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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随风纷飞的蒲公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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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傍水有几座土坯房子,黑瓦泥砖,瓦砾表面覆盖着参差不齐的柔绿苔藓,偶有几株孱孱弱弱的蒲公英在瓦缝中随风轻舞慢扬。土灰色的泥砖掺杂些许粗短的稻秆,一块一块地垒砌了这几座粗制而厚实的房子。年长日久,风吹雨淋。除了被老鼠拱过的泥砖瓦砾有些剥落破损外,其余的倒也还不错。这里风景绮丽,如同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平铺在眼前。沿着屋前的小路过去是一条绵延伸展的溪流,清澈见底,水草丰美,鱼虾成群。两边齐刷刷地种着葱绿尖塔似的水杉,像一条绿色的纽带向远方蜿蜒而去。再望远些是稻田万顷,春来雨抚绿如油,秋到风扫黄似金。绕过房子,屋后是层峦叠嶂的山峰,高耸险恶。常年云雾缭绕,渺如仙境。
有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必有人杰地灵的故事。吴家祖上历多单传,稀有双传。到了吴老爷子这一代迁居于此后,人丁兴旺,前前后后足足生了十个儿女,若不是吴老爷子体力不支,或许会更多。大儿子□□,得天独厚,作为头胎占尽了这山水之秀,天地之灵。一出生就注定要秉承这光宗耀祖的使命,上有祖荫庇佑,下有九个弟妹悉心供奉。几番岁月之后,终于熬出了头,毕业于某名牌大学,又机缘巧合步入仕途,顺风顺水,一路晋级,官至国土局局长,被人戏称土地爷。最晦气的应该是小儿子吴国,榆木疙瘩一个。小时无人照料,经常在山里爬水里摸,俯仰之间总有一股傻愣傻愣的笑意绕着这青山绿水。长大成人也是木木讷讷的,一块朽木不可雕也,至少□□是这么认为的。吴国一路坎坷,餐风饮露地摸爬滚打。成了乡村里的一名小学老师,由于先天愚钝,无论谁家的小孩有什么困难,都喜欢站出来分忧解难,一句“吴老师好”就能让他眉开眼笑。
几年之后大家都成家立业了,准备开枝散叶。□□的妻子芙蓉是大领导的侄女,别说为他生儿育女,连鬼影也没见到一个。眼瞅着自己的小弟吴国,一个儿子又一个儿子从人家娘胎里蹦出来,心焦如焚。想到自己堂堂是一名“父母官”。竟然在子孙后代方面没有树立好典范,这是自己的失误,但要修正这个失误谈何容易?□□只能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摸着圆滚夯实的肚腩,摇头晃脑,背着双手踱来踱去。深谋远虑地斟酌良久,然后击掌敲桌,给妻子芙蓉打了一个电话知会之后,便开着这辆单位配备的吉普车回到了乡下。自从他出仕为官后,鲜有回家,即使回来一趟也是脚不沾地,来去匆匆。他的妻子芙蓉也不喜欢这富有烟土气息的乡野之地,夫唱妇随 ,一个说工作太忙,一个说乡下太脏。整个依山傍水的家就交有吴国照料,只有他喜欢这种“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生活。榆木脑袋的他倒有一双适合劳作的手,屋前屋后被他照料的简而不陋,朴而不华。这天周末,阳光灿烂,鸟语花香,闲来无事的吴国搬来一把旧梯子爬上屋顶,嘴里轻声地哼唱,闲情逸致地替换有些破裂的瓦砾,恰巧瓦沟里有一株蒲公英随风轻舞,白色绒球状的果实挂满了整个植株,轻轻一吹,像降落伞般四处旋落,再寻觅时却不知所踪。吴国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拔掉这棵蒲公英时,忽而一声“小弟,你爬到上面干嘛呢?”吴国一个回头发现大哥□□大包小揽地拿着许多东西,仰起那硕大的头颅,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怎么有空回来了,大哥。”吴国惊喜地问道。
“太久没有回来了,就是想来看看你。”
吴国一手扶着梯子爬了下来,一手捏着不经意拔下的蒲公英甩在了屋边的花草丛中,低下头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边问:“自家人你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呀,嫂子呢?”
“你嫂子回娘家了,叫我带些东西给你们补充营养。”
吴国瞧了瞧这些烫金的包装,迟缓地说:“费了不少钱吧。”
“没事,都是人家送的,你看看都是国外进口的。”□□拍了拍圆滚的肚子,不以为然地说道,“孩子们营养跟不上怎么行呢?”
吃过晚饭,歇过一会,沉默一阵。□□旁敲侧击地说:“你们都瘦了许多啊!”
“是啊,我和吉春天天都是从早忙到晚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些孩子整天都捣蛋折腾的不得了。”
“真是太辛苦了,他们应该都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吧?山里来,水里去,像条泥鳅。”□□笑呵呵附和地说。
吴国憨厚地一笑,欣慰地回答说:“还好老大吴平倒是很懂事,会帮些忙。”
“哦”□□眼前一亮,随之提高声调急切地,“他几岁了?成绩怎么样?”
“八岁了,学习挺不错的。”据实地回答道,“听老一辈人说,头一胎的孩子多少都是沾点山水之灵气,你看你,还不是成了我们家的骄傲!”
□□听完捧腹大笑,“这你也信!”
“只不过是图个安慰罢了。”吴国尴尬地笑了一下,摸了摸他那些许斑白的头发。
又一阵沉默,□□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圈一个一个地在这个破旧的瓦房里弥漫开来,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末了,将烟头狠狠地戳在桌面上,转了几转,留下了一个黑色空洞般的印迹,眼睛瞟了瞟四周剥落的墙体,乌黑的瓦梁,还似有影影绰绰的蜘蛛网,清了清嗓子说:“小弟,你看这样子行吗?”
“什么?”吴国一副木讷,不甚明白地反问。
“我帮你养一个孩子 ——就老大吴平,减轻你们的负担。”
“这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呢?”□□拍拍胸膛,有条不紊地分析,“孩子跟着我,保证吃好穿暖,还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你们都是大忙人,哪有空照顾像猴子般的孩子?”吴国吞吞吐吐,模糊不清地回答说。
“不是还有佣人吗?你若放心不下,可以随时过来看看的。”
“这,这…… 吉春是不会同意的。”
“怎么可能呢!难道你们愿意让孩子陪你一同受苦,”语重心长地。
“你问过嫂子的意见了吗?她能同意吗?”
“放心,我回来时就给你嫂子打过电话了,她没有任何异议。”芙蓉是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在电话里就怒怼了一句“谁领回来谁管,反正我不管!”
吴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那双已经破了一个的鞋子,若有所思地拿捏着这其中的分量。
第二天一早,吴国夫妇久久地站在门外,望着绵延迂回的小道,消失在尽头澄亮的吉普车。老大吴平离开时挂满泪痕不舍的脸,像漾在湖面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地在吴国心中荡着,似有一种冥冥不清的回响,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回过头瞅见昨日不经意扔在花丛中的蒲公英失去了生之沃土,慢慢地枯萎败落。
吴平适应新家不久之后,□□的妻子芙蓉就先后生了一子一女,恰好凑了一个“好”字。□□心里十分高兴,心里咋呼道:“吴平这孩子果然有聚山之气,汇水之灵,要留着贴身使用。”
几番春去秋来。一次,吴国从乡下赶到省城去看吴平,背上撬着各种乡村特产,刚刚跨进□□的家门,就听到“你怎么又来了?”□□一脸厌烦地皱着眉头问。
“我来看看你们,顺便来看看吴平。”吴国放下手中的东西,揉搓这双粗大厚实的手,讪讪地回答说。
“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们说过了吗?吴平他现在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知道大哥对他很好,我就是心里老想着,想过来看看。”吴国低垂着脑袋,望着被洗的泛白陈旧的鞋。
“唉,真是乡野村夫,鼠目寸光,不识抬举。”□□嘟囔着说,转过身就扯着嗓子大喊,“吴平,吴平,你亲爹过来看你了。”
吴国呆头鹅般孤零零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金碧辉煌,光彩耀眼,恍如皇家气派。陡然觉得自己身形渺小,如伏地之蝼蚁。
“爸,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跑来跑去的,”吴平望着父亲那过早斑斑白白的头发,忧心不安地说。
“没事,我就是放心不下。”
“我挺好的”
……
吃饭期间,七个人,三菜一汤。十分养生,不能全说是素菜,好歹还有一盘剁如肉馅的白菜,上面供着一块红烧肉,看这肉相就知道这块红烧肉久经砂锅,百回炖煮,入口即化!这样别致的一块红烧肉一览无余地平铺在这夹也夹不起来的碎白菜上。这么文雅的吃法,还真是与乡野吃法中以“大”的宗旨相违背的。□□动用了一只精致的陶瓷大勺子和一双镀金的筷子,左右夹击之下,将这块入口即化的红烧肉完好无损地赐予吴平的碗里。睨了吴国一眼,温和地说:“小平同志,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并用那大勺子在吴平的碗里压了压,顿了顿。
“谢谢,伯父。”吴平轻声地回应。吴国心思复杂地看着吴平碗里那块肉,欲言又止,手里镀金的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畏手畏嘴,生怕吃饭时一不小心就咬到了舌头。吴国的心里一直围绕着这样一出鸿门宴在打鼓:难道他们一家人就一直这样吃的这么粗茶淡饭来着的这顿饭吃的好生尴尬,越想早点结束,就越像细水长流般地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挨到临回去时,吴平依依不舍地送父亲到车站,吴国的手颤颤地从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塞到吴平手中,哽咽地说:“这钱你拿着,有空就回家里看看。”
“嗯,你路上小心。”吴平用力地点点头,眼眶里盛着一丝丝的莹亮。
初中毕业那年,吴平收到伯父□□的毕业礼物是:你也长大了,我帮你报了一个驾校速成班。一个月内包学会,之后,你来当我的专职司机,带你转几下官场,就知道读书其实没有什么用的……。吴平用鼻音哼哼地发了一个“哦”字,就开始了土地爷家的专职司机生涯。风里来雨里去,火里来水里去。而他的堂妹堂弟则依旧上高中、念大学。吴平还时不时被□□当做范本训导他们:“你们不好好读书,能干吗呢?是想做脏兮兮的清洁工还是呆头呆脑的司机?”此刻的吴平像个又聋又瞎的残疾人,一声不吭地忙着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上班,吴平帮□□拎着公事包他周围里转,下班,又拎着公事包在各种风月场所里转。□□就像是一个球,至于是铅球?篮球?排球?混球?反正只能永远高高地被抛在空中,不能落下,更别说跌至地下。不然吴平稍有一丝心不在焉的痕迹也会被指着鼻子瞪着眼睛破口大骂:“到底是出自贫农家庭,连脑子都是一坨浆糊……。”不分场合,不分场地。不愧是土地爷,连说话都这么接地气。想蹂躏吴平之时就是吴平一文不值,一无是处之时。作为掌管的一方之爷,踩着的土地都是他家的,更何况踩在这之上的人!吴平难道还敢反驳他说:“难道你不是贫农出身吗?”谁敢反驳一个土地爷说的话,管辖之内,他最大。连毛都还没有长全的吴平算的了什么东西!
吴平原以为在这个家里是给人当专职的,没想到还要给狗当专职。这狗的来历如财源一样来的神秘又蹊跷,地位尊贵,连□□都不如它。他的妻子芙蓉有事没事都喜欢叫道:“宝贝儿子,我的小心肝呀。”□□没少逗她说:“你儿子在某某大学。你愿意当狗妈,我还不愿意当狗爸呢。”芙蓉翻了一个白眼,哼出一句:“谁稀罕呢”一次,芙蓉要陪着各位官太太搓麻将,又刚好碰上这狗要去美容院做护理,就吩咐吴平带狗去一下美容院,千叮万嘱叫交代细节。吴平将这狗绑在副驾驶上,逼着它狗模人样地坐着,嘴里狠狠地念叨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咬我?狗仗人势的技巧你倒学的融会贯通,还给我学以致用……。”
“吼吼……”
“啪”的一声,重拳落在狗嘴上。
“呃,呜,呃,呜……”狗眼低垂着,耷拉着两只大耳朵,夹紧尾巴地狗模人样地坐着。
解决问题,果然是看谁的拳头硬。
吴平越长越大,□□越长越老。当了几年的专职,到了适婚年龄,一天,□□对着吴平说:“明天带你去见个人,好好打扮打扮。”
“为什么?”吴平长这么大第一次敢问为什么,而且还问的直截了当。
“还问为什么?”像有一把火在□□头上点着了一样,声音提高至最高分贝。“难道你还要人一眼看出你是贫农出身吗?明天别给我丢脸。”
“我不去”吴平一口回绝道
“为什么不去。”
“我有喜欢的人啦”
“有喜欢的人又能怎么着?能跟人家比?人家是某领导大哥的亲戚的……。”□□在空中挥舞着双手,慷慨激昂地说。
吴平转过身,“砰”的一声门响,将□□尚未说完的话活生生地切成两段,并把他拒之门外。□□混迹官场多年,头一次吃到了闭门羹的滋味,气得直跳脚,擂门大喊:“你给我滚出来,你这这个缩头乌龟,翅膀长硬了是吧?想造反了是吗?”
吴平一手甩开门,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踉跄倚在门边上。“是又怎样?”吴平恶狠狠地盯着□□,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气急败坏的□□在背后破开口大骂:“你这个狗东西,开始咬人了?你连我们家的狗都不如……。”
吴平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来到了海边,看着云渺渺,水茫茫的海天相接之地。一股难以抑制的哀恸从千疮百孔躯体里冲了出来,又被淹没在这涛声大作的海浪之中。点一支不知何时开始上瘾的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静静地看着海鸟尽情地从空中俯冲下来,又海面中仰冲上去,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舞蹈。湿漉漉的岸边长着一撮又一撮的蒲公英,开着白色绒球状的花,旋风而起,散乱地,又随意而落。吴平将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车身上,车身就出现了一个黑黄的印迹,十分鲜明。随后吴平又驾着这破旧的吉普车回到了儿时的家,远远地就看着父亲站在门外,一夜未眠,等着他回来。他拥抱着比自己老又比自己小的父亲,嘤嘤地哭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国轻轻地拍着儿子后背,隐藏着的眼泪在夜里闪闪发亮。
第二天早上,吴国在留有黑色印迹的桌上看见了一把沾满污渍的车钥匙压着一张字条:爸爸,我想出去走走,不用担心,我会回来的,请你保重身体……。吴国站在长满蒲公英的屋前,久久地凝望着那天迂回曲折的小道,风中悠悠地响起□□的话:真是个乡野村夫,鼠目寸光。他的泪沿着被风雨镌刻的千沟万壑的脸流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儿子,对不起……。