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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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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个最难得的周末,姜湄淩却早早醒转,挣扎着再也找不到回笼觉的感觉,看着窗外丝丝缕缕透进来的晨光,神思恍惚混乱,仍似陷在方才的梦境中找不到出路。要过好久才发现身边的何远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
“你也醒了?”
“是,睡不着了。”
“早饭想吃什么?”
“随便吧,简单点就好。”
两个人的语气稔熟,却轻飘飘不比空气多一丝份量,仿佛彼此都小心翼翼不惊动这房间看不见触不到的什么东西。
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湄淩从冷冻格里找出冻得像石头的叉烧包,放进微波炉。
从前?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久,上一季,他们两个每每在秋日暖阳里一前一后醒来。阳光流金,映过暖色的窗帘,像淌了一床的蜜糖,连带空气里也甜丝丝暖融融腻得化不开。总是要耳鬓厮磨好一阵子,直到饿得再也笑不动才齐齐摸去厨房。远征煎鸡蛋培根也好,湄淩做一个榨菜肉丝面撒上葱花也好,和着那阳光吃下去总是有淡淡的甜香。
微波炉里传出啪啪的轻响,湄淩竟忘了把火力掣放在解冻档,八百瓦的高火早叫叉烧□□子干硬,叉烧僵黑,里面却还是冰凉。
早餐桌上也冷,何远征起身拨大了暖气还是不管用。姜湄淩捧一杯热茶在手里,转来转去也不喝,只怔怔望着窗外的天出神。
窗外天色阴沉,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蓄满了雨,将坠未坠的样子。近景是一带落尽了叶的深黑树枝,眼光再落到树梢之外,深深浅浅一切都晕染了冬天灰白的调子。这北国城市的冬天早晨若没有太阳,恰似一幅淡的水墨画,美是美了,人在画中久了竟觉出凄清来。
何远征没头没脑地开口:“那个爱笑的金发儿叫什么名字?”
他果然看见了。
他真的在那里。
“他叫丹。丹尼尔。”
那个最爱笑最会玩的英国孩子,走起路来大步大步,柔软如丝的金发在风里面一跳一跳,叫人心里痒酥酥的。走得几步,见她落在后面,停下来大声叫:“MAY-LIN!”
他总喜欢这样拉长了音节来叫她,说这是他知道的最漂亮的中国名字。
然后他就会过来牵住她的手,身体的温度从掌心一直透过来。
他给的温度,她在异国的冬天里唯一的温度。
他问她丹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她说是红。所以他就买了红的围巾,红的帽子,甚至红的衬衣穿戴起来。英国的冬天只有两种颜色:灰,深暗凝重的铅灰天空,和绿,茸茸碧青的满眼绿意。同丹在一起,便就多了一种暖的颜色。
手中的水杯渐渐失去了温度,姜湄淩也不慌张惶惑,只是想:究竟他看见的是哪一幕?
或许是在丹的家乡拜伯里。正是仲春,这被称做英国最美的乡村处处生机盎然,小溪在林间闪光,黄水仙散了遍山遍野,还有娇艳的紫色番红花和小巧的蓝铃花,在青得要滴出水来的草场上星罗棋布。丹为她牵一匹棕红色的小马出来,再把她一层层裹在厚衣服里面,最后戴上小小的骑士头盔:“好了,看我的娃娃多么神气!”他们并辔骑在乡间小路上,远处山岚弥漫雾气蒸腾,近处爱人笑面温暖如花,马蹄踏下去哒哒脆响,似要走进世界和时间的尽头去。
或许是在夜卢浮的喷水池边。深秋的花都空气濡湿芬芳,白日游人如织的广场上只有白鸽悠闲地踱步。幽黄的灯光微醺,两粒人儿酒饮半醉,丹一手搂了她在水池旁席地而坐,另一手点着一个个窗户细细地数遍走了五天的长廊和展室,再共看水珠同雨丝映在灯晕里织出一天细碎摇动的星光,光影交错,眼波流转,真是一生中再难得的好时光。
或许……姜湄淩只觉记忆纷至沓来,叫她措手不及。何远征又开口,声音里尽是哀伤不解:“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还有这样一个人……和他分开,居然能那样子痛不欲生,叫你隔了这些年还忘记不了?”
姜湄淩经他这一提醒,梦境里面散乱的场景又闪回眼前。
记不得是哪一个冬天了,反正年轻的时候每个冬天都一样的冷和无望。那样说爱她的丹,那样爱笑的丹,还是说要走。天空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落到湖面上有簌簌的轻响,落在人身上却死寂无声,积了她一头一肩的冷和白,丹也狠了心不为她拂去。虽然年纪小,也懂得要尊严,死忍住不开口哀求,额上迸出冷汗,眼前金星飞舞,半晌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音,任由风卷进来的雪片填了满嘴。一定要等他走得看不见了才把拳头塞进嘴里,蹲下身去哀哀痛哭,直在雪地里坐了三五个小时。明天要考试,不算什么;受了风发热,不算什么;她的天已经塌了,全部世界毁损,还有什么需要关心。
这一切,远征都看见了。
现在再隔了岁月回去看,即便是她,也不由得为那时候的自己心痛不值。
更何况远征。
更何况毫知情的远征。
旧爱里面支离破碎的片段零星散乱的往事,她以为自己再世为人都已经忘记了。
其实不能。
它们都在她心里,过了这许多年仍是悄悄循了旧路回来找她,在梦里面叫她欢笑,以及流泪,醒来时还能够温柔地感慨:年少春衫薄的岁月真是一去不返,而今天,更应当痛惜自己。
有旧梦,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在梦里,她也能感觉原本只有两个人的场景多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和气味。待她抬头,却只有一个分辨不清的背影。
姜湄淩早已猜到那是远征,因为这并不是第一次。
说出来一定不会有人相信,姜湄淩同何远征,他们两个彼此能进到对方的梦境里面去。
起初的时候,他们也不相信。
起初的时候,他们好像一起看万花筒的小孩子,为这奇迹雀跃不已。互相深爱心意相连的人儿,难道不是时常遗憾:“啊,你昨天夜里这么紧张有趣的梦,如果我也在就好了,”又或者嘟了嘴假意不满:“你在梦里那么快活得意,我呢?我在哪里呢?”
忽然就有那么一个早晨,是一个星期以前?或者一个月?他们醒来,觉得自己是最幸运最受眷顾的那一双,无论黑夜白天醒着睡着都再不用分开。
有时她是他梦里蒙了面纱的神秘女郎,在暗巷里伸出手引他进幼时的旧宅,去一个从不存在的角落找寻些许暗示。无边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闪熠如晨星,轻捷一转身没入极目远眺才能望见的霞光里面;
有时他在她梦里翩翩而至,从旁人手中优雅接过她冰凉的手,旋入舞池;大蓬百合散发清香,金色萨克斯管如泣如诉,偶尔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竟是一袭上世纪才有的三镶三滚墨绿丝绒旗袍;
有时他笑话她:“只挂住吃吃吃,真没出息,梦里总是色香味俱全的一大桌,连累我都没得选。怎么也不见你像你那好朋友加菲,做梦都有声有色有血有肉,还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小说来。一看你就是头脑简单没有思路,到你的梦里面没有故事,只有一个个被剪散的镜头。再没有见过比你更懒的人,连做梦都要偷懒,也不知道编辑编辑。”
她慵懒地伸个懒腰,回他道:“你的梦也不见得高明,也没看你飞檐走壁打家劫舍,连个星际飞船放在面前都不敢开,至多去维加斯扮个赌王就以为自己够帅,倒也从来不脸红。”
这样你来我去,能嘻嘻哈哈闹上周末的整个上午,却又暗暗盼望早早入梦,再去探究对方新奇的内心世界。
很多时候都是何远征入到她的梦里面来,两个人都不觉丝毫奇怪。本来姜湄淩就睡得轻,稍有些声响亮光就睡不安稳,她的梦也多,每每醒转还能绘声绘色说出昨夜的梦境。何远征是那种没有心事的时候放倒头睡到大天亮的人,很少记得晚上做的梦。不不不,不是他不做梦,他特特请教过学医的朋友,说其实每个人每晚都会做梦,是大脑皮层残余的信息活动,只是睡得浅的人能感觉能记得,睡得沉的人便不能了。学通讯出身的何远征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你的大脑活动比我的积极,脑电波比较强,所以我的就被你影响,也接收到了你的信号。嗯,一定是这样子的。”
单为这,他就被姜湄淩嘲笑半日,说总有一天要趁他睡熟睡沉的时候把他画个大花脸。
何远征不服气:“想想就为你累,白天晚上都不休息,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哪能装这么多东西?”
真被他说对了。
她的脑袋里装不了那么多回忆,终于在梦里汩汩地溢出来。
梦,是多么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有时候它是人的过去,有时候又是将来;有时候是想象,有时候是回忆;有时候是人所恐惧的,有时候却是渴盼的。
梦是解脱是放逐是大欢喜,是折堕是流离是怨憎会,是游戏是空幻是浮尘泡影镜花水月。
一梦如是,如此而已。
却有旁观者非要抽丝剥茧,生生从梦的游丝里面翻寻出所谓的真相所谓的线索,连造梦者都不自知的真相和线索。
姜湄淩倒掉已经冰凉的茶,回转身打开电水壶。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着,好像有一个不甘的精灵拼了命地要挣扎出来。
“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多了,你真想一件件听过来?认识他,远在认识你之前。为他掉的眼泪,也已经掉了收不回来,怎么办?”
怎么办?
她真的是在问他,因她不知道怎么办。
成年人说到感情,哪一个不是经历了千疮百孔缝缝补补又重振旗鼓焕然一新从头来过。不是存了心要隐瞒,更不是害怕找不到开口的时机,原是没有这个需要。
同何远征相遇,是生命在这么多年以后给她的一份厚礼。彼此都因为失去过人生里面重要的东西,所以格外懂得珍惜。
即便是结婚之后,感情也并不转淡,两个人都知道叫感情保持新鲜干净的种种花样,也有心为对方去做这一切。
本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这就是理想伴侣,谁晓得他原来还是一样不能免俗。
也许真是自己错了,他还是在乎的。
也许他应该有知道的权利,这样日后才不会再有后悔的借口。
原来,他们以为彼此相爱得够深了解得够深信任得够深,其实全是错了。
姜湄淩轻轻地叹息,这一声叹息,还没有滑出唇边就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面。
一个白天就这样溜走。他俩一早就约了朋友晚饭,这时候就算再怀疑疏离,到了人前也少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两个人外表光鲜夺目,偏偏各怀说不出的心事,沉沉地坠在心里,食不知味。朋友们一例羡慕地说:“啧啧,看这一对模范夫妻,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 姜湄淩同何远征双双听在耳里,心下暗自苦笑。
终于熬到一顿饭结束,朋友们各自散了,何远征为姜湄淩穿上外套,两个人携手走出去。
“何远征?”迎面过来的一名女子笑吟吟地招呼。
何远征替两人介绍,这是他五年前的同事,洋名叫做美丽莎。
美丽莎同何远征闲闲聊些彼此的近况,姜湄淩站在隔了一步的距离,带个礼貌得体的微笑看着他们。
忽然,她心里一动,仔细去看美丽莎,只见她蜜色皮肤五官极浓,说起话来眼角眉稍都有内容,全身雪白,一把乌黑的长发直垂到腰下,更显得身段纤秾合度。
是了,电光石火间,姜湄淩记起这张脸来。
那像是在加勒比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无人小岛上,碧海白沙绿椰红花,所有的色彩都单纯明亮,耀眼地映进眼睛里,叫人无端端地想流泪。姜湄淩听得到海风的宛转低回,听得到海鸟的长声欢鸣,就是听不到自己的足音。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走进了何远征的梦境,只是纳闷:香港日本是远征去到过最远的地方,为什么在梦里还能去到更远?
她看见一个人从海面上冉冉升起,长发飘拂,身姿曼妙,身后是一面彩色风帆,在白浪间上下起伏,宛若凌波仙子。离岸近时,正有一个人迎着那风帆奔过去,脚下踏碎无数翻涌的晶莹浪花,上前一把揽住那冲□□郎的纤腰,再为她鬓边戴一朵紫色的大草花。那女郎仰头笑起来,笑声如珠玉四溅,碰撞在海浪上琳琅作响。
看清楚这男子是何远征,姜湄淩也不惊讶,只是远远地看着远征和他的绮梦。
要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在远征梦里的伊人,是一个真人。
“美丽莎,最近还有玩风帆么?” 姜湄淩看上去饶有兴趣地问。
“啊,远征连这个都同你讲过?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早就不玩了。”
一旁的何远征听出端倪,顿时耳朵直烧到透明。
回家的车上,姜湄淩头靠在椅背上,仿佛倦极睡去。
冬雨终于落下来,一大滴一大滴地扑到车窗上,像碎了的眼泪。渐渐地窗上就蒙了一层雾气,越发映得前路一片昏黄迷茫。
何远征打开雨刷,终于开口:“我同美丽莎什么事都没有,别胡猜了。”
“不是我猜的,是我看到的。”
“那怎么能作数?你不要捕风捉影。”
要过半天,他才听到姜湄淩极轻极轻的声音像利刃划过他的心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们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相互猜忌刺探,然后再相互伤害不留一点余地。
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
姜湄淩用冷霜卸了妆,又照常漱口敷脸,不经意望见镜子里面的自己,脸上惨白一层面膜,嘴角残留一道暗绿的漱口水痕迹,仿佛旧日童话里面的女巫。她吓一跳,来不及打开热水,就着冰冷的水一把一把抹去脸上所有的化学物质,直到脸颊麻木没有知觉。
若换了往日,她一定会跳到何远征面前,张牙舞爪桀桀怪笑,然后扑进他怀里揉得到处一团糟。
他们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相互逃避疏离,然后万般无奈看着爱一点一滴地逃走,再没有任何知觉。
外面的雨声更急,又似夹着小冰珠,打在窗玻璃叮当直响。露台上那盆茶梅杯口大的嫣红花朵早被打得残败不堪,这时节望出去,只见枝叶摇动暗影憧憧,说不出的诡异凄凉。
何远征开一瓶红酒,照例倒了两杯。两人各自坐了沙发的一端,凝视电视屏幕上的欢喜热闹。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欢喜热闹,与他们并无干系。只是现在,现在没有更好的事情去做,面对对方的时候也拿不出更好的表情。
谁说梦不也就是另一个世界呢?他们越了两个世界的界限,再也回不去。
夜终究还是深了。
何远征先站起身来:“很晚了,睡吧。”
两个人的心里面翻翻滚滚了多少次,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说出那一句分床睡的提议,因怕对方疑心,因怕芥蒂更深。
躺在床上,姜湄淩只觉双脚冰凉,忍住不过去挨了何远征的体温,似乎那么一来思绪也会连同着体温一同流到对方身体里面去。她小心翼翼翻一个身,尽量不去碰触何远征的身体。夜这么静这么长,她听见雨滴的间隙中何远征努力压低了的呼吸声。
啊,不知道今夜又是什么样的一个梦。
她不禁闭了眼睛,用力想把所有纷乱无端的思绪摒了出去。是不是这样就不会做梦?是不是这样远征就不会入她的梦里来?
姜湄淩突发奇想:若是她的脑子不再活动,岂不是从此不会再有梦?开心,伤心,恐惧,惶惑,绮念,幻觉,留恋,盼望……若果有选择,她一定通通不要。
通通不要了。
可是,人若是连做梦的权利也放弃,岂不是放弃了另一重生活另一半的自己?
姜湄淩的脑子更乱,索性睁大了眼睛望到黑夜里面去。
梦,也许是比黑夜更深更浓的黑,无穷无尽,透不过一丝光亮。
而黑夜却逐渐转淡,一抹蛋青色的微光斜斜掠进屋内,姜湄淩长吁一口气,这一夜,居然没有梦。
再细细转了头想去,不由失笑:哪里是没有梦,根本是不曾睡着,一夜无眠,自然也不曾有梦。
她苦笑着起身,一眼望见身旁的何远征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满下巴青色的胡茬,想来自己也是同样一脸憔悴。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来,急促地一声接一声,像是个顽皮的孩子焦急地来讨糖果。
两人对望一眼:这么早,又会是谁?
开了门看时,一名身材颀长的女郎倚在门边,急急问道:“是何远征先生么?”
何远征一头雾水,方点头时,那女郎已一叠声问下去:“你两星期前买的那张床还在吧?没坏吧?”
相貌姣好就是占便宜,明明是气急败坏心急火燎,恨不能把头探进他们的卧室看个究竟,却不让人心生恶感,反而替她也着急起来。
“在的在的,也没有坏。别着急,慢慢说。” 姜湄淩柔声安慰道。
那女郎拍拍心口:“还好还好。”一下又笑起来,这一笑,眉眼细细弯弯,转折处都有笑意溅出来,就连姜湄淩也看呆了,舍不得移开眼光。
“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张床是我特特订做的,”那慧黠明丽的女郎眼睛转一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于是又笑,“这个,反正是有特别用处的……没想到度假回来昨晚去取货,才发现家具店弄错了。我等不及他们再联系你们,央求要来了地址,好容易等到天亮……”
这竟是又一个夜不能寐的人。
“看,你们订的床我也顺便从店里给你们带来了。”果真,她闪身,后面两个睡眼朦胧的工人抬了一张同他们之前订的一模一样的床垫。
姜湄淩笑:“这是怎么说呢?这个可被我们用过了,难道不是一样的么?”才说完,自己就哎呀一声,登时明白过来。
这张弄错了的床,不是普通的床。
它一定是安了特殊的装置,使得他们两个能去到对方的梦里面。
仔细回想起来,正是两星期前那个早晨,姜湄淩醒来说腰酸腿疼,直抱怨床垫太硬。
何远征一边替她捏肩膀,一边笑道:“明明是自己睡相不好,偏要迁怒于床。好了,等下我们就去把你上次在广告上看到的那个什么按摩床垫买来,这样子总行了吧?”
所有的故事,正是从床垫送来以后那一夜开始。
此时姜湄淩再看何远征,见他也仿佛如梦初醒,怔怔站在当地,脸上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女郎知道他们明白过来,脸一红,眼睛又转一转:“它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姜湄淩同何远征对视一笑:麻烦?可不止是麻烦两个字能说得清的。
忙乱一阵以后,三个人都叹一口气:“这下终于好了。”
那女郎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上的灰,道声讨扰,正要离开,听见何远征开口:“这位小姐……现下这张床,不再是特殊订做的了吧?”
她大笑:“你放心,那样的床,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张呢。”
姜湄淩还是不放心,追问一句:“你确定这次没有弄错?”
那女郎眯起眼睛,郑重地点头:“我确定。”又从白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你们两个都是有意思的人,有空的话,到这里找我玩去。”然后轻捷地迈开步子,转身去了。
姜湄淩低头看那卡片,只见上面印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猫斋,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猫脚印,再有就是一行小小的地址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倒也真像只猫呢,你说是不是?”
“是,而且是那种爱晒太阳的懒猫。哪天去这个猫斋看一看,一定有趣得紧。”
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又像从前那样开始说话了?
姜湄淩望望将露未露的日光,嘴角浮上一个淡的笑。
这世间一切的好姻缘,必得要隔了做梦的空间。心同心之间,总要有一丝罅隙留给自己,做些什么都好,亲密如爱侣,也不必过问和分享。
只是,他同她的这一段姻缘,经过这一役,总是生了尘垢。
也顾不得了,从今天起,还是同床异梦的好。
原来,同床异梦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