开,手在空中乱挥一通,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抓住了它一条腿,把猫拎到一边,“大清早的,你吃错药了吗?”
猫不住地挣扎,“你当然要出门啦,你一整天的闷在家里,怎么可能找到你喜欢的女孩嘛!”
我失笑,“那你意思是让我上大街去猎艳?你不怕我被当成流氓抓起来吗?”
猫说不出什么能反驳的话,只是坚持:“你一定要出门的。”
小东西,说不通。
我强忍着困意起床,和猫坐在床上协商了一个小时,终于达成共识。我同意了要出门,不过不是当街耍流氓,而是去找个地方旅行。即便遇不着喜欢的人,也权当放松心情。猫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不过听闻我要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登时又比谁都高兴了。
“带上我!”它兴奋得简直要飞起来。
“没门,一大早就扰人清梦,待家里吃猫粮吧。”我板着脸说。
×××
趁着旧项目做完没多久老板心里头还热乎,新项目又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关口,我对着老板软磨硬泡,把几年积攒的年假搁一块休了。我心里边一半为我的假期肉疼得不行,另一半又没有来由地高兴,恨不得连行李也不用收拾,下一秒就瞬移到目的地。
当天下午,我拖着拉杆箱,怀揣着一只猫,出现在长途车站——没错,我还是把猫带上了。
“我简直是吃错药了,”趁着周遭没人,我低声冲着猫抱怨,“带上你,我连动车都做不了。”
猫闷哼一声,把头撇朝一边。
×××
我去了草原。
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假期甚为可观,即便多花了几天在路上,剩下的时间也颇为宽裕。我干脆没有规划行程,只是跟着感觉走,想去哪就去哪。我的心情出奇得舒畅,甚至可以说,自我与她分手以来,没有哪一天我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
猫得意洋洋地冲我邀功,“你看,我说得对吧!”
我揉了揉猫的脑袋,它冲我细细地叫一声。
×××
我学会了在草场上骑马。开始的那天我连马背也上不去,马的主人看着我笨拙的模样频频摇头,要不是最后我终于以树袋熊的姿势把自己拽到了马上,他大概真的得抬着我的腰把我举上去。我战战兢兢地跨坐在马背上,总感觉屁股底下的大家伙一个不爽就能把我给掀下去。
马主人是个晒得黝黑的汉子,操着一口如同外语一般的方言,听懂他说话得用上考四六级的劲头。我没听清他的名字,于是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煤球——啊当然,没当着他的面说过。
那时候煤球擎着跟烟斗,我冲笑出了一口白牙,“你莫怕。”然后走过来,替我牵着马慢慢地走。走了一会,我熟悉了感觉,于是从他手头接过缰绳,试探着在草场上溜达。草原上的风微微的,带着些许凉意与草汁的香,尤其得沁人心脾,猫也从我怀里探出头来,不住地嗅着空气的味道。
煤球瞧着我俩这新鲜劲,笑得直不起腰。
这么一溜达就溜达到了残阳似血的时候,草场上的游客少了,周遭是说不出来得静,我整个人仿佛都要融化在红灿灿的夕阳里头,说不出话来,只好瞅着西边的太阳,怔怔的。
“真漂亮。”猫先感慨说。
是真的漂亮,天地那么大,那么开阔,连带着将我心里头的不平也一扫而空,我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在这长养万物的大道天地之间,我真的能寻得一隅之地,来安放我不容于世的感情。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真漂亮,”猫重复了一句,“那么高远的天,那么广阔的地,你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定能找到你的女孩的。”
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之后的数日我都像上了瘾一般,一得空就来草场上骑马,三天后煤球成了我的熟人,亲亲热热地请我喝他老婆亲手做的奶茶,被我婉拒之后,他又说他知道个好玩的地方。
“你要是觉得不安全,可以找其他游客跟你一起。”他这么说。
单身的女孩独自出行,我本该满心戒备,然而看着煤球的笑脸,拒绝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你真要去呀?”猫望着我,有点担心。
我想了想,“没事,我在微博和朋友圈上发条消息,如果两个小时没有更新状态就叫人帮我报警。”
猫目瞪口呆。
×××
后来我到底没有后悔我的决定。
我与同行的几个游客跟着煤球往一个方向走,越走越高越走越高,人少了,除了我们一行人,天底下似乎只剩下鸟鸣和风声。煤球一路上跟我们说他小时候在这片草原上的经历,把我们逗得笑到停不下来。
最后,他在一座小丘上停了下来,让出一条路,说:“到了。”
这真的是个好地方,我都不知道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了那么高,骑在马背上,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有染遍了大地的草,星星点点的马群,甚至于零落各处的民居。天与地都在视线尽头无尽地延伸着,这极致的博大好像打破了、揉碎了漫长的光阴,将百代更迭都混在一起,把我逼仄狭小的胸怀拉得有无限大。
那些绝望的,悲哀的,无能为力的,痛彻心扉的感情,只在弹指之间,就成了一阵清风,算不得什么了。
猫趁着别人都愣着,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开了口,“你看,出来看看有好处吧。”
我突然觉得我有力量了,不仅仅是再去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的力量,还是继续生活,哪怕终其一生也难以得偿所愿的力量。
×××
我在草原上待了很久,久到不能更久,非得回去了的时候,才买了回程票。
我对猫说:“真想再来看看。”
猫睡迷了眼睛,迷迷糊糊道:“以后带着你喜欢的女孩一起看。”
我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听起来就让人充满期待的愿望。
×××
我和猫仿佛成了家人。
×××
翌年的夏天,猫突然对我说,“我该走了。”
我大惊,“怎么就要走?”
“我要和我的族人会和啦,”猫低低地说,“一定要去的。”
我心里头不舍,以至于眼睛有些发酸,“那你还回来吗?”
猫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啦,我怎么可能扔下你嘛!”
“那具体呢,什么时候回来?”我不依不饶。
猫在地上转了几圈,似乎有些拿不定注意。我看着它纠结的模样,几乎有些不忍心,一句“算了”就要脱口而出。猫却突然停了下来,面朝着我,坚定道:“冬天就回来!”
“冬天?”
“对,第一场西北风刮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猫绿汪汪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像是许下了一个生死之诺。
我笑了,“那好,一言为定。”
×××
我开始筹备给猫送行。
猫开始觉得这是不必要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它这么说,一面绕着圈抓自己的尾巴。
“那有什么关系,我舍不得你走,又不能不让你走,还不准我尽点心吗?”
猫怔住了,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感动。
我揉了揉它的脑袋。
不过猫很快又抓狂了:“你给我那么多东西,让我怎么带走呀!”
我摊手,“自己想办法咯。”
猫一肉垫甩在我脸上。
×××
走的那天,猫在我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然后说:“你一定能找到你喜欢的女孩的。”
它的表情过于认真,又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是在陈述一个“地球是圆的”一样的事实,在我心里边泛起一阵涟漪。
“我知道啦,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弹了弹它的耳朵尖,笑道。
猫冲我呲了呲牙,却难得地没生气,又说:“你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定能找到你喜欢的女孩的,知道吗?”
“知道了。”我眯了眯眼,从楼道的窗户可以看到外头蓝幽幽的天,天上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毫无滞碍地打在地上,好像整个世界都发着光。“你怎么那么肯定呢?我人好和我能找到喜欢的女孩有什么关系?”
“人人都喜欢好人嘛。”猫理所当然道:“就算有人鬼迷心窍,也总会有人喜欢你的。”
“有证据吗?”
“我就是呀。”猫说:“你要想,世界那么大,总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跨过了千山万水来找到你,然后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的。”
我心口颤了颤,举在半空中的手一僵。
“你确定?”我听见我的声音在抖。
猫的眼珠子转了转,“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你对你自己,也对这个世界有点信心嘛。”
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这可是你说的哦,要是不准,我要找你算账的。”
猫笑开了怀。我目送着它在暖烘烘的阳光底下离开。
猫说对了很多事情,那么这一次,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它说的没错呢?
×××
在冬天第一场西北风起的时候,我在那家常去的咖啡厅领回了我的猫。我拜托老板给猫弄了一小碟没加调料的鱼骨汤,猫趴在地毯上喝得心满意足。
“咦?这是你的猫吗?真可爱。”我听见一个熟悉到叫人害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
我看见了她。
“它怕生吗?我能抱抱它吗?”她笑着对我说。
我愣怔着说不出话。
她走近了,用一种如猫一般认真而专注的目光看着我:
“我从前走错了路,现在回来了,我……我还能和你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